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航班》月落西河

12、第十二章

　　窗还开着，宿舍里萦绕着湿冷的风，许是电压不稳定，头顶上方的电灯忽闪了几下，很快又恢复了照明。

　　听到那声“对不起”，闻惜这些天以来的失落和郁闷顿时一扫而空。

　　她笑了笑，语气柔和地说：“你不必感到抱歉，我没有不高兴，也没有介意，只是有些担心。”

　　方嘉禾说：“担心什么？”

　　“担心我的唐突冒犯到了你，给你带来了困扰。”闻惜说，“这世上有几十亿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有的人喜欢广交朋友，和谁都能打成一片，也有人不喜欢热闹，不爱社交，就想和自己独处。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我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我很理解你，并且尊重你。”

　　大抵是没想到闻惜会这般通情达理，又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介怀与冷意，方嘉禾默然一阵，低声道：“你是个很好的人。”

　　闻惜报以微笑，说：“那先把衣服收了吧，雨要是下大了，会弄湿的。”

　　方嘉禾点点头，拿过晾衣杆把剩下的衣服全部收下，挂进了衣柜。

　　“这里面装了什么？”闻惜捏了捏红包，打趣道，“摸上去不像是钱呢。”

　　“送钱太俗。”方嘉禾说，“是个小礼物，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闻惜便将红包拆了，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手心一看，原来是个小巧精致的珍珠发卡。

　　“好漂亮。”闻惜眼睛一亮，由衷地说，“谢谢你，我很喜欢。”

　　方嘉禾观察着她，见闻惜脸上的喜悦不像礼貌性的客套，总算如释重负道：“喜欢就好。”

　　闻惜站去穿衣镜前，对着镜子把发卡别在头上试了试，问道：“不过你是怎么想到用红包来装的？我还是第一次收到装在红包里的礼物呢。”

　　方嘉禾解释说：“东西买完就走了，忘了让店员替我包装一下，走到校门口的时候才反应过来，正巧看见有个提着包的阿姨要去步行街摆摊，就在她那儿买了个红包，你不嫌弃就行。”

　　闻惜笑道：“怎么会嫌弃？红包好啊，我就喜欢收红包，看着都让人高兴。”

　　温暖的灯光之下，闻惜脸上的晒伤早已不复往日的痕迹，皮肤变得光洁平滑，只是肤色还没养白，黑中透红的脸笑起来略显娇憨，还透着些傻气。

　　方嘉禾摘了帽子，从穿衣镜里看了闻惜片刻，说：“这发卡，你戴着很好看。”

　　不过是女生之间常有的夸赞，闻惜却被这句话听得不好意思起来。

　　也许说这话的人换成赵晓楠或是别人，闻惜不仅不会害羞，还会臭美地回上一句“那是当然啦”。可对方是方嘉禾，一个以高冷和沉默寡言而出名的人，从她嘴里说出这种话，难免就显得违和了点。

　　但违和之余，闻惜又有些受宠若惊。

　　两人在镜中迎来了对视，目光相触的那一刻，闻惜莫名心里一动，飞快移开了视线，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回复方嘉禾这话，只惯性使然地浅笑了一下。

　　好在方嘉禾也没有要等她回话的意思，自顾自脱了外套，拿了干净衣物，很快就进了卫生间，开始洗澡。

　　室外风雨飘摇，更将宿舍里衬得宁静和谐。闻惜坐回床边，把发卡取下来，握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些遍，满目都透着愉悦。

　　其实发卡这种东西，闻惜并不怎么喜欢，从小到大也都没怎么戴过。但这是方嘉禾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具有特别的意义，闻惜自然十分珍重，便也越看越顺眼。

　　她确实没想到方嘉禾居然会主动跟她道歉，还特意买了份礼物送给她。

　　尽管闻惜能看得出来，方嘉禾之所以会拒绝她，一定是有什么不好说出口的理由，但本着尊重他人的念头，闻惜也没打算问一问方嘉禾究竟为什么拒绝自己，也早已做好了从此要和方嘉禾拉开距离、保持界限的准备。

