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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2章 冥凰初啼 ...

  •   春雨霪霪,下了一夜,直至天明,仍未稍歇。
      三更天时,人客们依规矩散了。舞姬、乐伎、荷眼全回房歇息去了,留下数个粗使丫环,收拾打扫,将残茶剩酒拢到一处,再一并处理。
      散尽莺歌燕舞的销金窟,又回复成一处如诗如画的深幽庭园。
      婵娟被安置在一处别院中,由贴身丫鬟莲花服侍歇下。
      婵娟躺在罗汉床上,莲花则睡在外间胡床上,两人隔着一座竹骨软纱绣屏,喁喁低语。
      “莲花,我心间十分不安。记不得自己,亦记不得旁人。这样漂泊似浮萍的日子,究竟要过到几时?方才厅上,青衣毒尊向你施毒,我非但救不了你,还要靠你保护。莲花,是我牵连拖累了你……”她自感身世,幽幽叹息一声。古来女子,无不命若蒲柳,身似浮萍,要仰男子鼻息生存。她,不想有这样的人生。
      “姑娘无须自责。先生既然遣我陪姑娘前来,我自当全力为姑娘效劳。姑娘早些睡罢。”莲花安慰婵娟,语气平淡自若,全无身中剧毒的烦恼。
      “可是,害你中毒……”婵娟想起自己在死亡边缘挣扎徘徊,神思清明却口不能言,眼不能视的恐怖感受,便内疚无比。那种地狱般空茫痛苦的印象,她不想让莲花也经受一次。
      “姑娘不必担心。优老板也说了,先生既救得了姑娘,自然也救得了我。夜深了,姑娘早些睡罢。明天还不晓得要怎样呢。”
      婵娟太息一声,辗转睡去。
      莲花在外间,闭上眼,将适才在花厅里发生的事,于脑海中细细回顾。眉头微蹙,始终一语未发的第五个客人,比其他关心无情下落的人,更令她担心。那么沉着冷静,那么淡然超脱,竟让她生出无比的警戒。此行,前路多桀呵。

      白衣的冥凰待一干粗使丫鬟将花厅打扫干净,四下环顾,确定没有疏失遗漏马虎的细节,才将厅内所有银质烛台上的烛火一一熄灭。反身走出花厅,随手轻轻带上门,自外头将门闩好。
      外边抄手回廊檐下,亮着一排风灯,于春雨夜里,摇曳闪烁,明暗不定。
      她步伐轻盈,嘴角噙着浅浅笑意。夜雨飘零,漏永空阶,这杭州城里,却不晓得有多少人,似她这般,夜不能寐?
      “古婵娟,苍鬟素靥,盈盈瞰流水。断魂十里,叹绀缕飘零,难系离思。”她将沈幽爵念过的词,复又低低吟了一遍,忍不住暗叹,好词,应时应景。情思萦系,离愁暗付。令闻者很难不心动。一个男子,如此执着于一个女子,总难逃儿女情长之事。就不知,被这样一个看似冷情慵懒无比,实则深情坚毅的男人执意恋恋,是喜是忧。
      她见过太多因爱不成,横生妒恨的人。既不得所爱,便立誓毁之而后快。
      越是素日里心高气傲、不动如山者,一旦动情,越是激烈狂肆。
      而古往今来,又有多少女子,为“情”字所累,郁郁一生。
      她耳闻目睹,乃至怕了。看到身边众人幸福便好,她却不欲得之。
      望着前方漫长曲折似无尽头的回廊,她溢出一声缅邈太息。
      “咳咳……清凉雨夜,姑娘何以独自叹息?”夜雨中,不知何处,传来一管温雅清润一如春水的男声,即使,此人心肺经脉俱损,中气极是微弱,也毫不影响他好听醇厚的声音。
      冥凰朝向回廊对面、假山旁,朱阑碧顶的听雨亭方向微一福身。
      “冥凰见过十四爷。”
      “咳咳……”男子轻声咳嗽,不掩笑意。“我久矣不闻世事,不料竟还有人只听声音,已认出我来。真不知是我的隐世工夫逊色,亦或是姑娘有非常本事。”
      他的声音,纯净若水,温润如玉,听在耳中,极其舒服,让人放松心神。
      冥凰淡淡一笑,这世上,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任何人若想不留蛛丝马迹地消失,决非易事。
      “唉……”被冥凰唤做“十四爷”的男子,悠悠叹息,始终隐身在夜雨凄迷中,并未现身。“似姑娘这般可人儿,若就此失踪,想必会令世上不少痴情男子伤心不已罢?”
