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夕一湾斜照水》大雾深深

4、老友小酒馆

　　从谷歌地图上找到S大的位置，能发现它所在的山被一条人工河所环绕。顺着这条河的延伸，走两公里是一条繁华的商业街，街上行人来来往往，而这家靠在街角丝毫不起眼的小酒馆竟然也座无虚席，房檐挂着LED牌匾，上面用韩语写着“老友”二字，牌匾崭新鲜艳的光和老旧的房子形成鲜明反差。
　　酒馆玻璃门毫不遮掩的敞开着，走过路过的人都能听到里面传出喧哗声。对门餐厅的老板叼着烟卷，眯眼盯着从“老友”醉醺醺走出的客人们，不屑的朝地上吐了口痰，踩灭烟头走回自己空无一人的店里。
　　“老友”内，佟明湾正在往杯中用机器接满劣质的啤酒，速度不能太快，杯子要稍稍倾斜，否则泡沫会占据太大空间，她手法还称得上熟练。一杯，两杯，接完放在油腻的托盘上，费力端起准备送给5号桌的客人——每周有三天的六点到十点，佟明湾都会来这家小酒馆打工。尽管吴桐的父母承诺负担她学费，可她习惯事事做两手准备，不依赖不指望任何人，所以读书的这两年来她一刻不敢松懈的攒钱，如果有朝一日她能摆脱吴桐，也不至于把自己也搞得太狼狈，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她才不会做。
　　佟明湾高高束起的马尾随着她行走左右小幅度摆动，她穿着黑色衬衫，一条不过膝的百褶裙将她细长的像两根筷子的双腿露在外面，这是老板娘要求的。和排骨汤店比起，“老友”的酬劳的确丰厚很多，工作也相对更轻松，而老板娘招人的要求很简单，漂亮，会说韩语，一年四季打工时都要穿裙子，老板娘的目的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来这里喝酒的偶尔有附近大学的学生，不过大部分客人，都是人近中年大腹便便薪资又不高的大叔们。对于他们这群人来说，一天的工作结束后来这喝上几杯酒，和朋友嘟囔几句老板的坏话，抱怨抱怨生活和家庭的压力，再舒适不过。而那些漂亮年轻的兼职女大学生，就是锦上添花的一笔，有的只是偷瞄上几眼，过分点的嘴上不干不净捞几句便宜找乐子，更有甚者借着酒劲揩油。
　　佟明湾送完酒靠在后厨中冷眼望向1号桌的三位客人，今晚和她一起值班那个同校中国女孩孔阑珊像只花蝴蝶一样在几个油腻大叔身边飞来转去，推杯交盏。这是赚取额外小费的一种途径，陪客人聊天喝酒，客人们一高兴钞票就自然流进女孩兜里。
　　“老友”倒不是不正经的酒馆，这种赚取小费的方式是靠孔阑珊自主“研制”出来的，老板娘只关心客人开不开心，所以自然睁一眼闭一只眼。学校的中国留学生圈子很小，无非是那一百来号人，夸张点形容在宿舍楼放个屁，第二天全楼都能知道。其他几个在老友打工的女生格外看不上孔阑珊的行径，私底下传给别人听的版本就更难听。
　　“她是不是下班还会和老男人一起回家啊？”“说不定早就睡过了，毕竟这样给的钱不是更多？”“我上次亲眼看见她和一个店里的男客人在很贵的高塔餐厅吃晚餐。”这些话也不时传到孔阑珊自己的耳中，学校里她永远是独来独往，没有女生愿意和她结伴，她似乎丝毫不在意。
