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行》百纳川

4、第一回之三

　　大风行
　　第一回
　　之三

　　葛聂走后，青云确实听到耳边传来了说话声。可当他举起光亮四下张望时，除了黑马嘲弄似的鼻音，什么动静都没有了。
　　“谁？谁在说话？”他紧贴着黑马，朝西边最黑暗的方向低声询问。
　　仿佛回应着他，一阵窸窣的响动随之传来。
　　青云恐怕那是夜袭未果的活尸又回来了，忙蜷缩到马腹下面，用葛聂留给他的斗篷将自己裹紧。
　　不出所料，一个形容邋遢的人在阴影晃着，逐渐晃近了。
　　即使光线不够明，青云还是辨得出，那是一个孱弱瘦削的女人。
　　“你小子最好闭上眼。”
　　刚才的说话声又低低回荡而至。
　　大吃一惊的青云这才发现，保护着他的黑马，竟然会说话。还不及他多想，黑马便张开嘴，朝那女人晃来的方向猛吸一口气。
　　那女人，连同着她身周的一切，全被一股清澈猛烈的旋风吸引过来。脆弱的枯枝、残叶、碎砖，也给狂风压迫得变了形。那女人扑倒地上，抓挠着松散的黄土地，企图不使自己被强大的气流吸过去，但无济于事。
　　粘腻的黄沙迷了眼，青云护着松明微弱摇曳的光，试图看清眼前发生的每一个细节，却也不能。一片狂乱中，他仿佛听见那女人喊了他的名字，亦不能确定——风声阻塞了他的耳朵。他只好告诉自己，那也许是他的幻觉。
　　他揉着双眼，好一会子，风停了。
　　黑马不甘心地嘶鸣了一声：“给它跑了！”
　　那女人不见了踪影。
　　青云从马腹下探出头来，左右望一望，夜恢复了平静。他才要舒口气，又见个轻盈的身影冲破远方的密林，飞快地移动过来。
　　青云辨不真那是敌是友，赶紧捂住嘴，又缩回黑马身下。直至那人走近，对他说了句没事了，他才看清来者是葛聂。他从马腹下爬出来，惊魂未定地将刚刚的经历详尽地讲给葛聂知道。
　　“你、你的马会说话，它怎么能……”
　　“它是原不信，”葛聂打断青云，“你可以信任它。”不等青云多言，他又道，“点起火把，火可以驱散邪魔。”
　　青云点燃了火把，依旧插在门前松软的泥土里，随葛聂进了屋子。
　　“接下来怎么办？”在屋子中央坐定，青云问。
　　“明早离开这里。”葛聂道。
　　“离开？可、可是……”
　　“我会抓住元凶。”
　　葛聂斩钉截铁的回答，令多话的青云闭上了嘴。
　　胆小的少年明白，这剑士不会轻易开口，因此他也尽量不使自己多话。他担心剑士如果厌倦了他，会弃他不顾。他不安地瞥了剑士一眼，对方脸上的坚毅神情却令他为之一振。找这个人果然没错！他放了心，暗暗想，倘若有一天，我也能像他一样……
　　月渐偏西，少年逐渐陷入了睡眠的沼泽。恍惚间，他听到门外传来一声粗粝的叫喊。他以为是太过疲劳而作的噩梦，没有多做理会，沉沉地睡去了。
　　睡梦中，金戈铁马的喧闹伴着鞭子的呼啸，不绝于耳。此时此际，青云并不晓得，他听到的实非梦境。
　　他入睡后还不到半柱香的工夫，申屠豹就冲到了门口。
　　葛聂及时跳出去，剑指申屠豹的脖子，令对方惊愕得刹住了脚步。