      冥凰听他如此一问,倒不觉意外。昔日,十四爷于谈笑间退敌千里,杀人不眨眼的手段,她是晓得的。即使如今隐遁多年,然融入骨血中的狠厉冷酷,终不免还会流露出来。始终,他有他的牵挂,为此,他不惜成魔。
      “鬼一……咳咳……解决她。”男子毫不怜惜地下令,声音一如稍早的温文润雅。
      冥凰摇头,对于他不重视的人的性命,还是一样的视如草芥,贱若蝼蚁。而她自己,明知会触及一头嗜血魔兽的忌讳,却还要拆穿他的身份,是精明还是愚蠢?哎呀,眼看小命不保,还是先救命要紧。“佛前许愿济众生,奈何落在帝王家。富贵荣华终一死,弗如座前伴素娥。”
      她低柔吟诵,如珠落玉盘,字字清脆,随风送去。
      “鬼一,住手。”优雅却无情的男声,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带着淡淡渴切。
      冥凰粉嫩的唇,勾起一线浅笑。哎,小命暂时保住了。
      “你是哪一院的?”世上除了妻子,他决少留意女子。但今夜,这个白衣素屐的侍女,倒教他好奇起来。
      “销魂院。”冥凰老实乖巧地回话。现在一条小命操之在他,还是小心谨慎,莫行差踏错的好。
      “……咳咳……”他又轻咳数声,“什么时候来的?”
      冥凰叹息一声,还是不爱惜身体,也难怪妻子儿子都要盯住他了。
      “十四爷想知道我是何人,明日再问也不迟。只是,您的身体,先天心阳经受损,后肺阴经又遭重创,虽有高人替您诊治,然却再不能承受任何刺激。倘使旧疾复发,那么即便尊夫人是观音转世、华佗再生,也救之不得。”她望着凄迷夜雨彼端的听雨亭,伸出纤细素手,承接雨水。人命,便似这雨水,毫不留恋地自指缝里逝去,所能留住的,不过是些少残片。“况且,夫人眼下已有妊在身,您总不忍教她在料峭寒夜,出来觅您罢?”
      听雨亭中人,低低笑了起来。“真教人好奇,也,更让人想……”毁之而后快。
      有多久?他血液中那残忍的声音,不曾这样鼓噪?
      他是一个强抑毁天灭地欲望的魔鬼罢?
      若非遇见了妻,他的人生,早在多年前便结束了。
      现在,妻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如今又有妊在身,他在这世上的牵挂,有多了一个。
      有牵挂,便有弱点。他很难,放任自己逐渐死去。为了心爱的人,也要挣扎着活下去。
      “夜深雨冷,十四爷应回屋去了,以免夫人半夜醒来,不见您踪迹,替您担心。”冥凰收回后,弹指甩去掌中雨水。“奴婢先退下了。”
      说完,她沿着曲折迂回的游廊,渐行渐远。
      听雨亭中的男子,沉吟一会儿,问身后的苍衣中年人。
      “鬼一,你以为,她是什么来路?”
      站在他身后,苍衣黑绦,美髯蚕眉,凤目赤面如关公再生的鬼一恭谨地回道:
      “鬼一不知。但此女想必一定认识当年那位高僧。只是,她气息轻浅短促,足音虚浮,似是内劲全无。”
      鬼一这样说,便已经是肯定的了。他为人谨慎,不会妄下断言。
      “是么。”他望着夜雨沉思。能知晓他身份,还可以这样镇定以对的人,这世上已不多了。“鬼一,明日,不,今日,我们便回大理。”
      妻与子,是他的弱点,留在此间,一旦被拆穿西洋镜,那个因痛失所敬所爱,而变得残暴冷酷的男人,大抵连他都不会放过。现在妻又有妊,他不能连累妻儿,是故,他决定束手作壁上观。
      既然,通往过去的禁忌之门,已被叩响,那个人,总会听见。
      他能做的,可以做的,就到这里。这出戏,要怎样演,全凭戏中人自由发挥。
      他轻笑,未几又低咳起来。
      唉,该回屋去了。这残破身躯,终是无用。连春夜赏雨这等风雅之事,也被他杀风景的低咳干扰破坏殆尽。

      销金窟一早,发生两件大事。头等大事,是老板有喜。第二件事,是老板要回家安心待产,将整个销金窟暂时交予冥凰掌理。
      老板有喜自然是天大的好消息,满园上下的舞姬乐伎、荷眼护院、丫鬟杂役全都替老板欢喜。这第二件事么,就教人颇费思量了。
      冥凰进园,也不过半年时间,因姿色平平,文不成武不就,只做一个细婢。素日里不过做些斟茶送水的工作,为人话倒也不多,很是低调。怎么不声不响就得了老板赏识呢?
