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掷笔成文》云冲默

28、和解

　　继前段时间的《战神》发布之后，《狂人院》又迎来了《虚空》。
　　这本短篇集并非白棋的主要作品，却是篇篇令人不寒而栗，高度集中的异常精神与行为症状，这主角似乎要将精神疾病的名目得个遍。偏偏在浮夸的文本中，揭露了极其真实，普通人也在挣扎的困境。
　　《虚空》承接了前文主角疯癫的自信与狂傲、战无不胜之后，忽如独孤求败般坠入无穷无尽的虚空。
　　陈年旧事成为幻觉，在一片“虚无”的黑暗中徐徐展开。重叠的厚重幻象将人包裹，昔日战神在其中微弱地挣扎。
　　被他打败的人，被他征服的自然，被他踩在脚下的生灵与死物。是走马灯，是奈何桥？
　　曾经的真实即是如今的虚空，不可触碰。主角闭上双眼，被幻象团团包围，同样被极度的空虚笼罩。
　　虚空的名字，和主角一样。
　　——人类最终的敌人是自己。
　　随后，戛然而止。
　　这篇文章的结尾，白棋预告了这个系列即将结束。
　　不少读者倍感惋惜，慨叹少了消暑读物，也有人说，或许是白棋离开了苦海，失去了痛苦带来的癫狂，这才要结束这个系列。
　　毕竟赚得了钱，吃得上饭，还有人暖床有人爱，让沉浸在幸福中的人去写苦难，也都是炒冷饭，更没有那种心思了。所以他的《半扇窗》在近半年更新得格外频繁。
　　的确。白棋必须承认，自己天生的创作欲喷薄欲出，与自己的心态息息相关。也许以后自己曾擅长的底层生活图景会越来越少，但他也承诺，哪怕成名、发财、远离苦难，生活始终不存在什么高低贵贱，自己一视同仁。话是这么说，至于如何做的，自有人评判，他也无所谓。

　　林嘉崇躺在医院里，两只眼睛都被蒙上了，整个人丧得不行，完全失去了阳光少年的活力。
　　“嘉崇啊，我来给你念念白老师的文章？”中年男人十分担忧地陪在林嘉崇身边。
　　“黄叔，让我安静会儿……”
　　提到白老师，林嘉崇心里更乱了。那“惊鸿一瞥”实在是吓飞了他的魂儿，随后就是麻木的手术，到现在他还没来得及仔细思考路人白老师给他看左眼的用意。
　　“你不是总爱看白老师写的？只是他早先被这么多人围剿，怕你受牵连，这才不让你和他有关联。但他的文章啊，的确厉害极了。”中年男人叹口气，“这几天向阳升的企业也被点名，白老师明摆着要大获全胜！”
　　“黄叔……”林嘉崇有气无力，颇为抗拒。
　　“好好好，我不说了，你的好多粉丝都在担心，你一定要加油好起来！”
　　林嘉崇不说话了，躺平发呆。
　　虽然眼球保住了，但这会耽误拍摄进度，视力或许也会受影响，没办法将《重叠》的故事尽快尽可能充分地展现给更多人。自己曾出演的那些角色的特写戏份，还能够再更新出一集么？
　　“白老师这次更新了一篇《虚空》……”中年男人开始念诵文章，林嘉崇沉默地聆听。
　　“华丽的外壳重逾千斤，光怪陆离的枷锁死死禁锢住滚烫的生息，令人窒息，无力挣扎，叫人觉察自己的无力，这绝对不要见到的一切。”
　　“没有什么更值得追逐与战胜的，虚空之中，我终于面对着自己的脸，是引以为豪的欣慰，或是弃如敝履的厌恶？”
　　“用拳头打碎他，用碎片杀死我，喉咙中的猩红浸润，被夺走的荷鲁斯之眼，巨大而空洞。我是胜者，也是败者，厮杀过后，两败俱伤，蝼蚁之争，同生同死。人类的终结，结局是毁灭吗？”
　　林嘉崇不愿动弹，只有茫然听着，不由自主代入了自己的现状。
　　深陷黑暗之中，这不是一片虚空？眷恋着过去的荣耀，这不是幻觉？恐惧着失去，恐惧着破灭，这不是一炮走红，时时刻刻想要抓住一切的自己？
　　白老师写的不仅仅是书中人，更是如今的我啊！白老师，这样的他，这样的我，该怎么办呢？
　　孤独的VIP病房里只有陪护的黄叔，讲述着孤独的故事。
　　内心的悲鸣如石子投入无尽的隧道，没有回音，一去不回。

　　这两天的白棋格外勤奋，熬了个通宵，竟是连续将《狂人院》的最后两章更新完毕。
　　这文一发，整个人刚站起来就栽倒在床，吓得陪他熬夜熬得昏沉的温岩差点直接叫救护车。
　　“我睡一天就好。”说着，白棋昏睡过去。
　　温岩急急忙忙把人正经抱上床，盖好被子，小心地试探了下他的鼻息。还好，虽然微弱，但有气儿。应该只是累坏了。
　　这一折腾，原本还迷瞪的温岩一下就醒了，困意全无，便想着不如追更。
　　他点开文章，越看越清醒。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熟悉而令人恐惧，却又让人上瘾。
　　良久，他叹口气：别人或许瞧不出，白老师真是操碎了心啊……
　　他放下手机，看了看客厅窗外的天空。
　　刚下过雨，原本铺满整个天空的，厚厚的乌云变得稀薄，像是被拉伸开的棉花纤维，透着浮光斑驳。
　　云间撕裂出一条狭窄的缝隙，金光的阳光如糖浆般泼洒入人间，将潮湿的空气蒸起薄薄水雾，奶油似的，晕染在裂隙与光芒周围。
　　让人有点饿了，想要……吃个果冻、蛋挞或裱花蛋糕之类的，亮晶晶、甜丝丝的碳水爆炸甜品。
　　吃完了，恢复力气，预备出下一顿的原料，也好安心躺在白老师边上稍事休息。
　　所以白老师，我可不是为了偷吃而偷吃哦。

