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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1章 销魂摄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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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初上,夜未央时,正是杭州城入夜最热闹时候。茶楼酒肆、秦楼楚馆,莺歌燕舞,管弦笙箫,一片纸醉金迷景色,令得多少公卿贵族、富商巨贾、豪侠浪子来此流连忘返、一掷千金。
凡此种种,又属临安道上销金窟里最是风光无限,风情无垠。
销金窟,外观精致典雅,是一座典型江南建筑。朱漆大门,青墙碧瓦,里头有池塘水榭,小桥幽径,假山怪石,屋宇错落。若非门外匾额上题着“销金窟”三字,任谁亦料不中,如此明秀如画,清雅若诗的园林,竟是数一数二的风月去处、销金场所。
远至天子脚下,近如周边府县,但凡有心玩乐者,皆知销金窟的好处。干净、雅致、体贴,然也热情、狂野、神秘。每晚,此间接待的客人,决不超过二十,也决无惹是生非、不识相的闹事者。就连杭州府和八府按察御史大人这等身居高位者,在被拒于门外时,也只能改日再来。更遑论多少慕名而来却又来迟一步的豪客了。
却从无一人抱怨。今日来迟了,还有明日。总有一日能得其门而入。
今夜,春风拂槛,小雨润物。杭州城内的一切,都仿似被这一场绵密春雨浸润,沾染上潮湿微冷之意。
销金窟内,灯火通明。
歌舞伎乐,千金赌局,悉数停了下来。赌坊里的荷眼共伎乐馆里的姑娘们,统统静静伺候在客人身旁,侍奉茶水。
今夜的客人,亦全不在乎不能狎妓狂赌,他们此来,志不在此。
偌大的花厅里,只得五位客人,皆为现如今黑白道上顶有影响力的人物。他们全都接到一张请柬,前来赴约。
邀约之人,藏头露尾、语焉不详,只在玉色月白洒金请柬上,以朱笔,用纤丽娟秀的笔迹写着:冬至赤月,凤凰涅磐。清明雨夜,浴火重生。现迹何处,销金窟内。
无论请柬上所写,是真是假,为了一线微薄希望,他们悉数如期赴约。
一身利落黑衣,眼神狂野深幽,周身气息却沉冷肃杀的幽冥爵爷,半眯着眼,一语不发地将身后白衣侍女斟好的茶一饮而尽。淡淡道:“你不适合着白。”
天下女子,无人着白,似消失了两年又四个月的无情。只一袭素白,已尽显风华,如月如玉。
两年又四个月了啊。他执起侍女又斟满的茶盏,这些年,他一直奔波追踪,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线索。却,始终,没有无情的下落。江湖内外,没人相信她真会如此轻易地香消玉殒。所有爱她仰慕她敬重她的人,全都在找寻她的踪迹,然也一无所获。
无情两周年祭时,他曾经于金陵,同一个极似无情的女子错过。当他赶至金陵时,那个被形容得直似天女下凡的白衣女子,却早他一步离开了金陵。令他扼腕不已。会是无情么?一品居里昙花一现,玉人无双,身旁有一对男女侍侯着的白衣女子,可会是无情?