      下头姑娘中有人嫉妒不满,自然难免。从古至今,哪个女子,是自愿投身风月场,做看人脸色,卖笑维生,迎来送往的伶伎的?即使此间,比任何一处青楼都高尚风雅,不必赤一条身子生张熟魏,老板更是从不留难姑娘,但凡有好人家诚心替她们赎身,总置上一份丰厚嫁妆,大方放人。
      然,一个女子,在这样的地方栖身,总是心中凄苦。若能得老板提携,做了管事,更有机会结实达官权贵,赎身脱籍。那是再好不过的。
      许多不甘心嫁入豪门做如夫人的乐伶舞姬,更是打定这样主意,希望籍机有朝一日做销金窟的大老板。
      不料今日竟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鬟给拔得头筹,一股淡淡不服气的氛围,悄然弥漫。
      而冥凰并不知道,她被叫进优释傩住的幽还内院,竟会接到这样一个任命。
      优释傩住的内堂,十分干净简洁,桌椅床榻,白玉屏风,盆栽花瓶,极之朴素。优释傩不复昨夜宽袍广袖的飘逸模样,换上干练方便的冷蓝色胡服,一头不是顶长的黑发扎成两根辫子。她静静端坐在八仙椅上。
      “冥凰,你来销金窟,也有半年了罢?”优释傩淡雅微笑,举手投足,全无半点红尘俗世的污浊之气,丝毫看不出她会是销金窟的老板。
      冥凰看向她,望进一双无限清澈的眼中去,这样明澈无垢的眼波,最让人猜不透。她点头。“迄今半年整。”
      优释傩起身,走进冥凰,两个身高相等的女子,相对而立。一样温雅,一样淡定,气息竟惊人相似,连唇边微笑,都仿似如出一辙。
      优释傩执起冥凰的手,合在掌心里。
      “你初来时,工作契约上注明双十年纪。我虚长你五岁,自是姐姐。如今姐姐有妊,须随相公回家待产,这销金窟,就且托付于妹妹你了。妹妹你不会拒绝姐姐罢?”
      冥凰平淡无奇的脸染上诧异颜色。她知道这位老板为人行事惊世骇俗,决不如看上去那般好脾气,可是,就这样将偌大的产业托付于人,实在出人意料。
      “奴婢不过是消魂院里一个丫鬟侍女,怎担当得起如此重任?万万使不得!园里许多姐妹,比奴婢见多识广,手腕人面,都是数一数二之选。若由奴婢执掌,只怕难以服众。”
      优释傩摊开冥凰的素手,垂眸注释她双手掌心的淡淡薄茧,这是一双吃过苦的手,决不是个优柔女子。她扬眸微笑凝对冥凰不解的明瞳。“冥凰妹妹,聪明如你,难道会不明白我为什么选择你?”
      “恕奴婢愚钝。”冥凰语气镇定,不骄不躁。
      “唉……”优释傩释出一声轻喟,两个本质相似,却又大相径庭的女子,彼此防备,互打哑谜,真正吃力。不想再延宕起程时间,她决定速战速决。
      放开冥凰的手,她嫣然一笑。
      “你的眼神很干净,没有物欲、权欲,没有残酷野心。看到你,我知道,你不会以他人的痛苦来达成自己的欲望。由你来替代我,暂时行使管理职责,会比任何人都合适。因你不会徇私,更不会厚此薄彼。”
      冥凰闻言,挑眉反问:“何以见得奴婢不会?”
      优释傩浅淡如烟的眉,也微微轻挑。“是啊,何以见得你不会?就让时间来证明我的眼光是否正确罢。”
      说完,她挽起冥凰的手臂,两人一起走出她住的幽还内院,穿过花木扶疏的曲径,抵达销金窟正厅。挂有“去复还来”四字匾额的销金大厅里,园内所有乐伎舞姬,荷眼护院,杂役小厮和粗细使唤丫头,悉数齐聚,分立在各自管事身后。看见优释傩携冥凰到来,纷纷行礼。
      优释傩点头致意,放开冥凰的手臂,轻轻击掌。掌声虽不响亮,然却格外清晰。
      “想必大家都已知道,我如今因故要离开一阵,此间一切照旧,不会因我离开而改变。只除了,销金窟总管事一职,将交由冥凰代理。见她如见我,她有权利决定一切大小事务。你们都听清楚了么?”
