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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太阳国度 第一章 恶梦降临(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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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大男人在情人节用电话说悄悄话,这个场景真是没话说的古怪,可悲的是我的朋友只有伊卡洛斯,连选都没得选,只得把恶梦的事情用最理智的人类语言诉诸伊卡洛斯忠告,虽然他热中的变态心理学和我期待的专业意见有点差距。
「伊卡洛斯,当有一天你家出现外星人怎么办?」
『太好了,哪时才有这等美事!』
我竟然忘记这个人除了是绘本协会会长,还曾跨海邮寄日本飞碟同好会的入会资格表。
「谁问你感想了!我是说实际处理方法。」
『当然是好好相处,表现地球人的胸襟,你可别学前苏联的特工和科学家,他们怎么抓小地底人,又诱骗亚特兰提斯小人鱼,实在太不要脸了!』
「等一下,你真的相信?」我按着太阳穴,那里正一抽一抽刺痛着。
『相信呀!你提到他把我的白人牙膏当成点心吃掉,这是真的吗?』
伊卡洛斯常把我家当成躲避编辑催稿的台北区最后阵线,连衣物和盥洗用具都留了一套,平常我收在柜子里,就是不希望被橘误会的糗事再重演,恶梦不知哪来的才能,这样也翻得出来,想必他是知道厕所的东西不能吃,却不知柜子的。
「嗯,我一直怀疑这是不是幻觉,但同样的情况已经持续三天了。」
每天有个死小孩扯着你衣服哭饿,想用幻觉逃避都没办法。
『没关系,下回我改买黑人白绿双星口味。』
伊卡洛斯的幽默感,每每令修养再好的人都油然兴起想扁人的冲动。
「喂,说真的,你觉得我这样是不是不正常?」
我略带不安地问,虽然恶梦对我私生活打起的波澜不小,但如他所言我的对外工作交际够单纯,目前除了主动告诉伊卡洛斯,尚无人知道恶梦的存在。
『你不是唯心论、认识论的信仰者吗?你觉得有就有啰!何况这个社会每天都有□□□□杀害直系血亲之类的事件,你的怪谈也没多怪嘛!况且,你什么时候正常过了?阿蓝表弟。』
这家伙老是仗着一表三千里的关系口头占我便宜。
彼端传来摇滚乐吵杂的节奏,可想而知对方又在边听音乐翘着脚丫看小说,笑得是快乐无比。
「你对外星生物这么狂迷,怎么不想过来亲自目睹?」
这点是我怀疑的地方。
『都小学时候的事情,提它作啥?况且你正烦,我再去搅和,岂不是太干扰你了。』
声音渗入难得的感性,伊卡洛斯放缓了说话速度,嗓音低柔,我不禁有些感动。
『再说,人家现在正温习几套旧漫画,我觉得神剑闯江湖第十二集……』
「当!」
我冷着脸用力挂上电话,客厅的壁锺彷佛还留着震动回音。
去找这个人商量真是彻头彻尾的错误,不,应该说这个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大错误。
「老师,你脸色很不好,排便不顺吗?」
恶梦含着牙刷从厕所绕出来,经过历时一小时的教育,他现在已经很清楚什么是用的,什么是吃的。
「不是,我只是在思考现实与幻想的意义。」
瘫在沙发上翘着腿,我无意识从茶几上拿了条法国面包抵在脸颊旁,为何现在心底满是十五十六世纪剑客的幻影呢?还是停止胡思乱想比较好。
「又有新作品?人类没有我想象中的呆板嘛。我还以为地球人都不相信我们了。」
恶梦转回厕所吐掉满口泡沫,整理得整齐舒爽,我才留心打量他每日不同的装扮,大多是有垂缨曳地的礼服,像个小大人似,风格很明显的不是和米兰巴黎前卫的服装设计艺术那种,或许幻想的卡通漫画作品还比较贴近,也挺像少数民族的服饰。
「我该好好沉淀一阵子了。」
除了创作上感觉瓶颈,生活中多出恶梦,我也难以分出太多精神,最重要的是这阵子的疲倦感,已经胜过了平常创作时把持的童心,是该沉淀心绪的时候了。
「沉淀?是长期躺在床上不动吗?」恶梦眨了眨雾紫大眼,手上捧着一迭日韩剧的盒装光盘,学我平常姿态半躺在单人沙发上。
「那是瘫痪。」
除了异于其它小孩的美貌,说真的,我看不出恶梦有哪里和其它地球死小孩不同,耍赖、装可爱、压榨大人、占据电视计算机还有把我的客厅弄得一团糟,差别只会在他会上引哲学下点佛经来顶嘴,满嘴『不以物伤性』、『道法自然』,接着继续看着电视把爆米花乱洒。
欠缺、不,根本需要从头再教育的可恶小鬼!