没人能确定。
江湖上,所有消息管道,在触及“月无情”三字时,皆成死路。
当诸葛自蓬莱派人八百里快骑送来的请柬,交至他手中时,他的心情,百感交集。
是以,他毫不犹豫,前来赴约。即使,这可能只是一个圈套,亦无所谓。
现在看来,这请柬,果不简单。发了不只一张,来的亦不独他一人。
其他四人,他都认识,全数是当年在月冷山庄见过的。他同这些人,不过点头之交,他无意攀谈。魅惑的绿眼,澹然敛着,再不说什么。
他身后的白衣侍女,听了他的话,微微一笑,“公子说得是。”
一柱香时间过去,成间精雅花厅里竟静谧无声。除却衣料摩擦的悉簌之声,便是屋外夜雨沙沙落在青碧琉璃瓦上的声响。细细密密,带着磨折人心的迟滞凝重,使人屏息。
倏忽,由远而近,传来飘渺人声,吴侬软语,婉转轻吟,让在场者,未见其面,先已醉了。
娇软吴音,渐行渐近,终于,来至门外。
由八个紫衣僮儿抬着的两顶软轿,停在在花厅外的抄手游廊里。
软轿落地后,先自轿中走出的,是一名穿一袭堇色绣号角状白色花纹软烟罗长衣的女子,宽袍广袖,身姿优雅。她的头发,梳成少见的胡髻,以一根冻石芙蓉簪束着,额头戴着绿松宝石璎珞,疏眉淡目,清秀如诗,直似江南的春雨,烟淡朦胧,虽未见美丽绝艳,却自有一种亲和温润气息。
堇衣女子下得轿来,回身向另一顶软轿内笑语:“婵娟妹妹,我们到了。”
她的声音也似春雨,和煦中带着些微的冷清,却不使人觉得疏离淡漠。
“谢谢姐姐。”软糯吴音自轿中传来,令人忍不住想一窥佳人真容。
一旁的紫衣僮儿伸手掀开轿帘,只见施施然走出一位风华绝代的美人,吉祥双髻,戴着素净银簪,着一袭月牙白色织金蜀锦宫装,微敞的胸口露着青色内衿,腰间系着金色丝绦,裙摆似若浮云,灵动飘逸。一张粉嫩素面,秀眉明眸,直鼻檀口,行止间雍雅华贵,气度天成。
“全下去罢。”堇衣女子浅笑挥手,遣退八个紫衣僮儿,留下一个抱着琴囊的素衣丫鬟,侍立在两人身后。
“婵娟妹妹,请随我来。”她玉手微扬,做了个“请”的手势。
“烦劳姐姐了。”婵娟嫣然一笑,华光流溢。
两人相偕在前,素衣丫鬟捧琴在后,亦步亦趋。
三人进入花厅,堇衣女子笑吟吟福身,曼声道:“奴家优释傩,因故来迟,怠慢了各位,还望各位见谅。”
她起手击掌,吩咐:“来人,上酒。”
立刻有青衣小厮鱼贯而入,为五人的桌前各放了一只酒樽。
那边厢,素衣丫鬟已经服侍婵娟在一张琴桌前坐定。净手焚香。
优释傩待奉酒的小厮退下了,才又淡笑如怡道:
“夜雨凄凄,有茶有酒,岂能无琴无歌?今朝的东主,特为各位准备了醇酒、美人、名琴,但能令各位乘兴而来,尽兴而归。”说罢,她亲自执起桌上青碧若玉的双耳冰瓷酒樽,一一为五位尊贵客人斟酒。
清冽的酒,斟在绿玉犀角杯中,酒香馥郁芬芳,竟带着蓬勃暖意,缓和了一室料峭春寒。
五位客人,全是此道中人,即使是最不好酒的青衣毒尊,清秀俊雅的脸上,也不禁浮现讶色,伸手执起酒盏,凑近鼻端,轻轻吸嗅。而后,神色迢遥缅怀了起来。
“此酒,来自何处?”青衣毒尊今夜首次启口,笑眼如丝,语气温和。
优释傩疏淡的眉眼如旧,看不出她的心绪,温雅语气未改,浅笑悠然。