　　“别杀我哥哥！”
　　阿灵惊恐地瞪着葛聂。
　　葛聂缓缓放下剑。阿灵见状，红了脸，与他道：“我们知道你是谁。你尽管放心，我们今夜决不会再靠近这里！”
　　“住口！”申屠豹转向阿灵，“咱们可是为……”
　　“够了！”稍远处牵马的申屠虎突然下令，“我们走，过了今夜再做干系！”他朝葛聂一抱拳，“得罪！”又给弟妹使个眼色，转身便走。
　　阿灵最后看了葛聂一眼，奔跑着去追赶大哥。
　　申屠豹不甘地啐一口，朝自己人的方向快走几步，又折了回来。他瞪着立在茅屋门口的葛聂，于百步外的地方站住了脚，不发一言地将弯刀脱手而出。
　　两只月牙状的利器全都瞄准了葛聂的脖子，一左一右地飞扑，速度快得连影子也捉不见。
　　“不要怪咱，”盯着动也不动的猎物，申屠豹笑了，“谁叫你是魔，咱是伏魔人呢。”
　　话才落下，两只弯刀已飞至葛聂面前。
　　葛聂冷静地看着申屠豹，向后滑去一步，单手抓住一只飞旋着的弯刀，轻轻一翻手腕，便将另一只弯刀连同手中的那只一起送了出去。
　　在同一个猎物身上失手两次，申屠豹从未领教过如此的挫败。他看到自己的武器毫不留情地向自己回扑，连逃命的勇气也没有了，震惊地站在原地，内心一片苍白。两把弯刀擦过他两侧的发鬓，向他背后的申屠虎与阿灵削去。
　　阿灵听到响动，抽鞭回身，将飞刀扫落地上：“二哥……”
　　申屠虎也调转回来，本要向葛聂道歉，对方却于他不曾察觉的情况下来到他面前，让他大吃一惊。
　　葛聂盯着比自己高大许多的申屠虎，用毫不畏惧，甚至有点命令的口吻，道：“你们受何人托付来此杀我？”
　　申屠虎笑了：“这是我们的事，恕不能相告。”
　　葛聂并不动摇：“如此，我有一言烦请牢记。”
　　“什么？”
　　“我也是伏魔人。”
　　“记得了。”申屠虎依旧微微一笑，“不过，我有一句，也要你记得。”看葛聂不语，他继续道，“伏魔人可不是一个将身体出卖给八百只鬼的卑劣之徒，做得来的。至于鬼魔的下场，只有一个，就是被我等斩杀。”
　　申屠虎的话，在夜幕下清晰地回荡。
　　谁也没有再多言，只葛聂的黑马——原不信，嘲笑似地低鸣了一声。
　　“我们走！”申屠虎瞪了葛聂片刻，跨上坐骑，先行远去。
　　阿灵对葛聂作了最后一瞥，跳上马，追赶前面的申屠虎去了。
　　早已吓呆了的申屠豹，不曾挪步。直至他的亲人走远，他突然惨叫了一声，直挺挺躺倒在地。
　　远去的二人听到这一声惨叫，又急急返回，葛聂闪出道路让他们通过。
　　阿灵跳下马，摇撼着地上圆睁双目的申屠豹，对方却毫无反应。她发着抖，将手指探入鼻下，才知二哥哥没了呼吸。
　　“二哥？二哥你醒醒呀！”她发狂地摇撼尸体。那尸体随着她的动作摇摇摆摆，仿佛他还活着。
　　尚保持一丝理智的申屠虎明白，除非他弟弟被巫术控制成为活尸，否则无法复活。他的双眼黯淡了一会子，又很快恢复了神采。他似乎已经走出悲痛，无言地蹲下身，把一只手搭到妹妹的肩头，安慰似地拍了拍，道：“必须烧掉他。”
　　“不！不！”阿灵抱紧尸体，“大哥，你怎么能…….”
