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行》百纳川

24、第六回之一

　　大风行
　　第六回
　　之一

　　这天与平常没什么区别，唯一不同的是，葛聂决定离开罗斌。
　　葛聂十分清楚，他必须这么做，而且别无选择。因为在未知之地每耽搁一分一秒，在他自己的年代中，他便就离他的目标越来越远。作为伏魔人、一流的伏魔师，他并不担心他走后的未知之地会陷入“魔掌”——他给这片奇异的土地留下了最强悍的武器——这时代已经难得一见的真正伏魔人。这也是他必须离开的第二个理由，一定要让时代的伏魔人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的伏魔师。
　　可打开罗斌家的门、走到户外时，葛聂马上就意识到，他的离开还为时过早，或者说时机不对。
　　他很明白，以罗斌现在的能耐，击退恶魂、活尸之类力量微弱且受外力控制的鬼，尚有余力，但若遇到海妖，尤其像蛇王这么狡猾的强敌，绝对不堪一击。他也清楚地认识到，如果蛇王此时真地来到未知之地，其首要做的事，必定是除掉作为障碍的伏魔人。
　　然而，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蛇王真的来了，即使葛聂不知道它来做什么。
　　夜倏地静下来，陌生的街市、身侧的建筑里，仿佛一切活物都不见了。这是这个时代、地域，将出现鬼魅的先兆。
　　天空呈浓重的酱色，一点点地将星目吞噬。
　　云际开启的一线缝隙，仿佛利刃划开的伤口，越扯越大地向东移动。葛聂纵身跃上摩天楼的顶端，追着那一道口子游弋的方向，一路疾奔。他不会看错，这条口子应该就是连接现世与彼世的门隙！
　　他飞身上去，可惜天高难及。他又抽剑出鞘，将剑飞天，踏着青锋近了云端。手刚刚触到那条口子，他忽然想起了只身的罗斌。
　　脚下的长剑坠了下去，他也只好随之退下。
　　要不顾一切地离开，还是先拯救其他人？机会不会再有第二次！葛聂犹豫了。就在这时，只见一条浑身鳞光闪闪的巨型赤练蛇，弓身弹出了云端那条口子；紧接着，闪电阵阵，幽幽闭合的口子倏然破裂成洞；一条墨龙箭一般射出，直追巨蛇。
　　与此同时，天幕的门隙闭合了。
　　葛聂也因此下定了决心。
　　作为伏魔人，首要之职，只有伏魔！
　　他不再犹豫，掉头追赶两只异兽。两只异兽在天边飞快地游走，一团绿蒙蒙的大雾突然从回首的巨蛇口中射出，原本诡异的夜景越发扭曲。好像一滴墨水滴进清水中，慢慢地晕散开来，浑浊了一切。在现实中，晕散开的，却是毒。
　　葛聂闯进这团绿蒙蒙的雾气之中，迷失了方向。
　　他不知蛇王是意识到了他的存在才放的毒，还是仅仅为了摆脱原不信的追逐？
　　身前身后全都没了路，他没时间深究任何细枝末节，提剑向毒阵深处行去。
　　越向深处，身周的景物越模糊。树木、建筑，渐渐不见了，进入其中的人俨然被两列柔软的黑幕夹着身，又好像被大雾扭曲进了另一个更加迷蒙的空间。
　　随着毒气越来越浓重，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困难。潜藏在身体中的八百多只鬼魔，被毒的味道唤醒，开始蠢蠢欲动。葛聂忽然意识到，他已经没办法再保持人形。
　　最先是眼睛起变化，成了玻璃珠似的两颗血球，既而獠牙生出唇外。
　　几百只鬼，每一个都想挣脱囚笼似的人躯，低哮着、挣扎着、撕扯着这禁锢它们的人身，奋力地拥出面孔，贪婪地吸噬它们最喜欢的毒的味道。
　　葛聂努力集中意识，与自身的鬼魔斗争着，让自己保持作为人的最后一点点外貌。被撕噬的痛苦，迫使他跪了下来，他又用长剑撑起身体，继续向前。想要为人的强烈意志，令头脑冷静了下来。他意识到，如果不能从毒雾中脱身，作为人的他，就会被自己身体中的八百多只鬼魔吞噬殆尽！
　　魔的力量太强了，一波又一波地冲击葛聂的底线。手起变化了，慢慢成了兽爪，就连怀揣着的半只断臂也成了兽爪状；只剩下万千潋滟的青丝，却也渐渐地自动扭成几束，凸现出了鬼脸的形状。
　　必须走出去！葛聂警告自己，迟顿的步伐又一次被自身中鬼魔的意志拖住。他以长剑代足，一步步极艰难地向前爬行，然而这团团的、绿蒙蒙的雾，仿佛没有尽头，更加看不到退路。
　　这是幻境！葛聂如此暗示自己，重新站了起来。鬼的意志与之对抗着，他不为所动，闭起双眼，向前摸索。
　　毒的味道突然淡了，葛聂听见自己身体中的鬼魅不甘地叫嚣一声，猛然张开了眼。
　　只见前面的雾障霍地被一道闪光劈开，葛聂驻了足。这一次，是他自己的意志使然。
　　一个高挑的身影，带着一股威而不怒的气魄，逼近了。一对泛着血光的眼睛，在迷雾见影影烁烁，强烈的凄怆鬼气，缭绕着，缭绕着，触手一般像葛聂伸了过来。
　　葛聂只是盯住来人手中的那一束光，无论意志还是脚步，都没有动摇。
