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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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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彦廷看见了傅阳秋,招手让他过去。他步子轻快,去到跟前,才见那地上原是先铺了草蓐隔潮,再置了一层薄软的湘簟,坐上去,真如怀冰卧雪,更有这碧竹千竿,翠色欲滴,足令人抛却夏日炎热之苦。筝声渐缓而止,惊鸿姑娘见是他来,朱唇轻吐,言了声:“傅公子安好。”她本是要起身来,他却先坐下,自己倒了杯酒来喝,而后道:“仅仅几日不见,惊鸿你倒要和我拘礼了?”
惊鸿会心一笑,重又端坐。吕彦廷则倚着凭几,眼睛乜斜着笑他:“傅兄你近来奔忙,吕某可绝非几日不见你了!”
傅阳秋笑了笑,低首将那酒坛打开。吕彦廷鼻尖一嗅,立时起身夺来,先饮了一口,当下通身畅快!“好酒!”
“我这不是来赔罪了?”傅阳秋满斟了三杯,与他二人饮尽。惊鸿道:“若是赔罪,三杯是不可免的。”吕彦廷也附和上来:“你一杯也逃不了。”
傅阳秋不言,三杯入腹,面上微醺,行动也渐疏狂。他也往那凭几上斜斜倚着,竟是比吕彦廷更多几分烟云姿态,真真风流入骨。吕彦廷于是凑上来问:“赔罪归赔罪,我倒有话问一问傅兄你。”
“哦?”傅阳秋笑眼微张,“莫不是问那聂萦离?”
“傅兄果然洞若观火。”
傅阳秋道:“可惜——我除了能告诉你她是聂家小姐,其它一无所知。”
“聂家小姐?”惊鸿听言,讶异了一声:“聂家不是只有两位小姐?”
吕彦廷却道:“她可不似那些笼中之鸟。”
听了这话,傅阳秋的眼光似无意地从他面上扫过,“吕兄有如此闲情逸致,邀惊鸿前来抚筝,却问起旁人,不怕惊鸿生你的气吗?”他说完,故意去看惊鸿,果然惊鸿面上飞红。
城内鲜少人知惊鸿心心念念的便是这位风流倜傥的吕二公子,然而身份有殊,恋上的偏又是个薄情郎,一腔痴守只换来偶尔温存,叫知晓的谁人不叹?
吕彦廷笑了笑:“那也比不上傅兄你无事不登三宝殿。”
这话是讥刺傅阳秋为人不甚实诚,惊鸿见的却是吕彦廷的不以为然,不由心下深凉,面上却装作敛眉羞目,抱了筝起身来:“你俩相互取笑便好,别扯我进来,我还是先走。”
吕彦廷叫人送她到门口,自己却是纹丝未动。傅阳秋见惊鸿离去时神姿寂寞,便道:“你今日辜负了这真情美意,少不得将来后悔。”
吕彦廷哈哈大笑:“却要我如何?我若痴恋场中女子,父亲大人便要斥责我流连风月,愚顽不化;若我真正作个片叶不沾身,外间又要骂我薄义寡情,衣冠禽兽。你说我又能如何?”
话中有郁愤气。他见傅阳秋不说话,又道:“我平生纨绔,离不开这锦衣玉食,美酒清歌,可这锦绣樊笼中断然容不得她。若此,纵然她深情似海,我当如何承受?”
“你实在太过较真。你这心思她何尝不懂?但你的怜惜,哪怕是十分之中九分是假,她也便心满意足。”傅阳秋为他斟了杯酒,自己也畅快饮下。吕彦廷却看着那酒,嘲道:“我怎比得上傅兄你能够假以辞色,抚慰周全?”
“吕兄竟是如此看我。”出语带笑。
“绝非我要如此看你,我只是替那聂萦离担心,你辜负美意的事做的难道比我少?且不说别的,若我问你是不是喜欢聂萦离,你定然说不是。可你若不是喜欢人家,又为何那般殷勤?”
听罢,傅阳秋勾唇一笑:“就当——我是不由自主。”
“好个不由自主!你这个不由自主的人,来此有何贵干?”
“我要去趟京城。可我在京城的居所以及铺子业已转卖他人,所以想借吕兄一封书信作伐——”
“你要去我舅舅那里?这倒是个好盘算。”
傅阳秋道:“此一杯酒,权当感激。”
吕彦廷合杯饮尽,唤人拿了纸笔,一挥而就。傅阳秋接了信,起身告辞,吕彦廷依旧斜倚着身子道:“傅兄可也替我作伐,与那聂姑娘结识一番?”
