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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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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萦离垂眸道:“或许他并不想与你为敌。”
“看来姑娘很了解他?”
“算不上。我只是局外人,看看热闹而已。”
“那姑娘大可以为人生难得对手,我和他恰好遇上。此为因缘,天定如此,强求不得,也无须错过。”
聂萦离暗自叹了口气。傅阳秋那里打定了主意,而且误会尚未解开,岂会因旁人三言两语就改变心意?“昨夜不知为何,浑身倦乏,此时还有些昏昏沉沉,大约是做了噩梦——”她转了话题道。
傅阳秋见她边说边抚上额头,眉尖微蹙,再想起昨夜的事。那番突如其来的惊吓似乎她并未记起分毫。也罢,他温存开口:“你若不舒服,我就再去找个医生来。”
“不必了,我再休息两日便好。”说完,她自嘲道:“我虽有旧患在身,可偏还死不了。”
这似乎是一句真话,可着实刺得人心疼。傅阳秋眯起双目,眉头沉下。他走去桌旁,又忽而转回头来望着,那窗边的人儿虽着男装,却因病态,恰如一树弱柳夭桃,清幽宛转。柔弱的女子世上万千,可从无这样一个,叫人喜欢得切齿,无可奈何。最终他只得舒开眉头,笑而摇头。
此时的楼下清冷十分,大堂里只寥寥坐了几人,喝酒闲聊。小二靠着门框恹恹欲睡,唯独掌柜皱紧眉头扒拉着算盘珠子,长吁短叹,好不萧条。
忽然,就听门外一阵骂骂咧咧,掌柜探头一瞧,一个五短身材的男人落汤鸡一般跨进门来。哪知前脚刚跨进来,后脚却是一软,正好勾在门槛上,当即哐当摔了一跤,惹得哄堂大笑。
掌柜虽是想笑,却不愿得罪客人,忙瞪了偷懒的小二一眼,自己亦忙不迭上来扶。可那人似乎并不领情,披头散发地好容易被扶起来,顺带就搡了掌柜一下,张口骂道:“他娘的,人要是赶上倒霉,喝凉水都能被呛死!”
“客官莫要动气,先喝口热茶顺顺!”
小二这一回麻利了许多,茶早已倒好送到跟前。
那人喝了茶,随便捡了个凳子坐下。他拨了拨恼人的湿发,拿过小二送来的手巾擦了半晌,冻得青白的脸膛才恢复了些人气,大堂里的人也看得清楚他的长相。那张脸并不算丑,只是生得横眉竖眼,不大讨喜,于是众人再没兴致,依旧自顾自喝茶。
虽是张不大讨喜的面孔,身上的穿戴却不寒酸。掌柜趁机巴结两句,这时忽然有人怪笑起来:“呦!这不是京城的高大老爷,怎么有空来此消遣?”
那个男人正在气头上,怎能不恼怒!“老小子,我高先还轮不到你来取笑!”
傅阳秋在楼上忽然听到“高先”二字,当即跨出门去,往楼下一瞧,可不正是凭一张酒方要走他二十两银子的无赖高先?可是他在京城里的小生意做得好好的,怎么忽然来到这里?他不出声,仔细听楼下一阵哄闹。掌柜好容易把众人劝服,又听高先恨恨道句:“老子今年犯太岁,铺子银子全没了——”他如此絮叨了一阵,终于被人打断:“谁敢惹您高大爷?”
“还不是江——”说到这儿,他忽然闭口,似是忌惮什么,倒了杯水来猛灌一气。小二一见,可不乐意,上前道:“我说这位大爷,茶水可不能填饱肚子——”
“怎么,见老子没钱,多喝口茶就割了你的肉?”
高先在京城里名声响当当,可惜都是恶名,三分横七分懒。幸而高堂之上有老母教诲,才不至过于出格。掌柜虽讨厌这类人,却不敢惹也惹不起。俗话说“阎王好过,小鬼难缠”,他说道:“不得造次,开张做生意,进门皆是客。高老爷您要吃些什么?”
高先的脸色这才缓和一些,从怀里掏出十几文钱往桌子上一丢,示意随便来些吃食。这时有人端着杯酒凑过来:“小弟请高老兄喝一杯。”
高先也不推辞,喝罢,乜斜着眼道:“你想打听什么?”
“我刚才可听得清清楚楚,你说是江——,难道是江庾?”
“他——”
“莫要吞吞吐吐,还能有谁?最近京城四处有人在嘀咕这个江庾,实在奸恶之徒,逼得他人没了活路,还有人去敲鸣冤鼓告状呢!”