      底下即使有人再不甘心,亦不敢忤逆有妊在身的女老板,自是齐声应“是”。
      优释傩见了,微笑。“那先散了罢。冥凰,陪我走一段。”
      冥凰毫无异议,轻托她的手肘,两人徐徐向外。待快行至大门时,优释傩停下脚步,喟叹。“人生,难免要做出抉择。任何决定,须三思而行。可一旦做了选择就不要后悔。我既将这满园上下一干人等全数留交给你,你便放心大胆而为。无论发生什么事,没人来怪你。倘若真经营不下去,结束它便罢。”
      “这是老板的经验之谈?”冥凰第一次见到一贯温雅的优释傩脸上,露出类似坚定而义无返顾般的神色来。
      优释傩不语片刻,然后伸出右手食指,抵在冥凰眉心,轻声低喃:
      “智慧必入你心,你的灵要以知识为美。谋略必护卫你,聪明必保守你,要救你脱离恶人的道,脱离说乖谬话的人。”
      说完,她收回手,转身,步履盈盈,缓缓走出朱漆大门去。
      留下冥凰,伫立于原处,隽秀双眉淡凝。优释傩,你究竟是什么人?

      一两双辕马车,在官道上,缓缓而行。
      马车上,苍衣赤面的马夫,抱着马鞭在打盹,胖胖的保姆在逗小主子玩耍,看上去就是一副和乐景象。
      车厢内,优释傩坐在一张织锦软垫上,她的腿上,枕着一个紫衣男子。男子面色苍白,表情却很轻松,修长干净的手执着优释傩的手,十指交缠。“傩傩,我们生个女儿,可好?如果她要,连天下我也双手替她取下。”
      他的声音润雅,语气向往,仿佛只掌便可轻取天下。
      优释傩微笑,“无论男女,都是你的孩子,不可偏宠。”她知道,他觉得她太理智,想生个女儿来好好呵宠。
      马车轻微颠簸,她一只手抚上他的额,测试体温。昨夜他跑出去听雨,深夜才回房,以为她不晓得。她不说,只是想给他自己的空间。
      她做了选择,留下来,便从无一日后悔。每日每时,她都比前一日更幸福满足。
      他低咳数声,闷闷撒娇。“宠不到你,宠女儿也是好的,这也不成么?”
      优释傩听了,低头轻吻他饱满的额头,才要开口,又在他抗议的低哝声中,吻吻他的唇。
      “你已经很宠我了,为了我,放弃家国天下。”她以手耙梳他散在她膝上的黑发,温柔深情。“同你所放弃的相比,我所能给你的,实在微乎其微。”
      男子温润的笑声,伴着咳嗽声断续响起。“傩傩,有你爱我,已胜却人间无数。”
      “然而你始终是有遗憾罢?”她迎上他深幽无边的眼。
      “……咳咳……你知道了。”他语气平淡,眼中浮现的却是笑意。他的妻啊,红尘浊世,因为有她,他才恋恋不去呵。
      她修剪干净,不染丹蔻的一根手指,捅了捅他的脑门。
      “你我是夫妻,你动什么坏脑筋,我会不晓得?”她又不是没吃过他的苦头,深知他性格血液中诡诈机变,狡猾冷酷的那一部分,永远不会消失,只是因为爱她,所以蛰伏起来罢了。
      “你不怪我?”他问,笑眼如丝。
      “我一早已经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不是吗?”优释傩凝视他半晌,再次俯首攫住他菲薄的唇。
      “咳咳……这是否表示,娘子你并不怪罪于我?”唇舌交接间隙,他仍不忘确认。他可以冷眼笑对天下苍生,却决不能忍受妻一丝一毫的怨怼猜疑。
      她的回应,只是加深两人间的吻,星火燎原。
      马车外,马夫继续打盹,胖保姆则抱起小主子,胖脸上的笑容扩大……

      酉时一刻,杂役将销金窟里廊底檐下的风灯一一点亮,丫鬟们也将各个厅室内的宫灯红烛悉数点了起来,焚起气氛幽淡的炉香,往精致琉璃水盏中抛洒娇美新鲜的花瓣……
      一切准备就绪,销金窟便开门营业。
      只是,底下有人私心里想看新任代理老板冥凰的笑话。这么大一个园子,这么多下人,倒要瞧瞧她这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细婢如何统领管理了。
      销金窟门前,两个精壮护院,也感染到这样的气氛。无他,这杭州城里,旁的东西不见得速度多快,惟独消息流传得极快。早上才送走了优释傩,及至傍晚,几乎所有达官贵人、公卿仕子都晓得了。
      优释傩背后有强大而神秘的势力替她撑腰,无人敢挑衅她所立下的规矩,只能乖乖忍下。可是,眼下此间换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子当老板。此女据说毫无背景,不过是一个无才无貌的丫头,没有见过世面。这样一个女人,能成什么大气?还不是任一班豪客予取予求?