“格倒要问婵娟妹妹哉。”她轻松将众人放在她身上的注意力,悉数转至琴桌前的婵娟身上。“此酒,是同婵娟姑娘一道来的呢。”
婵娟已经在琉璃盏中净过了手,拭干。案上燃起一炉香,飘渺青烟朦胧了她美丽的脸庞,使她益发仙姿卓绝起来。
素衣丫鬟已经将绣有凤凰比翼花纹的琴囊解开,取出琴来,轻轻置在琴案上。之后,便本分地退守于白衣如玉的婵娟身后,垂眉敛目,竟全不看一眼花厅里风格迥异尊贵的客人们。她沉静得,仿似一道青色风影,若不刻意留心,便会被轻易忽略。
婵娟不染丹蔻的纤手,轻轻抚动琴弦,微微一笑,明亮澄净的眸对上五双等待答案的眼。
“姐姐说笑了,以姐姐此等广博见识,哪能会不识得此酒呢?”她优雅道。“此酒,名唤‘轮回’,觅卧松树干挖槽,放入杜鹃、桃花、樱花,以天山雪、虎跑泉水酿制。因其味甘而回香,仿佛松精花魂再入红尘。是以,雅名‘轮回’。”
青衣毒尊俊秀的眉目,带着淡笑,细细端详婵娟,那笑意盎然的眼,却是再认真不过的研审。此女,来路不明,来意不明。可是,她太容易让人联想到另一个月华无双的女子了。
会是无情吗?他以为他重入江湖,以毒杀人,若无情活在世上,一定会来阻止他。
可是,始终,并没等到那个玄衣如素,冷冽如水的女子,没有等到无情的出现。
笑眼微敛,他看着自己干净的手,这双手,是天下最能杀人于无形的手,亦是天下最想拥抱无情的手。却,也是最没资格拥抱无情的手。
他不知道无情是不是知道他的身份,或者,无情由始至终都知道他是谁。所以,才有那个约定。然,为了找到无情,即使违约背誓,他也在所不惜。
“轮回么?”他淡淡笑问,“不知是何人所酿?还请姑娘不吝相告。”
另有一双精锐鹰眼,一霎不霎地望住起手抚琴的婵娟。
婵娟但笑不语,只是静静抚琴。
松透、圆润、苍古的琴音,悠悠响彻。
匀朗芳静,清澈明净,如云若水。
一室听众,无不屏息,为她仿似能净化神魂般的琴韵所折服。
沈幽爵一直半掩慵懒的眼,倏忽扬起,直直凝视淡定幽雅的白衣女子。
琴之为物,圣人制之,以正心术、导政事、合六气、调玉烛,实天地之灵气,太古之神物也。
若不能以己之身会物之神,达于天地之道,决奏不出此等悠扬婉转优美之声。
这——亦决不是一个沦落风尘的寻常女子可以弹奏得出。
听她隐隐散发磅礴雄浑气息的一曲《关山月》,他幽邃的绿眼,渐形深炽。
她,婵娟,象德修身,胸怀家国天下,有深不可测的智机韬略。
想必其他四人也注意到了罢?
沈幽爵手中的绿玉犀角杯,轻轻捏紧。
两年又四个月,他奔波往返,寻觅追踪,每每以为接近了,却总是一场徒劳。
无情呵,无情,你何其忍心,就此销声匿迹,教人放不下忘不了。
他挑眉自嘲,始终,他没有见过无情真颜,只记得那一双精湛明澈如水,晶莹剔透似寒星般的眼眸。然寻寻觅觅经年,于千万中,他再未见过那双深植于记忆中的,淡然狡黠,灵动顽皮的深瞳。再未。
甚至,不曾入梦。
他又饮了一口酒,咽下喉间的无奈苦涩。
他爱上的,是个不羁女子,智机才学卓绝的她,在看似冷淡无情的面貌背后,藏着一颗体贴而刚烈的飞扬之心。
他要么等在原地,等她自愿现身的一日来临;要么,便不停追寻下去,不放过一丝一毫可能线索。倘使放弃,就真的失去同她比翼并肩的可能了罢?