　　但方嘉禾今日的所作所为，诚然在闻惜的预料之外，却也令她感到十分欣慰。

　　淮州是个多雨的城市，尤其在春秋两季，雨天总是格外青睐此地。闻惜把发卡放进首饰盒收好，躺在床上继续看起了电影，二十分钟后，洗完澡的方嘉禾从卫生间走出来，问她道：“你要出去吃饭吗？”

　　这时已经过了七点，又因下雨的缘故，外面的天色黑得像是入了夜。闻惜四点多才和赵晓楠吃了顿麻辣烫，肚子并不饿，但听方嘉禾这样问她，等同于一种变相的邀约，便也答道：“要去的。”

　　“那待会儿一起。”方嘉禾说，“等我吹干头发就走。”

　　闻惜应了声“好”，起身整理好了床铺，换了身外出服，坐在桌前一边玩手机一边等着方嘉禾。

　　等方嘉禾收拾妥当，闻惜便找了把伞，两人一起离开了宿舍大楼，没往食堂那边去，而是去了离学校不远的步行街觅食。

　　雨势不算大，刚下的时候急，这会儿已经减弱不少。方嘉禾没有伞，两人只能共用一把，她个子高，闻惜举着伞柄有些吃力，方嘉禾便道：“给我吧。”

　　闻惜没有异议，把雨伞递给了方嘉禾，两个人都自觉地没有与对方靠得太近，中间隔着一个拳头大小的距离。

　　身边陆续有人经过，多数都是成双入对的好友与情侣，或勾肩搭背，或挽手牵手，姿态非常亲密。闻惜看着他们，再看自己，总觉得她和方嘉禾之间的氛围有些微妙，但又说不上是哪里微妙。

　　或许是因为经历过方嘉禾的拒绝，闻惜虽然没将此事放在心上，但也做不到像之前那样自然，一路上都表现得十分安静，没什么话可说。

　　加上方嘉禾的话更少，全程除了让闻惜把伞给她，就没说过别的，两个人就更是寂静无声，与周围说说笑笑的过路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到了步行街，方嘉禾带着闻惜去了商场五层，站在电梯边的商户指示牌前说：“你想吃什么？”

　　闻惜看了看上面的店家，卖各种菜式的都有，想了想反问说：“你呢？我其实不怎么饿，也不挑食，吃什么都可以，你拿主意吧。”

　　方嘉禾便挑了家粤菜店，和闻惜商量着点了几个口味清淡的菜，待服务员离开，方嘉禾忽然说：“我出去一下，你先坐。”

　　闻惜点点头，目睹方嘉禾离开店内，没有问她要去哪里。

　　几分钟后，方嘉禾又回来了，路过闻惜身边时，留下了一阵淡淡的烟味。

　　她去抽烟了？

　　闻惜对烟味很敏感，知道自己并没有产生错觉，店里也有别的人在抽烟，方嘉禾既然要专程出去，该是不想让闻惜知道，闻惜也就半个字没提，装作没有察觉。

　　那顿饭吃的并不热闹，席间两人都没有说话，显得尤为生分。

　　好些次，闻惜都想找找话题打破她们之间的沉默，却又始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直到饭吃完了，她才有了开口的机会，主动站起来道：“吃饱了？我来买单吧。”

　　方嘉禾紧跟着起了身，抢在闻惜之前朝门口的吧台走去，说：“不用，我来就好。”

　　闻惜下意识将她一拦，拽住了方嘉禾的手腕，说：“你送了我一份礼物，我就回请你吃顿饭，你别……”

　　“别我跟抢”这几个字还没说出口，闻惜就发现方嘉禾突然露出了吃痛的表情，仿佛在隐忍着什么。她赶紧将手松开，诧异道：“啊……我弄疼你了？”

　　方嘉禾看了她一眼，脸色很快转为平静，说：“没有。给你买的礼物不算贵，这顿饭还是我来请。”