      所以,今以门外来了一群素日里吃过闭门羹的客人,连杭州知府都乘官轿着官服而来。今日他退了堂便匆匆赶来,但仍排在了第二十余位。然而,他不准备白来一趟,他要打破规矩。他倒想看看那无名小卒拦不拦得住他。
      酉时一刻刚过,销金窟的朱漆大门,缓缓拉开,前十位客人自然顺理成章得其门而入。第十一位客人也大摇大摆地往里头走,按规矩被门口两位护院给拦下,他立刻破口呵斥。
      “睁大你们的狗眼,也不看看大爷是谁,竟敢拦我?狗奴才,还不快给本大爷让开,让大爷进去?败了大爷的兴,你们谁敢负责?”
      “这位客倌,咱们销金窟的规矩,每晚只招待十位客人,请别为难小的。”护院不便得罪客人,只能先好言相劝,规劝不成,再兵戎相见罢。
      “哼,大爷我今天就要破了这条劳什子规矩。我倒要看看,没有优释傩那婆娘,和她后头的人撑腰,还有谁有能耐本大爷何?”锦衣男子以手中折扇轻蔑地拍开两名护院,就想往里闯。他后面那些打着相同主意的人更是纷纷鼓噪,只要有一人破了例,他们便可以跟进,销金窟早先的规矩,等于是形同虚设了。
      两个护院没见过这等阵仗,毕竟优老板在时,外面这些豪客,可都乖觉得很。他们从未同客人产生正面冲突。
      “如此良辰美景,门前何事喧哗?”一管冷凝淡定的声音,轻轻的,便已经镇过所有喧嚷。“文辅,文弼,你们退下。”
      “是。”两个护院松了口气。他们是武夫,打架在行,可是真要同人理论,就口拙得很了。眼前这群大爷,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现在听见新任总管教他们退下,自然乐得遵从。
      两人一左一右地让开,站在他们身手的女子,便出现在众人视线内。
      一袭玉白软烟缎子斜襟长袍,腰系织金丝绦,云鬓素面,眉心一抹朱砂,双手拢在宽大袍袖内,优雅皓立于朱漆门内。她并不美艳,长相平凡,却自有一股威仪,从容不迫地看向众人。
      最先闹事的锦衣男子先是一愣,而后放肆地上下打量她,出言不逊。
      “正是良辰美景,才要进去销魂掷金。怎么,姑娘可是想陪大爷快活快活?”
      白衣女子听了,也不恼怒,只微微一笑,问:“公子是……”
      “大爷我是龙踞山庄少庄主的小舅子,吴成轩,两榜进士,供职文成院。你连大爷我你都不认识,还想在杭州城里混日子……”他还欲绵绵不绝说下去。
      白衣女子秀眉轻展,“原来是龙踞山庄龙佐栖妾室吴氏的内弟。”
      后头响起一片哄笑。龙佐栖未娶妻先纳妾,尽人皆知。无奈龙佐栖始终恋慕月冷山庄的月无情,即使妾室替他生下子嗣,即使月无情早已经化成飞烟,他也不能忘怀。他更是矢志效法当朝天子,发誓正室之位虚悬终生。所以这嚣张到极点的男子,顶多也不过是个不得宠的妻弟罢了。
      吴成轩恼羞成怒,正打算反击,却见白衣女子向他招手。“公子,请附耳过来。”
      吴成轩咧嘴而笑,哼,始终还不是怕了?看她想说些什么。
      只见吴成轩在白衣女子身前站定,她以广袖掩口,附在他耳边,细细低语。而他的脸色,由得意而凝重,由凝重而惊愕,再由惊愕而骇然,变了三变。
      待白衣女子放下袖子,他早先的嚣张放肆气焰已不翼而飞,脸色煞白,连声音都在颤抖。
      “你怎会知道?”