　　来人手中的光，弥散着夜的色泽，兀自吸纳着幽绿的毒气，仿佛给那夜色镀上了一层浅浅的、萤火虫似的荧光。
　　随着来人的接近，随着雾气的浅淡，葛聂看清了那一束光，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好剑！好似是他曾留在青云墓前的剑，好似是他自己的那把剑——明姬！而来人，他亦看清了，相同的容貌、相同的身形、相同的装束，竟是他自己！唯一不同的是，来人双臂俱全。
　　难道又是一个善于伪装的敌人？
　　不！不是！
　　这熟悉的气息、这熟悉而又陌生的神情，不是什么人能轻易伪装出来的！
　　当初看到青云，分辨得如此容易，而这一回，葛聂不能确定了。与之一模一样的家伙，究竟是谁？！是敌？是友？
　　不待葛聂的疑问出口，那家伙便冷然道：“不要多问，你只需知道，我是来帮你的。”
　　葛聂只是看着对面熟悉的陌生人，不语。没了毒烟捣乱，几百只鬼魅在葛聂的意志操控下，极不情愿地缩回了他体内。
　　听另一个葛聂又道：“我知你困于此，欲寻回路。我正是来告诉你，只有找到蛇王、杀死它，进入死亡之地，才能寻到魔宗……”
　　“如何信你？”葛聂警觉地问。
　　另一个他缓缓举起了手中的剑：“人言有虚，剑不会说谎。交过手，既知我所言非虚。”话音未落，便向葛聂次来一剑。
　　葛聂故意闪躲得缓慢，又将目光仔细地扫过那人手中的剑。
　　不是明姬！不是以母亲之名命名的那把剑！不过太像了！却也不似手中这把青云用陨铁打造的！不过，无论较之青云的剑，还是明姬，虽然三者外形极相似，不过来人手中的这一把剑，剑气与剑势，无疑最强！
　　即使毒雾消散，身周的静物还是没有出现。黑暗，只有茫茫的黑暗。身置其中，如果没有魔性的双目，是什么也看不见的。
　　这是现实中扭曲了的夜色，还是幻境里噩梦的边缘？无法知道答案。望不见天，头顶的方向竟没征兆地落下了狂暴的雨水。
　　剑锋无情地掠过葛聂的脸颊，皮肉擦破，没有出血，只有几缕青丝被生生削落。剑势复一震，那几缕青丝被雨水击打着，四处散尽。
　　两道犀利的剑光于银丝玉驻般的雨间若隐若现、上下翻飞；两个容貌相同的剑士，无声地交手，看似平静，却如水底的暗流，汹涌澎湃。
　　自葛聂手中飞出的剑，被另一个他翻手一拨，回刺过来；葛聂腾身跃起，单手抓住剑柄，又是一刺。另一个他以优雅的动作与之错身而过，上撩利刃，划破了葛聂的肩。
　　争斗依旧无声，无论是破空的剑啸、还是撕破了的皮肉的哀鸣，全都没有。
　　剑光闪闪，两条银刃上，雨花飞溅。
　　暴雨、狂风，黑暗的最中间，两个相持不下的剑神，终于拉开了距离，对势着，落到了彼此的对面。
　　双双阵血，利刃上淌下的，却只有雨水。
　　两个一模一样人，全都拥有举世无双的容貌。他们站在雨幕中，湿重的黑发全都萦绕着几乎透明的晶莹肌肤，加上之前争斗中残存的、两股凄怆的鬼气，构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场面。
　　这个人，葛聂想，无疑比之前的青云厉害了千万倍！眼下，面对史无前例的强劲对手，葛聂竟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这是最后一击了。”另一个葛聂忽然说，“你要有所准备。”他的嗓音，与葛聂的竟也如出一辙。
　　音落，另一个葛聂手中的白刃，已伸至葛聂眼前。速度之快，令身经百战的葛聂大吃一惊。葛聂来不及躲闪，纵剑抵挡。另一个他，毫不放松力道，剑尖直至。
　　忽听砰然一声震彻肺腑的脆响，葛聂手中的剑，断成了两截。剑尖一段，在雨幕中翻飞着，将雨珠弹飞成无数细霰，轰然坠地。
　　另一个葛聂手中的长剑，擦着断剑的断面，抵上了葛聂的喉。
　　“你输了。”另一个葛聂淡淡道。他用冷漠的眼神看着一动不动的葛聂，归剑入鞘，转身便走，同时提醒道：“只有杀死蛇王，才能到达死亡之地。而你只有信我，输者别无选择。”
　　雨骤止。身周的黑暗像退去的潮水般，急速地退下，渐渐露出了车水马龙的现世。
　　大都市的喧闹、霓虹的闪烁，把葛聂拉从异境中的异境推回到真正的现实中。就在另一个他如烟花般即将消散的最后一刻，他开了口，急切、却依旧冷漠：“你是谁？”他问。
　　另一个他微微偏了头，似看向他，又没有，以同样漠然的口气回答：“我既是你。”话语顿了一顿，，“想杀我的话，就到死亡之地来……”
　　音尾随即淹没在一片骤起的汽车喧闹声中。
　　葛聂手持断剑，站在十字路口中央，看到马路一头的交通灯亮起绿色的闪光，方捡起地上的半截剑锋。他调转了方向，无视众人对他投来的惊、羡、惧的种种复杂目光，快步地逆人流而行，向着罗斌居住的旧楼一路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