「老师,你真的不是排便不顺吗?我看你蛮挑食的喔!找个女朋友照顾你比较好,地球人不是都常这样做的?不过根据我的调查,你和一男一女都走得蛮近的,其它就没特别往来的人类,那你是少数族群还是多数族群呢?」
讲到最后一句,恶梦微微勾起眼角,渗透出暧昧的眼色。
「女的是我姊,男的是孽缘,总之你少想到其它地方。」
当时我还没注意到和恶梦之间的对话已经超越了一般次元,达到一种我完全不想要的默契状态,兀自对答着。
「是这样吗……」恶梦拉长了意味深远的尾调,直到接收我的目光后才嘎然而止。
「不是血缘,就是有远亲的名义才认识吧?老师你好像没有其它朋友,要不要我帮忙你结交一些呢?门扉开在这里也忒打扰了。」
「哈!」
小鬼竟然会说这种话,打死我也不信。
「你不怕你们世界的秘密被发现就做好了,我可是很喜欢安静的。」
「这倒也是,至少网络上也来往几个如何?」
恶梦貌似无辜地建议,可惜我的最爱里只有『文学』、『历史』、『考古』、『旅游』,半个聊天室网址也没有,至于实时通讯程序的账号密码,恶梦则无从知道,尽管如此,联络人也只有伊卡洛斯,这还是他央求我多次才安装的。
我慵懒地咬了口面包,瞇起眼睛朝对恶梦。
「你别想藉由我这边来开发人力资源,既然你们世界什么都决定好了,在地球上的事务也请全部自己好好努力。」
特意加强了『全部』两字,我如预期地看见恶梦脸上飘着遗憾的乌云。
「可惜随便认识人类是很危险的,要是遇上把侵犯他人自由当成朋友义务,把要求别人配合自己的意思叫做道义的朋友,那真的是很麻烦啊!也不晓得对方的包容力如何呢……老师,这点你就比较好。」
恶梦从礼服里拿出我以出版的绘本,展演似地在我眼前晃晃。
「调查这里人类的结果,发现很多人都是自私的,要是发现身边的亲人或朋友不是自己以为的正常,马上就用自己的标准把对方舍弃掉啦!送入医院或公告社会来放逐啦!完全不会顾忌以前的情分耶!」
「正常情况皆如此,你还想要求什么?」
如果发现自己女儿搞同性恋,老爸有变装癖,某个朋友其实不是人类,换成我都想生气或疏远逃避,又不是圣母玛莉亚,会排斥是理所当然。
「这个嘛……总觉得没必要为了满足自己的心理需求,就去伤害别人似的。」
恶梦搔搔鬓角卷曲的黑发。
「可是,在地球上,不管落后或开发地区也好,你要维持部落,国家或家庭,或者民族的秩序,一定得需要法律或传统,既然有了公认的标准,那么犯规的人,自然就是错的人了。」
我不以为然地说,恶梦果然是不同世界的人,或许是不懂人类的事情,才能把这种话说得这么自然和简单。
「是的,不过每个时代的每个角落,总是有向社会发出革命的异端者,我们梦之国的住民可是最了解这点的国度。我喜欢老师这本『东方千棱月』的作品,因为老师的作品,我们能够感觉,至少你不会抛弃你无法认同的存在。」
越是真诚不掩饰的人,就像拥有一千个棱角的月亮,无法彼此接近,希望没有任何艰难就能抚摸到本体的他人,也不能随意地碰触,因此认为太过麻烦或困难而离去。
无意用交际面具呈现出任人抚摸的圆滑,为了不在人群中刺伤他人,只好停留在遥远的天空,留下光芒和梦想给世界。
