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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2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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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上,赫尔曼醒来的时候,修司依然紧紧地抱在他身上。修司是先醒了,他身体如婴孩般蜷缩着,抱得那样紧,好像那样紧,才能传感他的依恋。
赫尔曼手摩挲着他的背,轻轻拍了拍。
“早。”他声音有些哑,清了清喉咙。
修司的睫毛在他下颚扫过,轻声道:“早上好。”
赫尔曼喜欢他问候的语气,乖巧可人,在他额头印下个早安吻。
“你这副躯体……”修司呼噜了一下赫尔曼的腹部,说道,“简直和自然派的人类没有区别。”
赫尔曼听到这话笑了笑,故意把手臂的皮肤褪去,转化为金属形态。
“还能变成刀锋。”他说。他突然发现,他好像很久都没有再在外头“惹是生非”,已极大减轻了老年技师的工作量。
修司的手抚过他的上臂。那里已是每一块肌肉,每一处结缔组织都与碳基生物无关的形态。
“看着像是夸张的花臂文身。”修司如此说道,丝毫没有为改造的呈现动摇。
“你身为自然派是不是接受度太高了?”
“总觉得,”修司喃喃道,“你好像是什么形态,都一样。都能接受,没有那么大差别。”
赫尔曼咯咯笑了两声:“你不是之前还问为什么多数改造维持‘人形’么。我要是改造成个鳄鱼啊,狼啊,也一样?”
修司还是下意识没能回答。
“不过狼好像挺酷的。”赫尔曼倒真仔细考虑了一下。
修司说:“反正改造也没改变你什么。但很多人,一改造就完全是另一个人了。比如我爸。”
他说起这事并没有什么踟蹰,一是因为他那时年龄小,二是他在白矮星也算是有不错的生活。不知道是不是这也成就了他处理变故时不惊的心智。
赫尔曼之前只听说过修司他爸因为改造,患上了赛博精神病,意外害死了他妈妈,详细的并不清楚。
“你爸弄的什么改造?”
“可能是什么情绪操控器吧。那年头也没模块,产品做工不佳,他想借操控器增幅的情绪搞音乐,有些走火入魔。他跟我妈都是玩乐队的。”修司回答。
“你妈妈没有改造?”
“我妈是很早的那批自然派。据说她很坚持靠她自身的情绪创作。”
好像是那样。总依靠外力满足自身要求的,常得到个欲速不达的结局。牛仔也是。
“这么说起来,你有艺术细胞是遗传啊。”赫尔曼微微侧过身子对向修司。
修司笑道:“那你爸当记者,你却只知道科学,遗传得有些稀奇。”
“我爸遗传给我了这张英俊的脸么。”
“曾经呢,有个人,觉得自己长得美,就对着湖水欣赏自己。你猜他最后怎么样?”
“怎么样?”赫尔曼毫无防备落入圈套。
“他变成了蒜头!(1)”
赫尔曼笑着打了下修司屁股:“编派我自恋呢。”
其实赫尔曼倒从他父亲那遗传了不少东西,不管是血性还是温柔,再或者他年少时并不想步后尘的,花花世界一心栓在一颗花上。
他们随便聊了几句,就起床了。
这里不冷,终于摆脱了繁重的衣物。修司套了件宽松的银色镭射外套,配上短裤和长袜。稚气而清逸翛然。
赫尔曼穿着全黑的立领卫衣,直板长裤的裤腿绑着几根束带收紧,卡扣带着若隐若现的深紫反光,张弛有度。
布拉维那边尚没有新的消息。
“今天要去找狄俄尼索斯?”修司问。
赫尔曼正对着虚拟屏幕上的地图查看,低声道:“嗯,但我不知道能不能信任狄俄尼索斯。我暂时不能告诉他基恩的事情。”
“为什么?”
正如赫尔曼昨夜的预测,今天下雨了。窗外银针般的细雨,落进弧光灯的光晕。
“我觉得那个机器人有事瞒着我们。”赫尔曼抬眼,“你记得在飞艇上我问他有没有孩子么?”
“他好像说……没有?”
“他回答时犹豫了。”赫尔曼说,“普通要是没孩子,这种问题,不是脱口而出吗?”
修司没料到:“会不会想多了。可能只是因为是私事?”