　　佟明湾多少能理解孔阑珊，只要能给带来生活保障，别人说什么根本不重要。不过在佟明湾眼里，孔阑珊的做法格外不划算，在大多数人眼中丢失口碑，只为几个老男人的杯水车薪，何苦来哉。她只看眼前明晃晃的利益，却忘记假如毕业之后又该如何。不得不承认，尽管大学校园教给每个人实用性的知识很有限，却真切的决定从校园走出那一刻的自身价值和社会层次，就像她们这种二流学校永远比不上国内的清华北大，也比不上常春藤的高度。她在本来就有限的人脉里，还去用不值当的事情作践，太亏本了。
　　送走1号桌客人，孔阑珊走到后厨对着小镜子梳理染成金黄色的披肩长发，熟练的补上艳丽的口红，抿抿嘴唇仔细打量镜中的自己，确定没有瑕疵才抬眼问佟明湾：“还有烟吗？我的不知道被哪个杀千刀客人顺走了。”
　　佟明湾递给她一支，自己也带上一根，两人走向店后门。她不排斥孔阑珊，在佟明湾眼中只要没有利益纠葛，不妨碍自己，别人怎么做和她毫无关系。至于三观，交给喜欢操闲心的人去吧，她不是孔阑珊的爹妈，没责任教她如何做人才是对的。
　　孔阑珊点上烟，看向佟明湾左手腕的小叶紫檀手串说：“打工也带着，不怕弄脏吗？”
　　“带习惯了，而且总摘掉容易丢。”佟明湾赧然一笑。
　　孔阑珊抽着烟没再说话，佟明湾习惯性开始找起话题：“你酒量真好，我从来没见你醉过。”这是实话，孔阑珊被客人一杯杯的灌酒，也从没失态过。
　　“她们都不愿意和我说话，你不认为我下作吗？”她答非所问。
　　佟明湾暗自腹诽，原来还是有醉意的，要不然怎么突然问出这种话来。她温和的说：“我又没看见你和别的男人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觉得你下作？就算做了什么，你也有你的道理，难道我瞧不起你就会显得我格外清高一些？”
　　孔阑珊又不说话，盯着佟明湾漆黑的瞳孔用力看，像是在分辨真假。
　　这时佟明湾的手机响起，她说句抱歉接通电话。
　　电话那端唐欣然的声音传来：“姐姐，今天店里忙不忙呀？我想带朋友去吃你们店的炸鸡，正好还能去陪你玩。”
　　佟明湾看看时间已经晚上九点了，嘴上说着不忙，心里却不太情愿。
　　酒馆高峰期一般七点到九点，九点之后如果没什么客人老板娘会让她们提前一小时下班，但薪资还是按照工作4小时算，像今天的客人几乎快撤光了，本以为能早点回去。唐欣然这时候才来，怎么也要待到将近十点。算了，她不懂事也不是第一天，佟明湾在心里安慰自己，之前半夜叫佟明湾陪她打台球；翘课陪她逛街这类事件都能层出不穷，这回只是想吃个炸鸡，怎么可能考虑到这么多。
　　佟明湾知道自己对恩宠底线很低，但从未发现自己对唐欣然也早就悄然放低了很多防备，说到底她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过去再多的经历也不能完全抹杀她不自觉想要朋友和陪伴的有温度的心。
　　“你有朋友要来？”孔阑珊问。
　　“嗯，说是快到了，不好意思害的你也要晚下班了，”
　　“没关系，反正回宿舍也没人和我说话，还不如在店里听听人声。”孔阑珊无所谓的说完转身回到店里。
　　唐欣然一行人很快就到了，四个人点了两份炸鸡和几杯啤酒。佟明湾看另外三个韩国男生中，一个满脸青春痘的有点面熟，回想起这是她的小组组长。她主动打过招呼，便将订单送去后厨没多做停留。
　　没一会唐欣然凑到后厨边上，招呼佟明湾过来说话：“姐姐，你坐过来和我们一起吃啊？”
　　“老板娘还在呢，我一个服务生坐过去像什么话，你们好好玩吧。”
　　唐欣然遗憾的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姐姐，有个公园马上开业，我们和朴容旭说让他带着我们去玩好不好呀？”