　　闻惜不想因为谁买单这个问题和方嘉禾在店里拉拉扯扯，便提议道：“那就AA吧，我稍后把钱转给你。”

　　方嘉禾未置可否，在吧台前付了账，闻惜记下了数字，在心里算了一下要转给方嘉禾多少。两人从门口离开时，她无意间瞟了眼方嘉禾的左手，倏然发现她的腕骨上竟然缠了几圈绷带，上面还浸着些许鲜红的血迹，只不过在衣袖的遮挡下并不特别显眼，不足以让人第一时间发现。

　　难怪闻惜刚才拽住她手腕时根本没用什么力气，可方嘉禾却像是被她弄疼了似的。

　　她受伤了？

　　闻惜后知后觉，不由问道：“你的手怎么了，是伤到了吗？”

　　听到这话，方嘉禾顿了顿，将左手揣进了上衣口袋里，说：“没怎么，训练的时候扭伤了，小问题。”

　　闻惜分明看见那绷带上带着血，可方嘉禾却说是扭伤，既然是扭到的伤，又怎么会出血呢？

　　闻惜还要再问，方嘉禾却没给她问下去的机会，率先朝电梯走了过去。

　　无法，闻惜只得克制住刨根问底的欲望，跟着方嘉禾乘坐电梯下了楼。

　　外面的雨还没停，暮色四合之后，冷风过境，到处都是一派秋日的萧索之景。方嘉禾走在前方，闻惜落在她身后，总也控制不住要将目光锁定在方嘉禾的手腕上。

　　两人出了商场大门，迎面走来几个熟面孔，都是闻惜的同班同学。

　　“哎，是闻惜呀，有两天没在外头碰见你了，今天终于舍得出来吃饭了？”

　　闻惜停下脚步，和她们聊了起来，说：“是啊，天天待在学校，食堂都快吃腻了，你们刚来？”

　　“可不是，真后悔加入学生会，一天天正事没几件，净帮那些学长学姐跑腿，干这干那。”一名女同学说，“我们正愁不知道吃什么呢，这附近的餐馆快被我们吃遍了，好吃的太多，有些选择困难，你刚吃了啥啊？让我们参考参考。”

　　闻惜说：“我刚才吃了粤菜，很清淡的，你们几个口味那么重，怕是吃不惯。”

　　那女同学笑道：“那还是算了吧，吃火锅去，你要不再跟我们一起去吃点儿？”

　　闻惜说：“不吃了，我这会儿饱着呢，下次吧。”

　　几人闲聊时，方嘉禾一直站在闻惜侧后方不言不语，形如透明。那几名女同学不认识她，便也未同她搭话，只向她投去了友善的目光，算是打招呼。

　　但方嘉禾谁也没看，视线投向远方，神情漠然。

　　“哎……她怎么走了？”另一名女同学突然插话，冲闻惜道，“这是谁啊？”

　　闻惜回头一看，方嘉禾果然走了——两手揣兜，微微埋首，独自转过了街角，很快就消失在了几人的视野当中。

　　“方嘉……”闻惜本想叫住她，但见她走得那么快，连声招呼也不和自己打，只好又面向几位女同学道：“她是我室友，叫方嘉禾。”

　　便都面露了然，疑惑道：“咱们也没说几句话，更耽误不了你什么时间，她怎么都不等一等你啊？”

　　闻惜还是头一回和方嘉禾外出时碰上别的人，以往只是在旁人口中听说她对谁都爱答不理，从未亲眼见识过。眼下倒是亲身体会了，不由感到局促，生怕这几位女同学觉得她没礼貌，便解释道：“不关你们的事，她只是心情不好。”

　　“可能是咱们只顾着和你说话，冷落了她吧。”先前那女同学说，“也怪我们，一来就该问问你，让你介绍介绍的，她别是生气了？”

　　闻惜赶紧摆手道：“没有没有，她不是小气的人，确实是心情不好，你们千万别多想。”

　　一人笑道：“那还不快去哄哄？有的人就是这样，看见自己的朋友和别人聊天，会暗戳戳吃醋，我就是这种性格，不过本意并不坏，就是忍不住闹别扭，哄一哄就好啦。”