他慵懒幽魅的视线,隔着缭绕飘渺的青烟,凝伫在婵娟身上。和以悠扬琴声,徐徐吟道:
“古婵娟,苍鬟素靥,盈盈瞰流水。断魂十里,叹绀缕飘零,难系离思。故山岁晚谁堪寄,琅干聊自倚。谩记我,绿蓑冲雪,孤舟寒浪里。 三花两蕊破蒙茸,依依似有恨,明珠轻委。云卧稳,蓝衣正护春憔悴。罗浮梦,半蟾挂晓,么风冷,山中人乍起。又唤取,玉奴归去,馀香空翠被。”
他低回的嗓音渐哑渐消,终至无声,结束于古琴幽雅余韵里。
满厅怅惘迷思,一片无言凝滞。
所有的目光,皆投向了意态阑珊的沈幽爵,连那仿佛八风吹不动,对任何事都无甚兴趣的素衣丫鬟,也不禁抬眸瞄了一眼,复又垂下眼帘。暗暗思忖,词是好词,也颇应景,只是太过凄冷,全不似一代豪侠该有的阳刚霸气。难不成,美人膝真乃英雄冢?
这样寂寥语气,本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不是么?
这两年来,大江南北,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卸下蓬莱幽境境主身份的沈幽爵,仗一柄幽冥剑,以出神入化的剑法,行侠仗义,快意恩仇。率黑衣十二骑挑灭罗刹门南北十七个堂口,踏平祁连山匪巢,设陷活捉采花淫贼花似海……
倘若说早两年他隐在蓬莱幽境,身后有蓬莱幽境雄厚实力撑腰掣肘北地武林,那么近两年他则是以一身以臻化境的真功夫笑傲武林了。
可惜,今日一见,不料原应意气风发的幽冥爵爷,竟难掩一身风霜。
素衣丫鬟在心中太息,无情啊无情,这就是你想要的么?活在世上的人,永远也无法摆脱你失踪的影响。这就是你想要的么?你的体贴,化成恒久的痕迹。你的自由,带来无尽的猜测。
堇衣如烟的优释傩轻轻抚掌,打破一室寂静,亦搅散迷思。
“婵娟妹妹真神人也。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她由衷赞叹,婵娟所弹奏的乐曲,如此跌宕起伏,辗转婉约,赏心悦耳。连挑剔如她,也不得不承认,婵娟的琴艺,的确过人。这决非一个卖弄琴艺美色的乐伎所能弹奏出来的乐曲。
“你——是何许人?”默默坐在最外侧,蓝衣如海,玉簪青衿,玄铁长剑悬在腰间的江思月,缓缓站起身来,接近琴案。“又是何人,差你来操琴献曲?”
江湖中,出名优雅冷静,出名不近女色的水月公子,以这样几近无礼的口吻,盘问一名陌生女子,传了出去,真不晓得要破灭多少待嫁女儿心。优释傩暗暗想,却并不出面干涉。她今夜不过是收了九百九十九万两德明号钱庄的银票,一斗龙眼大小南海珍珠,玛瑙、翡翠、各色宝石两箱,顶级美酒一车连同美女、侍婢各一名,并答应将销金窟出租一晚罢了。说好了客人不得过二十,所有花销另计,其他的事,不在她的管辖范围内。再怎样好奇,她也只管抱着膀子作壁上观便好。
婵娟仰起精致清艳的素面,直视江思月,秀美的双眉苦恼地轻轻蹙了起来,欲语还频,分外惹人怜惜。
“说不出来?”江思月竟全不怜惜美人苦恼无助的神色,反倒更加咄咄逼人。“还是,你不能说出来?”
“公子,”侍立在婵娟身后的素衣丫鬟,这时轻轻开口。“婵娟姑娘确实不知。”
“是么?”江思月的视线,落在身材高挑却十分懂得隐藏自身气息,不引人注目的丫鬟身上。“她不知道,莫非你知道?”