　　“别麻烦他了，等我和恩宠休息我们一起去。”佟明湾实在不想对着朴容旭费尽心思找一天的话题聊，恩宠又不擅长聊天，这要是冷场多尴尬：“你怎么认识那个矮个子戴眼镜的男生的？他和我一个小组，是我小组组长。”
　　“我知道，我们有一节课一样，我就坐他旁边，我看他和你同年级还特意问他认不认识佟明湾，他说你们一个小组，我俩就多聊了会。”
　　“多聊会就约吃炸鸡了？不会是想追你吧？”佟明湾没多想，随口调侃道。
　　“哪有，我先去坐着了姐姐。”
　　九点四十左右，看着正喝到兴头的唐欣然几人，佟明湾想着可能连准时下班都悬了，毕竟是本职工作，就当加班吧。门口提示有客人的铃声响起，佟明湾探出头想看看又是谁不让她下班，结果一眼就看见把短发勉强扎成两个小羊角辫挂在两侧的恩宠冲过来，后面还跟着面无表情的文朝。
　　“亲爱的~我来接你下班啦~”恩宠傻笑着抱住佟明湾：“快夸我！”
　　一进店文朝就注意到佟明湾眼眶青黑，没睡好的样子，脸上倦色格外明显，他猜佟明湾昨晚又失眠了。
　　佟明湾失笑：“你俩怎么跑过来了，也不怕我先回去走岔路？”
　　“不会，文朝就在你旁边的饭店吃饭，说一直没见你出来过。”
　　文朝一挑眉：“我今天刚巧和马上要去服兵役的朋友吃晚饭，就随口和常恩宠提了一句，谁知道她非要让我等到她来接你，我就像个傻子吃完还坐在店里伸长脖子盯梢你走没走。”他今天穿着他们系黑色系服，一件橄榄色衬衣，下身一条藏蓝色牛仔裤，脖子上若隐若现的带着条银项链，吊坠藏在衣服里：“我看见那个讨厌鬼带着三个丑东西进你店里，猜你一时半会也走不掉。”
　　佟明湾反应半晌才明白文朝在说唐欣然：“嗯，唐欣然说带朋友来吃东西，他们在里面坐着呢，我得等他们吃完收拾好才能下班，你们先找张桌子等等我吧。”文朝盯着佟明湾系着有店里标志的围裙，皱起眉。
　　恩宠站在那没动，似乎在认真思考什么，文朝没管她，径直走向空位坐下。
　　“想什么呢？”佟明湾在恩宠眼前晃晃手。
　　常恩宠也没应声，奔着唐欣然一桌走过去，唐欣然此时正在和三个男生喝酒玩游戏，根本没注意到常恩宠和文朝来店里了。
　　恩宠走到唐欣然面前，不轻不重的拍拍桌子，唐欣然抬头：“恩宠你来啦，要不要一起坐？”
　　“你知道湾湾没客人可以提早下班吗？”恩宠怒气冲冲问道，她刚才站在那就是在回忆唐欣然到底清不清楚这事，好不容易记起自己和湾湾都当着她面提过不止一次，怒火腾然升起。她不擅长发脾气，唇枪舌战更不会，但是她想不通的一定要问出口才舒服，不懂就问没什么。
　　佟明湾没作声，她看出恩宠有点生气，不过恩宠火气来得快去的也快，问题不大。一旁的文朝更是悠然自得，他巴不得恩宠骂一通唐欣然。他跑过去问一旁的孔阑珊：“哎，你们店里有没有什么激情四射的歌，快放出来，这会就应该来点小曲儿助助兴。”孔阑珊看热闹不怕事大，顺从的去换歌。
　　孔阑珊换好歌走到后厨门边对佟明湾说：“你看看，你朋友跟和她差不多年龄的三个男生，大晚上九点坐在小酒馆就不会有人说三道四，可如果这三个男的是老头呢？”
　　佟明湾叹口气，没理睬孔阑珊的阴阳怪气直接问：“你要不先回去，反正就剩下他们一桌，等他们走后我来收拾吧。”
　　孔阑珊抱着肩膀，一脸戏谑：“我不走，大好的戏码谁不看谁王八蛋。”
　　“嗯…但是我不知道今天没别的客人…”唐欣然对着恩宠解释。
　　“那你为什么来这吃？”
　　“啊？我就是忽然想吃这家炸鸡了…”