      白衣女子笑了笑。这一笑,直似阳光破云而出,将她并不出众的五官,映衬得生动无比。她弯眉如月,笑眸似水,微微一福。“今日不客招待,欢迎公子改日光临。公子若因奴家今日冒犯而不再光顾,实是奴家的遗憾。”
      吴成轩岂会听不懂她话中含义,连连摇动折扇,掩饰心中惶惑。“一定捧场,一定!一定!”说完,他便立刻如丧家之犬般,逃之夭夭。
      原以为今夜一定能大破旧规矩,一哄而入的客人,悉数一愣。这吴成轩仗着自己是龙踞山庄少主的小舅子,又花钱捐了个文官当,故而为人蛮横霸道,一贯盛气凌人。怎么被这白衣女子三言两语就打发了?
      稍微胆小怕事,虚有其表,底气不足的,见吴成轩落荒而逃,再看白衣女子气定神闲,一副胸有成竹模样,更是心中忐忑,担心招惹麻烦。许多人都悄悄放弃往里闯的念头,只是留在原地看热闹,想看看还有谁想打破规矩,又能不能成功。
      果然,仍有人不死心,往白衣女子面前一站,张狂地质问:“你是何人?有资格拦住本官?还不退下!”
      “奴家冥凰,如今是销金窟代理老板。优老板立下的规矩,亦是奴家要遵循的。不知大人是……”冥凰淡问。
      “小丫头有眼不识泰山。我家大人乃浙江布政史大人的侍卫统领,还不快请我家大人进去?”嚣张男子的跟班如跳梁小丑,上蹿下跳。
      冥凰听了,冷冷一笑。是么?小小一个布政史身边的侍卫统领,便可以这样放肆么?
      “二位身后八抬红顶官轿里的知府大人,都不会擅闯,你倒想擅闯?张伊凇可知尔等在他背后如此狂妄霸道么?”
      “臭丫头竟敢顶嘴,还敢直呼张大人名讳。来人,掌嘴。”男人仗恃欺人地轻嗤。
      他的跟班立刻上前想掌掴冥凰,却被她清澈冷冽的寒眸给震慑在原地,迟迟不敢下手。
      “放肆!朗朗乾坤,你们想动用私刑不成?”忽然一道娇黄色身影由一侧闪了出来,单掌推出,击在狗腿跟班身上,硬生生将七尺壮汉拍飞出去。所有人都听见那魁梧身躯撞在青石铺就的街道上,发出骨折肉烂的奇异声响。
      现场一片静默,人人噤若寒蝉。
      娇黄身影在一掌拍飞壮汉后,沉稳地往冥凰身后一站。
      冥凰在众人目瞪口呆的表情中,徐淡一笑。
      “各位,销金窟开门做生意,无非图个和气生财。只要各位遵守此间的规矩,凡走进此间的客人,都能得到最好的享受。但若有人以为优老板将此间交给奴家这样一个无名女子,便可以任由各位大爷为所欲为,那便错了。奴家为造成这等错觉,在此向各位深表歉意。”冥凰一直拢在袖中的手伸了出来,轻轻环指四下。“奴家既无背景,亦无人面,还请各位多多担待。”
      浙江布政史大人的侍卫统领脸上,浮现惊骇之色。刚才那排山倒海之势的一掌,是发自一位身形娇小的少妇之手,她发掌之后,竟然还能气定神闲,面不改色。反观他的跟班,一身外家十三太保横练硬功,却轻易被黄衣少妇伤至半死,一身功夫,只怕就此废了。换成是他,也决占不到一丝便宜。
      “晁统领,明日请早。奴家会备一壶波斯美酒,欢迎大人光顾。奴家自当向大人赔罪,还望大人不计较奴家今日的无状。”冥凰柔柔一笑,全看不出稍早她曾眼也未眨一下地任由健壮如牛的男子被击飞出去。
      晁统领竭力忽视自己的一身冷汗,强笑道:“那是自然,一定光顾。”
      说完,他返身拎起地上瘫软成泥的跟班,仓皇狼狈地离去。
      现场哪里还有人敢打硬闯的主意。眼前白衣玉立的女子,虽然笑容徐淡,一副弱不禁风模样,可是她身后的人,却惹不得。只怕,这冥凰本身,也是大有来头罢?
      冥凰微微一笑,示意两个护院回到自己的岗位上,便转身往深深庭园走去,白色裙裾,轻摆飘摇如云,而那抹黄色身影,已不见影踪。
      只此一役,原本在江湖上名不见经传的冥凰,一夜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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