很久以前的作品了,似乎是高中时期,使用蓝紫色系的水彩创作,当时我还曾想过要报考美术系,挺认真地准备推甄备审作品集,其中之一的旧作。
后来,准备的资料当然是用不上了,在家庭要求下顺势决定了国立大学但是和美术没相干的科系。
「你怎么会有这本书?」
所以我说是孽缘,若不是在伊卡洛斯死皮赖脸索讨下,也不会为了增加绘本协会的成果名单而自费重新出版,发行量自然是少数,只有同好才彼此交换作品。
「这并不奇怪,梦之国当然是收藏了世界上所有的梦想,读物、画作更是方便搬动的形式,我就是喜欢老师你这种长满尖刺的温柔,总觉得充满了趣味性。」
恶梦挥动着小手,只要我不开口,便忘形地吹捧着自己的国度。
这可以解释成,想看好戏的意思吗?
「很多时候,人不是温柔,只是孤芳自赏而已。不是不愿伤害别人,而是那个『别人』就像厨余一样,引不起喜欢的心情,更别说费心思去斗争。」结果,人都是重视自己,孤芳自赏是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一点的习惯,只是差别在,能做得有多彻底。
我曾相信只要努力,就能改变我的世界。
所以我亲手得到了一个宁静的世界。
「如果你要住在这里,就别想企图改变我,现在,好好睡。」
拂过恶梦的浏海,单手用力将恶梦压倒,看他四肢像青蛙一样滑动挣扎,我开心地笑了。
「我是恶梦,还需要睡吗?」恶梦不甘愿地用两手抓着我的手臂,昂首叛逆地坏笑。
「睡觉不好吗?」我也爱睡饱吃吃饱睡的生活,觉得没什么不好。
「我和人类不同,我的睡眠只有一片空白。」恶梦解释道。
「空白不好吗?」我像是抬杠般重复反问,多加一只手捏起恶梦肚皮,冷眼看他笑得喘不过气,乡下老家的外甥侄女都唤我邪恶的叔叔。
「哪…哪里好了?猪头!快住手──呜哈哈……」
「如果你老是想探我八卦和开电视,不如睡了这里好安静些。」
改捏为戳,除了手上动作外,我整个人悠闲得可以泡壶香片,其实若不是在幼儿园里得维持老师的庄严,和别人家的小孩不好动手,最快制服一个小皮蛋的手法绝对不会是孔子派的谆谆善诱,教育学家都说言教不如身教了。
「房间的床长蚂蚁,不能睡……你放开我!」
「床不会长蚂蚁。」我好心地纠正恶梦的说法。
管教小孩第一步,绝不当孝子,恶梦自己打翻的可乐,棉被床单就自己洗。
「那今天晚上?」充满期待的口吻。
「客厅有沙发,靠枕。」我拉下束发的黑绳,甩了下头发径自往寝室走去,顺便用脚带上门,隔绝恶梦的抗议声。
习惯性地切了所有灯源,直接仰倒在棉被上,我看着月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间透入,在高举的手背上涂染霜冷的银白。
我真的长大了吗?
心中时间彷佛仍是少年的延长,这十多年来,没有崭新进境,为了创造静谧的空间,我几乎把一切干扰的可能性都排除了。
知道自己并不是全然世故,也回不到童年的纯真了,在这个夹缝领域中,我选择了最无心理负担的职业,而且全是和小孩有关的工作内容。
这种没有生机的宁静,却依然令我心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