　　“别无选择。”申屠虎厉声道，“不能让他变成活尸！”
　　闻言，阿灵松了手，慢慢将尸体放回原处。而一看见申屠豹脸上凝固了的惊愕表情，她又抱住他，摇摇头：“我不能！不能……”
　　“阿灵！我们是伏魔人，阿豹也是！伏魔人就是死，也不能让鬼魔羞辱！”申屠虎瞥了葛聂一眼，亲自点燃火把，交给阿灵，“必须接受现实，你来动手！”
　　阿灵放下尸体，呆呆地接过火把，祈求地看着申屠虎，没动弹。
　　“快动手！”
　　申屠虎严厉地催促了此次，阿灵还是不动。
　　作为旁观者的葛聂，看得出那女伏魔人决不会亲手烧掉自己的血亲，那对她来说太过残酷——这类人，不适合伏魔。他们会因为强烈起伏的感情而看不清形势。
　　葛聂走了过去，夺过她手中的火把，让她吓了一跳。她惊愕地抬头看向他，他沉默着，将火把丢到尸体身上。
　　烈火爆发着燃烧起来，哔啵作响，映亮了茫茫暗夜。
　　她再也无法忍耐，痛哭着跪倒在地。原本镇定的申屠虎，脚步也不稳地往前后晃了两晃。
　　就在这时，早已死去的申屠豹没征兆地暴跳起身。烈焰中的他，直挺挺站立着。他大喝了一声，没在草间的双刀既飞回手中。
　　“二、二哥？”阿灵止住哭，惊喜不定地看着他，“你没死？”申屠虎也张大了眼睛，有点不敢相信。
　　火中的伏魔人未作答，口中徐徐爬出一跳小小的赤练蛇。他迈着不稳的脚步，笨重地晃动起来，在草地上留下一个个焦灼的黑色足印。
　　“二哥，你要做什么！”阿灵想拉住他，可炙热的火焰让她无法靠近。她方才想到必须灭火，向着那眼枯井跑了过去。
　　申屠豹高高举起手中的武器，朝葛聂挥下。
　　葛聂抽剑横扫，将燃烧着的伏魔人拦腰斩成两截。
　　尸体顿时滚成两个火球。小蛇摆脱火焰的纠缠，坠到草间，快速地向西游动。葛聂提剑便追，却被两个愤怒的伏魔人阻在途中。
　　“我二哥本来还活着，”阿灵狠狠将手中的空水桶掷向葛聂，“是你！是你杀了他！”接着挥去一鞭。
　　申屠虎不说话，只管一棍猛似一棍地对着葛聂扫荡。
　　兄妹二人的攻击直搅得夜色翻覆，沙尘漫天。
　　葛聂不曾还击，仅仅躲闪、抵挡着。二人紧密的纠缠令他无法脱身，他移动到自己的坐骑身边，低声吩咐：“跟上。”
　　黑马腾起前蹄嘶鸣一声，向着小蛇游走的方向箭一般射了出去。
　　阿灵的鞭比之前更加威猛，一阵紧似一阵地追着葛聂，狠狠砸在地上。野草、石子，无不于鞭下粉身碎骨。
　　三人纠缠了足有半个时辰，忽闻疏疏有脚步声接近，兄妹二人的动作才随之慢下。
　　葛聂一个转身，闪过申屠虎的一击，跃入夜空。他就像只锁定了猎物的隼，向着那发出脚步声的阴暗角落就是一剑。这一剑恰给眼疾手快的申屠虎挥棒挡下。
　　一个女人尖叫着，扑出了阴暗的角落。
　　“连女子也不放过，还说自己是伏魔人？”申屠虎用青铜大棍的一端抵住葛聂的喉咙，与阿灵使了个眼色。
　　阿灵上前来将那女子扶起，搀着她往亮着灯火的茅屋去——青云正在里面熟睡。
　　申屠虎用目光护送她们，不时瞪一眼葛聂。当她们走到门口时，他将棍子向着葛聂的喉咙用力一推。葛聂顺势撤步，反手撩剑，将青铜大棍削掉了一截。这让强壮的伏魔人始料未及，当他回过神时，才被他压制住的剑士已挡到门口。
　　火把的光将葛聂的影子扯成巨大的黑幕，黑幕完全罩住了女伏魔人。她看见橘色的火光在那锋利的剑刃上舞蹈，这越发唤起了她对剑士的注意与警觉。她猜想，只要她再向前动一动，她和那女人都会被杀。她没有再向前迈步，以最大的意志力去忽略那把剑，而盯住了剑主人的眼睛。