赫尔曼屏息思考。真是他想多了吗……但那个机器人会撒谎,就让人很难不顾忌。
“我今天跟他去说连网的事,应该都是很枯燥的技术类话题。你能帮我去查点别的吗?”
“当然。”修司回答。
赫尔曼把虚拟屏拨向他:“这是机器人新生院,他们生成机械胚胎的地方。你想办法查查狄俄尼索斯有没有领取过机械胎。”
“你还是觉得他会造一个机器人孩子?”
“他本人是机器人进化的绝佳例子,也明显希望为机器人进化做贡献。”
“好。只是,记录也能造假。不知道会不会有结果。”
的确,机器人连历史和文明都能随意靠植入程序更改,如果他们的诚实建立在虚假之上,也无从谈所谓的真相了。
赫尔曼说:“如果新生院有人类,问人类更好。”
“我明白。”修司突然想到了什么,轻笑了一声,问,“我说,基恩会不会跟机器人一样,是想在义体人脑中植入什么虚假的记忆片段?”
赫尔曼怔了怔:“还真有可能,不确定。老雷诺说,除非大脑不能再思考,丧失功能,才会被模块控制。”
修司点了点头:“先查查看吧。”
“简单查一下就好,我只是对他有点怀疑,也许也不会影响什么。一个人可以吗?”
“没问题。”
“注意安全,有事联系我。”
修司笑了笑:“放心。”
老雷诺自诩为顽童,却也不得不服老,精力有些顾不上,决定下午再去观光。他和狄俄尼索斯打了声招呼,把赫尔曼介绍了过去。
狄俄尼索斯拥有一家名为“机械月神”的独立游戏公司。据说是那家MOBA竞技场的常客。
游戏公司室内的地板水银泻地,就像冰面上泼了滩牛奶,将空间折叠成两倍。墙壁上要么演示着游戏动画,要么放满了各色储存器,如同维多利亚时期的装饰艺术。
赫尔曼和狄俄尼索斯分坐在一张水平显示器两侧。
“我听雷诺先生说,你想突破年龄的限制,安全连进网络。” 狄俄尼索斯态度温和,似乎并没有因为前一天赫尔曼对伊普西隆城的质疑而耿耿于怀。
“是这样。”赫尔曼说。
“恕我冒昧,你的年龄?”
“二十五。”
其实二十二岁这种平均计算的限制,并非铁则。可赫尔曼本身神经同步性欠佳,无疑是加大了风险的概率。这不是努不努力突破极限的问题,这是努力也杯水车薪的问题。
他连骇入师傅那儿的进门测试2分钟不到,都晕了过去,更别提长时间骇入更大的网络。
“你想入侵哪儿?”
赫尔曼回答:“一个可能还没开放的网络。”
狄俄尼索斯有点困惑:“没开放?”
赫尔曼并不知道基恩什么时候会启动那些模块里的驱动,打开那个会控制义体人的网络。但他也不能当下告诉狄俄尼索斯全部真相。
“我只是希望能找到可能的方法。”
狄俄尼索斯思索了片刻,说:“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但有一个前提。”
“什么前提?”
“我得跟你一起。”
“一起?”
他们面前的显示器上升起了示意图。一端,是一个小人,代表赫尔曼;另一端,是一片网络。
狄俄尼索斯手中又出现一枚自己头像的图标,搁在了赫尔曼和那片网络中间:
“没错,我和你一起。骇入的过程由我完成,我再将整个网络空间传输给你。打个比方,这很像你连入一个网络游戏,得以探索那个网络空间。”
赫尔曼狐疑道:“你能骇入网络?”
“机器人连入网络,几乎没有限制。当然了,也需要是有相应功能的机器人才可以。幸运的是,我可以。很多很多年前,我曾游荡在网络空间,有些经验。这个方案,相当于……我来当一个中继器。”
赫尔曼手肘撑在膝盖上,耸立的眉骨下目光深沉且锐利。
这的确是个思路,可是……
“这根本不止中继,交换、路由,整个联网和骇入过程都是由你完成。”
狄俄尼索斯耸了耸肩:“你无法靠人脑和网络对接,根本原因是信号频率的差异,导致线路烧毁。用你们人类的话说,神经枯萎?……如果由一个机器人做桥接,我来整形信号,就能一定程度上解决你神经信号相位失衡的问题。”
赫尔曼依旧存疑:“如果可以靠一个中转实现连入,找一个人类牛仔呢?”