傅阳秋的脚步从容停住,他回头笑道:“你这探花公子还须我来作伐?”说完,大笑着出了门去。
自从聂萦离离开聂家,有关她的闲言碎语却日益多起来。平日里那样一个温柔安静的姑娘刚出了府门,就俨然换了一番面目,自然叫众人惊讶,四下里谈是说非。
“那姑娘却原来是个有主意的人,可真是没看出来!”
“是啊,礼部侍郎那宅子,她说买下就买下了,真是大手笔。只是她哪里来的那么多银钱?”
“你莫忘了,她可是梅府的外孙女。那梅老太爷女儿没了,可不得加倍心疼女儿的骨血,要什么便给什么!”
“哦!”其余几人点头会意。
“想那梅府到底不是一般人家,出来的个个都是人物。就说夫人当年的作派,让全城的人都看傻了眼,这姑娘和夫人那时还真有些像……”
这句感叹到了半路便戛然而止,一干人顿时敛声,四散而去。
“都是些不长进的东西,只顾着闲磕牙!”容碧月眉头一沉,面上愠怒十分。她一边呵斥一边转头向着聂甫泰道:“我可听说她在外面招惹了那傅家公子出双入对,毫不避嫌,真是不知羞耻。老爷撵这丫头出府算是对了,要不然——”
然而聂甫泰只是缄默如山。那日秦仲道的话他并非一字皆未入耳。
见他毫无回应,容碧月当即闭了口。若是从前有人信口闲扯,但凡提及聂萦离的,都少不得要被掌嘴,受些惩戒。聂萦离历来是聂府的禁忌。可而今他却一语不发,倒让她心内有些发虚,不知该如何揣度他的心意。
想到这里,她也不免心灰意冷。当初她这穷人家的女儿,幸而生得姿容艳丽,才配得上给这响当当的大户人家做小。十七岁的女儿家,正似聂萦离这般年纪,却图一份丰厚聘礼,只为父母兄弟从此能够衣锦荣华,再不受人白眼,甘愿坐进一顶小轿,头也不回地进了聂府。可惜天不从人愿,隔年瘟疫四起,她在聂府相安无事,但乡下的家里却没一个人逃过。荒坟寂寞,纸灰如蝶,她孤零零地守到天黑,心里有万般的话却不知道该向谁说:不仅是这丧失亲人之痛,还有——恩爱日稀,如履薄冰。她不是个愚笨的女人,她不久就明白聂甫泰娶她不过是为了和梅如卿斗气,今天吵上几句,明日却又和好。即使梅如卿弥留之际,怨恨弥深,看都不愿看他一眼,他却依旧守在门外,谁也劝不回去。她不过上前说了两句,他一巴掌就打过来,这一巴掌从此也在她心里种下了恨。梅如卿死了,自是咎由自取,却关她的孩儿何事?身怀六甲的她,哪里当得那样愤恨的发泄?一时脚下不稳,跌去地上,滚在庭阶下,血流满一地。她的儿子,唯一的儿子,未出人世便已夭折。她岂能不恨!可她命里卑贱,纵然心中再多不平,也只能留下,处处察人脸色行事。到而今,十几年光阴虚度,她所得来的,细数之下,仍是双手空空。
争强斗胜,她不是没有手段,可你如何去同一个死人争?
聂甫泰半晌才开了口:“濯玉、濯缨最近在做什么?”
容碧月见他说话,心里这才踏实了些:“濯玉他天天去铺子里,老爷不用担心。濯缨——”她叹了口气:“为了入宫的事情,这几天瘦了许多。衙门里更是催得紧,我这不是还要去走一走,打通下关节,看能不能把那名字勾掉。”她边说,一双眼睛则片刻不离聂甫泰。
聂甫泰叹了一声:“等这事了了,你去请个媒人,但凡门当户对的好人家,就把婚事定下。”
容碧月终于听出些慈爱和关心的口吻,略感欣慰,于是搀了聂甫泰去书房,自己则带了两个丫环,出了门去。
说到衙门,容碧月也不免眉头紧皱。有俗语道:“千里当官只为财”。衙门里的道道儿颇让人眼花缭乱,可到底都是为个“财”字。她之前递了拜帖过去,和县太爷家的三夫人搭上了话,今天送的是胭脂水粉,明日里又是金钗银环。这一来一往间,关系自然融洽,县太爷那里也痛快应允了此事,交付县丞去办。哪知县丞向来与县太爷有嫌隙,虽是官阶有高低之分,可也皆是朝廷委派,身负皇命;再者自家资格也老,于是愈加瞧不上那后来之人,办事多是推三阻四。所谓“县官不如现管”,你知会了县太爷,可忽略了堂堂的县丞大人,那也是无济于事。容碧月无奈,只得又在沁春楼摆了一桌酒菜,邀那县丞大人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