　　葛聂不理会女伏魔人，一剑向那女子刺去。
　　阿灵用身体护住她，迫使他抽回了剑。
　　“她不过是个病恹恹的女人，”阿灵神情复杂地盯住了葛聂的脸，“你也要像杀我哥哥那样……”
　　“你哥哥已成活尸，”葛聂的目光始终锁住那女人，“她也是。”
　　“不是的。”那女人对着阿灵的耳朵幽幽开了口，长发遮住她半边的脸，使人望不真她的容貌。她道：“我本是这村子里人，半月前给羯兵抓住，欲送往洛阳宫充俾。几日前，传来石虎病重的消息，我惦念留在村里的小儿子，便趁乱逃了出来。我的小儿子叫青云，就在那屋里睡觉，不信的话，你们叫他来认我。”
　　正说话间，青云不知几时醒来了，迷迷糊糊走到葛聂身后：“她们是谁？”他指着两个女人，问。
　　“我是你娘啊，云儿。”
　　听到那女子的声音，青云就要过去。葛聂拦住他：“她不是你娘。”
　　青云看看葛聂，又看看那女人，取来松明，将火光对着那女人的脸仔细照了照；那女人为了让他看清自己，忙将头发梳到脑后。
　　“娘？真的是娘！”看清那女人容貌的一刻，少年就要扑过去。
　　“别过去！”葛聂攥住少年的胳膊，“你娘已经死了。”
　　“可、可是……”
　　“云儿，你好好看看啊，娘还活着，活着来接你了。”女子凝视着葛聂，在阿灵的搀扶下向青云走去几步，“适才，娘见你躲在一匹马的身下，你不知娘心里多难受……本要与你相认，却给那畜牲阻挠……”说着说着，她掩面而泣，边泣边道，“那位剑士又要害为娘性命，幸而有两位伏魔法师出手相救，不然这会子娘已见不到你了…….怎么，你要与仇人为伍，连娘也不顾了么？”
　　“娘，他也是伏魔人，还救过我。怕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才…….”
　　“他不是伏魔人。”申屠虎从旁插了话，“他要杀你娘，是我等亲眼所见。你却不曾见他才杀了我兄弟！我们虽不敢称赫赫有名的伏魔师，也是纵横了天下多少年，算得小有名气的伏魔人。他若是真个伏魔人，又怎会与我等相残？”他从坐骑上取来葫芦，咬开塞子，冲葛聂一牌葫芦底，一片霞色的迷雾顿时充斥了夜色。
　　迷雾中，青云什么都看不见，只感到葛聂突然松开了攥住他胳膊的手，他趁机爬出了这片几乎令他窒息的雾。
　　雾气沉沉地降下去，被霞色笼罩的剑士，雕像般屹立着；黑发萦绕于透明般的晶莹肌肤，由身体内部喷发出来的凄怆鬼气，不可抗拒地向四处弥散。
　　葛聂缓缓放下捂住面孔的左手——长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上生着弯曲的尖指甲，露出了从未向世人展现过的真容。此刻，他眼中不见瞳孔，只有两条狭窄的黑缝嵌在古怪的、烧着火焰似的朱红之间，一对白森森的尖牙凸出于血色的薄唇。他粗粝地喘息着，像忍着莫大的痛苦，终于将泛着杀意的目光转到申屠虎身上，但他仍站在原地，没有动。
　　少年吓住了，不自觉地往申屠虎的方向退去两步。可是，申屠虎与阿灵也惊呆了。
　　就在这时，葛聂的黑马兜转而至。他提着剑，纵身跃上马背，疾驰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