　　“那你现在能看到她俩因为你们这桌下不了班吗？”恩宠接着问。
　　“我光顾着喝酒没注意到……”
　　文朝走过来突然打断唐欣然：“所以就是你明知道她九点多可以下班，但你就是想来吃，也不在乎有没有客人，自己喝的高兴怎么都行是吧唐欣然？”
　　唐欣然有点发懵，磕磕绊绊解释道：“我一时也没想那么多，对不起啊我真没想那么多。”那三个男的坐在旁边听不懂中文，和老板娘一样莫名其妙的看着。
　　“那你们喝完了吗？”恩宠语气放缓，她觉得知错能改会道歉就可以原谅，而且这会儿她想唐欣然可能真的没想那么多，自己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可惜一想到湾湾因为伺候她站在这回不了宿舍还是气不打一处来。
　　“喝完了，我跟他们说下就回去。”唐欣然眼圈红红的，眼看着下一秒仿佛眼泪就要滚落。她和三个男生用韩语道歉，让大家今天先回去，改天再一起喝酒。唐欣然走后给佟明湾发了一条很长的道歉消息，佟明湾粗略扫过去，大概是说：姐姐对不起，她没想周全，不是故意的。
　　佟明湾回复：“没关系，恩宠也没有恶意，性子直你别往心里去。”
　　回去的路上恩宠碎碎念着：“亲爱的，你不要因为别人委屈自己，你为什么不能直接告诉她快下班了不要来，虽然她没有坏心思吧，你也不能为了她在那站着啊。我都舍不得让你为了我那么站着，虽然客户是上帝，但是她凭什么当你上帝啊？我才是你上帝……不对我是你的宝贝。”
　　佟明湾露出小虎牙嬉皮笑脸：“好了好了多大的事，本来就是我份内工作还值得你生场气。”
　　恩宠干脆站住不走了：“是大事啊！她耽误你回来陪我啊！”反应一会又接着说：“不过我今天是冲动了，你说她会不会怪我啊？”
　　“不会的，唐欣然不是说自己没有恶意吗？那你也没有恶意，她怪你你就能怪她，懂了吗？”文朝说。
　　恩宠没听出他话里的暗讽：“那就好那就好。”
　　文朝拍拍佟明湾的头：“恩宠有句话没错，有些人是给脸不要脸的，你以为她会因为你耽误下班时间多感激你？收买人心也分什么人。”
　　佟明湾没说话，文朝总能猜到自己的小心思，讨厌极了，她牵住恩宠软软的手慢慢往前走，不过她这回真的只是觉得是件小事，唐欣然的个性使然而已。
　　恩宠问：“我没说有些人给脸不要脸这句话啊。”
　　文朝说：“一个意思。”
　　“这不是一个意思啊……”
　　文朝回到宿舍，朴容旭已经睡熟。他蹑手蹑脚冲完澡，走到窗边打开窗，抽出一根烟点燃，忽明忽灭的烟头在夜晚像只红色萤火虫，追随着文朝的手指。他看着笼罩在夜色里的校园，路灯下有一对小情侣卿卿我我，脑海中回想起佟明湾穿着那条丑不拉几脏兮兮的围裙的样子，他为什么觉得这么不顺眼呢？是因为她穿围裙不好看？还是因为围裙的脏和她干净的小脸太有对比性？
　　很多年后，文朝恍然想起这一幕才想清，那条围裙并没那么脏，之所以围裙刺着他的眼睛，只因为他渴望佟明湾身上永远能穿着漂亮精致衣服，对着他喜笑颜开，至少不必在那个年纪就开始为生活奔波辛苦，他看清楚太多次佟明湾大大小小出于没有安全感的算计，他想要将恩宠脸上坦然的笑放在佟明湾的脸上，想要每一眼望去的佟明湾都是平安喜乐，而不是那样一脸倦态的站在小酒馆中央，像被人操纵着的木偶，睁开眼闭上眼都在想如何活下去，他愿付出一切只换她眼中重新燃起从前的光，让那条围裙一生都配不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