狄俄尼索斯摇了摇头:“恐怕不行。你应该知道,机器人的优势,是计算的速度。人类的优势,是算法。本质上,你需要的只是那样一个中转,人类的速度一定不会有机器人快。同时进行骇入和连接的负荷会对牛仔过大。”
赫尔曼沉默不语,狄俄尼索斯所言非虚。
“但会有几个新的问题。”
“什么问题?”
狄俄尼索斯接着解释:“一是延时,一切数据我转发给你,需要时间,你让我处理的部分越多,造成的延迟越高。要是在网络空间遭遇攻击,你很有可能在已经受伤后才感知到。这是个大问题,如果你的大脑不能及时判断,会造成那些攻击的结论不可更改,大脑随后会确认那些伤害是真实的,你现实里的躯体便会受损。”
赫尔曼深知这种危险。因为他经常和师傅在虚拟格斗场中格斗。他很清楚如果大脑判断他受伤,他就会出血。
“还有什么?”他问。
“第二是,我如果在骇入后故障,你也会受影响,多半会从网络空间掉出来。”狄俄尼索斯看着赫尔曼,“第三——这点我猜你很担心——所有数据对我是完全透明的。你需要信得过我。”
赫尔曼没有回话。如果这样操作,狄俄尼索斯能控制网关,重新打包数据,甚至过滤信息。
狄俄尼索斯给他看什么,他就只能看到什么。
他需要信任狄俄尼索斯。完整地、毫无保留地信任。可这正是症结所在。
他无法信任一个会撒谎的机器人。
至少现在不能。
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个诱人的提议……
赫尔曼说:“虽然我没有试过这种骇入方式……但延时的问题可以改善。我能对数据进行预测推理,降低影响。我需要训练,模拟再验证的练习。”
狄俄尼索斯闻言好像确认了为什么老雷诺会特别关照这个年轻人:“那样最好不过。”
“需要些时间。”
“可你说你想骇入的网络还没有开放。”狄俄尼索斯笑道,“是真的没有开放,还是你不愿意透露?”
赫尔曼不置可否:“不如我们先试试这个方案的可行性?”
“当然。可以先随便找些别的网络。”
“比起这个,我得先提醒你,我要骇入的网络在布拉维,也许还涉及阿尔法城。伊普西隆城不是不介入其他城镇的事吗?你没问题?”
狄俄尼索斯挥了挥手,把显示器的投影消去:“我帮你,是基于我和雷诺先生的交情。是个人行为。再怎么说,我也只是个开游戏公司的机器人。”
赫尔曼怔了怔,越来越觉得面前的机器人太像人类。
“我可以每天抽出一些时间,来陪你完成训练。先适应这个方法吧。”狄俄尼索斯笑着说,“直到你愿意说出你真正要骇入的地方为止。”
他们在下午就尝试了一次。效果极差。赫尔曼只能勉强连入网络空间,但是寸步难行,就像丢包了似的。实在任重而道远。
赫尔曼在差不多七八点回了旅馆。
天色暗下,雨水在霓虹的残照里闪着婉约的光泽。
机械之城多少有些不同。这里多数居民是机器人,下雨也不需要打伞。他们不会担心着凉后的感冒,只需烘干水分就恢复如常。
修司还没有回来。
雨突然下得大了。赫尔曼有些担心,打去电话询问。修司好像在跑步的样子,说他刚下悬浮列车,离旅馆不远了。
赫尔曼问他难道没打伞吗。修司说伞不小心落车上了。
“我去接你吧。”
“你太夸张了,”雨声滔天,“我马上到了。”
修司匆匆挂了电话。
赫尔曼从窗户望着潮湿的路面,情人路上的机器人情人们毫不受影响,肆无忌惮地走在光怪陆离的雨幕中。
他心里突然空落落的,有些后悔让修司一个人去新生院,希望修司快点出现在面前才好。
他自己压根没拿伞,回来时也有段路淋了雨,这时身上黏糊糊的,便先去洗了个澡。他刚裹着条浴巾出来,房间的门就开了。
“要命,雨好大!”
只见修司浑身湿漉漉地冲了进来,鼻尖都冻得红红的。
作者有话要说: (1)对不起,不是蒜头,是水仙花。。。
嗳,蒜头好可爱,像妙蛙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