　　闻惜不禁倍感温暖，说：“你们人真好，那我先去找她，有空再一起出来吃饭。”

　　几个人笑着道了别，闻惜立马小跑起来，朝方嘉禾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夜晚降临，雨还在飘飘洒洒，闻惜连伞也忘了撑，刚从街角转过，就见方嘉禾正站在一处光线昏暗的角落里，抬手给自己点了支烟。

　　稀薄的烟雾从她唇齿间喷薄而出，缓缓飘荡，如同一阵轻柔的烟云。方嘉禾的脸在夜色中显得十分白皙，泛着冷寂的幽蓝，闻惜见了她，只觉这场景像极了电影里的某帧画面，是那么的独特，美丽，充满了让人着迷的氛围。

　　“你过来干什么？”很快，方嘉禾也发现了闻惜，见她朝自己走来，便挥手道，“站远点，别熏着你。”

　　闻惜抹了把头上的雨沫，朝方嘉禾靠近，说：“来跟你问罪，话也不说一句就走了，把我一个人丢在那儿。”

　　方嘉禾后退两步，抬手在闻惜面前扇了扇，又把夹着烟的那只手挪得远远的，说：“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朋友。”

　　闻惜看着她，问道：“怎么学会抽烟的？”

　　方嘉禾说：“抽烟不用学。”

　　闻惜说：“好抽吗？教教我？”

　　“不教。”方嘉禾说，“这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别学。”

　　闻惜说：“原来你也知道。”

　　方嘉禾说：“我是压力太大了，不是为了装酷，你学来干什么？”

　　闻惜笑了一下：“随口一说，没真要你教，我本来就不喜欢烟味，不可能学抽烟的。”

　　方嘉禾听了这话，自觉地把烟掐了，说：“换个地方。”

　　两人便从这处角落走了出去，闻惜把伞交给方嘉禾，方嘉禾也就把伞撑了起来。

　　“你刚才为什么走啊？”闻惜问道。

　　方嘉禾静了两秒钟，回道：“看你和她们聊得很开心。”

　　闻惜说：“这是什么道理？我和别人聊得开心，你就要走？”

　　方嘉禾摇摇头：“不是这个意思，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没那么开心。”

　　“和不同的人相处，有不同的相处模式。”闻惜说，“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也开心，你别乱想。”

　　“你和我在一起很压抑。”方嘉禾说，“我看得出来。”

　　闻惜说：“你又知道了？我才没有。”

　　“你朋友很多，人缘也很好。”方嘉禾说，“大家都很喜欢你，我在军训的时候，听很多人提到过你的名字。”

　　闻惜说：“我也听很多人提到过你的名字，也有很多人喜欢你。”

　　方嘉禾说：“没有的事，他们不喜欢我，他们觉得我怪。”

　　闻惜叹了口气，顿住身形，侧脸瞧着她：“其实你误会了，没人觉得你怪，而且很多人跟我提起你，基本都是在关心你，也许你该试着敞开心扉，多交交朋友？”

　　方嘉禾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你那伤，是怎么来的？”闻惜转移了话题。

　　方嘉禾说：“你真想知道？”

　　闻惜点头：“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能帮到你。”

　　方嘉禾看了她很久，神色间透出挣扎的意味，最后才轻声说：“你帮不了，是我自己割的。”

　　闻惜脸色一变。

　　“吓着你了？”方嘉禾问。

　　“有一点。”闻惜如实承认，努力微笑，“不过你肯告诉我，这让我很高兴。”

　　方嘉禾又不说话了。

　　“很疼吧？”闻惜说，“压力这么大的话，为什么不找个人倾诉呢？人有了心事，就得排解，堆积在心里消化不了，会越来越难受的。”

　　方嘉禾说：“总想着把负面情绪转给别人，其实是种不负责的行为。”

　　她停了停，又说：“我做不到伤害别人，就只能伤害自己，只有这样，我才会舒服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