傅阳秋在楼上听得自在,不妨聂萦离走出来,近旁问道:“他们在说什么?”
“在说江公子。”
其实方才在房内聂萦离已听得七七八八,她嗤笑道:“傅公子似乎颇有些得意。”
“怎么见得?江公子风评如此,不由人奈何。聂姑娘难道要为他打抱不平?”
“打抱不平还不至于,我只是在想傅公子之前输与他,这会儿或许能得些安慰……”
傅阳秋听得眉头一沉,顿觉一切索然寡味:“我傅阳秋素来不喜这嘴上讨来的便宜,究竟如何,待到进京一切自见分晓。”
“那——明日进京?”
“明日进京!”傅阳秋说完,阔步走回房去。
既然打定了主意,两人便不作迟疑,第二日拂晓既发。恰好天气放晴,一路白日挂空,到了正午,渐是热辣。聂萦离得的是寒症,被日头一照,加上赶路,出了全身的汗,病因此去了五六分,身子轻便起来。他们这样走了一天,傍晚时分,趁着燕界门未关,悠游地入了城来。
所谓燕界门,即是京城的北门。京城的格局不似前朝那般规规矩矩如棋盘一般,除了内城以外,三省六部、学馆贡院,还有市寺里坊皆沿着城中河错落分列,极致繁华。若从山顶俯瞰下来,燕界门正处于京城这片海棠叶的叶柄上,虽稍嫌偏僻,但门内多的是消遣的去处,坊巷间酒肆林立,瓦舍云集,更有温柔乡琴丝馆,南国的美眷北地的新莺,任是英雄好汉,百炼钢也与你化为绕指柔。
这二人端坐马上,在街市上徐徐走了半条街的光景,正来到一座酒楼前。傅阳秋一望,恰是新丰楼,楼里咿咿呀呀地传出几缕歌声,入得耳来,只觉脆生生仿佛雨后的鲜笋,颇是撩人。他不由吟道:“‘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间。’未想摩诘悟禅之人,也有此酣畅纵逸之语,想是饮了美酒方得为之。”
“公子缘何起了诗兴?”
“你不见这匾额上‘新丰’二字?整个京城只有此处才出得上好的新丰酒,既是来到跟前,怎忍心错过?聂——公子可愿赏光小酌一杯?”
“这天色已晚——”
傅阳秋笑着打断她:“天色既晚,且饮几杯,还可在夜市上走走。”
聂萦离道:“公子身为男儿,自然行动无所拘束。岂知闺中教训良多,凡事掣肘。酒楼去不得,夜市更加是游不得的。”
傅阳秋断然不会将她这番谑味十足的托辞当真。连日来她心里想得只是早日回到京城,显然是心中挂念着什么人。此时进得城来,人未至,想必心早已飞去。也罢,他傅阳秋向来不是个勉强的人,这聂萦离既然对江庾生了情,种了念,索性就由她去。有些事情强求反而不来,去日方长,他有的是耐心和兴致。“聂公子所说极是。你这是要回梅府?”
听他也这般装腔作势,聂萦离笑吟吟道:“自然。不知傅公子下榻何处?”
“暂在东城借住。”
“看来我们不同路。”
不同路,只得分道扬镳。
梅府在城中太平街的善和坊内,临近着国子监,为一时风流才俊聚集之地。聂萦离骑马往太平街的方向走出很远,回头时北门早已望不见,这才猛然扭转了马头,钻进一条僻静的巷子去。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她停驻在一处宅院前,并不下马,径直拿马鞭敲了几下门。不消一会儿,门吱嘎开了,她方撂下缰绳下马,大步跨进门去。
这是一处两进的宅院,比不得庾州的那所轩敞,布局摆设也尚简约。小院空庭,唯有青竹几竿,临窗照影。越过墙去,便是清湖桥,桥下清湖水澄澈如玉,桥畔则坐落一处鹤林寺。幸而寺小水浅,鲜少人往来游览,十分清静自在。
后院的卧房内早有人打点妥备,聂萦离进得门来,刚往桌边一坐,就见满屋子空剩下自己形单影只,而当门处赫然立着一个明艳女子,窄袖长裙,巧笑倩兮。那女子径直走进来,把门关好,麻利地湿了手巾递到她跟前来,谑笑道:“你若是再晚来几天,这所宅院可就要易主了!”
她接过手巾胡乱抹了一把脸,丢回去,斜睨道:“你敢?”
那女子却不恼不怒,噗嗤笑了,引得她也粲然一笑,娇憨地伏去人家肩头,说道:“好云岫,管它什么宅子,你想卖就卖,想买就买,只要你高兴,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