　　不用林嘉崇催促，中年男人自然而然在床边，捧着平板，又读起了白棋的文章。
　　“白老师一气更新了两章，《毁灭》与《和解》……”
　　林嘉崇在黑暗中寻思一阵儿：这难道是分支剧情？
　　林嘉崇听完终结的《毁灭》，心已沉到谷底。既然是并行的分□□么自己的终点或许是毁灭吧。这《和解》，或许与自己无缘——他这样想着，心里却悸动着，他先前从未察觉的声音正拼命地呼唤：林小崇，林小崇……
　　这声音究竟是什么，是都这样了，还不甘心么？
　　直到他听完《和解》，倏忽有泪如雨下的冲动。
　　“林小崇”拥抱着他，黑暗之中，恍惚出现星芒点点。
　　“哪怕你看不见，哪怕你不再做演员，你都是林小崇，对得起你这些年的努力与付出，能坦坦荡荡在这里生活的林小崇。”
　　“我是谁”，一个千年来人类在追问的问题，在白棋的《狂人院》中屡屡旁敲侧击，并未有个真正的答案。因为这从来不是可以轻易解答的哲学难题。
　　主角好像人偶，在不同的主人那里顶着不同的名字，被摆弄，被蹂躏，被失去，直到和解，才将四分五裂的自我找回。
　　被社会上的成功学批判左右，被他人的指点与欲求推搡来去，在模子里挣扎，在挣扎中僵化。直到这一刻，他忽而仰天大笑。
　　“他人笑我太癫狂，岂知梦耶或非耶？”
　　“我不是独眼、嘉嘉、小哑、庄周、小黑小白、尹觅、白神、废物。我的名字是白棋。”
　　主角最终离开了“狂人院”——小说中的精神病院，更是社会为他编织的囚笼。
　　他不是疯子，他也没有疯。
　　“我并不和它急于做个决断，因为陷阱无处不在。我随时都会再跌进去，也随时都会跳出来。这样那样的我，落在荆棘泥沼，飞在天际云端，成王败寇，都不是别人。”
　　冥瞽、幻听、失语、妄想、割裂、深渊、战神、虚空、毁灭、和解，十章的故事，若是一气儿读下来，整个人都要虚脱，一身的汗，既酣畅淋漓，又感到浑身发抖，既可怖又感到振奋。大部分普通人都会从中获取到非比寻常的共鸣与能量。
　　白棋常写悲剧的故事，更常写悲剧之外的结局。或许是秉性使然，不服输的意志与愿望不肯将这既有的一切草草埋没。
　　林嘉崇的心蓦地沉静下来。
　　虽然白棋写的并非演员的日常，而是略带抽象的，纠缠着普通人的困境，但林嘉崇已经感受到了相似的感情和碰撞的理性。白棋注重的是作为人的思维与思考，用略显极端的方式，写着发人深省的文辞。
　　他突然平静了，先前的怨恨、惶恐、不甘烟消云散。
　　当演员，治愈自己的并非身份地位，而是沉浸在角色中的安全感。只需要按着设定这样做，就会被认可，就会是大家喜欢的林嘉崇。
　　虽然自己的内心，还是那个爱玩爱闹的林小崇。
　　林嘉崇叹了口气。
　　“嘉崇，白老师……说最后一章是送给偶遇的杨焕然的。难道……是特地为你写的？”
　　林嘉崇一怔。
　　自己在《重叠》中出演杨焕然，虽说大家都夸他的演技，但他总觉得好像欠缺了什么……比如，亲身体会。反反复复的崩溃和濒临绝望的复杂情感，并不是几个词能概括的。
　　进入戏中，再从戏中跳出来，也并不是容易的事。
　　白棋恰到好处的《和解》像是救赎，为迷途的林嘉崇指引着绝望的体验，以及“自我”的方向。
　　似乎眼睛就算好不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他作为演员又不是纯靠脸，他也有着好嗓子，他也会弹吉他，他小时候最喜欢的事，是坐在户外的桌子上居高临下地弹吉他，让声音传得更远。
　　“黄叔，替我……感谢白老师，为他发一条评论吧。”
　　林嘉崇突如其来的回应让中年男人倍感欣喜。
　　他说话了，就代表他听进去了，已经不再消沉。或许是已经想通，或许是白老师的疗效。
　　中年男人揉揉眼睛，自己同样也被这篇《和解》感动：嘉崇做什么都好，我都会鼎力支持，只要是他想做的，愿意做的事！这是我的职责，也是为了这个孩子！
　　“黄叔，我打算……修养好，演完《重叠》，然后休息一段时间，出张专辑。”
　　嗯？中年男人一愣。“嘉崇啊……这，这有和上头说过么？”
　　“我只是突然想唱歌了。不过您放心，我也会踏实做好现有的事情。”林嘉崇语气淡淡的，并非颓废与无奈，而是出人意表的坚定，“替我发个评论，内容是……谢谢白老师。这样就可以了，我会用实际行动告诉白老师，我会是合格的杨焕然，也会是独一无二的林嘉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