优释傩烟淡的眉诧异地微扬,外传水月公子儒雅温和,谦冲良善。想不到问起问题来,倒字字犀利。再看那素衣丫鬟,也很是了得,干干净净的脸上,表情始终如一。
神思迢遥的青衣毒尊,一双笑眼徐徐眯了起来。
沈幽爵却自斟自饮,形于外的慵懒气息不改。他身后的白衣侍女,半垂眼帘,唇角微扬,将花厅中上演的这一幕,看进一双凤目里去。
“江兄,她不说,自有她的苦衷罢。”已经继承了洛阳侯爵位的洛长天淡淡道。他穿一袭洗至泛白的干净灰衣,蓄了浓密胡髭,牙簪束发,毫无王公架子,倒很有些草莽落拓味道。却并不惹人讨厌。
他的注意力,其实并未放在花厅之中任何一个女子身上,而是放在青衣毒尊身上。
犹记当年,他还是洛阳侯庶子身份,在月冷山庄见过笑容干净明朗的小厮六儿,受过他点滴之恩。一别经年,再相见时,六儿的笑容依旧干净如昨,身份却已经大不相同。
他已经是当今圣上御准世袭洛阳侯,而六儿,是江湖内外、武林上下无人不惧他三分的青衣毒尊。
月无情,你可知道你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他在心中问,悠悠叹息,今夜,想必无人能安然入睡。毕竟,无情月夜浴火至今,两年多过去了,爱恨情仇都沉淀在记忆里。如今,却被人刻意翻开撩动。
“这位姑娘,但说无妨。”青衣毒尊一双弯月似的笑眼,掠过鼓励的温和光芒。
素衣丫鬟看了一眼凝眉苦苦回溯的婵娟,轻轻喟叹。
“婵娟姑娘曾身中剧毒,又遭火焚,容貌尽毁,昏迷不醒。被我家先生自秦淮河中捞起,足足救了大半年,才救回来。只是她记忆全无,我家先生可怜她遭逢巨变,收留她至今,给她起名婵娟。所以婵娟姑娘有名无姓,有今朝无昨日。她自然是不知道的。”
优释傩听了,自袖笼中摸出一方锦帕,捂住口鼻。好可怜,婵娟的命运比她还坎坷,落难中毒、毁容失忆,比一出戏还曲折。“可怜的婵娟妹妹,总算救过来了。万幸万幸。妹妹你冰雪聪明,天仙资质,定可逢凶化吉、否极泰来。来来来,为了婵娟妹妹大难不死,亦当浮一大白。”
她看得入了戏,旁人却不以为然。
江思月仍盯住素衣丫鬟。“你家先生,又是何许人也?”
“阿纳特曼。”素衣丫鬟吐出四个字,仿如魔咒。
一直侍候在沈幽爵身后,状极无聊的白衣侍女闻言,一双清澈的眼倏忽低垂。阿纳特曼?她可是听错了?亦或——
一直笑容灿烂的毒尊,猛地自椅上起身,也走到素衣丫鬟跟前,伸出修长白净的手指,微微托起她的下巴,直直望进她晶莹的眼瞳深处。
“再说一遍。”他的声音温和,动作轻柔,可在场的人却如堕冰窟,寒凉彻骨。他温煦的声音中,竟散发无尽杀意。
“阿纳特曼。”素衣丫鬟不知是迟钝,亦或是胆大无比,竟浑然不觉死亡威胁,又清晰清脆地重复了一遍。
青衣毒尊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放下手,轻声笑了开来。
无情,你今日若在此间,大抵会冷笑三声罢?笑始终有人,勘不破红尘,瞰不透真谛,越不过情关。偏偏,我三样皆全。时也命也。
他若有所思地向婵娟一笑。“你若是无情,便快快忆起过往罢。自今日始,每月十五,我会向你身边的人施毒。或者,会令其三五七日内毙命,亦或者,会令其终生痛苦难当。你若想阻止我,惟有记起你我之间的约定。婵娟姑娘,就从你身边的这位琴僮开始罢。”
青衣毒尊清秀的脸上笑容未减,语意却已经冷冽如寒霜,淡淡问素衣丫鬟。“你叫什么名字?”
“莲花。”素衣丫鬟镇定回答。
毒尊点头。“今日既是清明,亦是十五。毒,我已经施了,名唤‘销魂摄魄’。爱可销魂,情能摄魄,惟有无情,方能解之。”
花厅中有人听了,心中一凛。
若婵娟记不起往事呢?谁能救素衣丫鬟莲花?
“公子,是我失去记忆,此事原怨不得任何人。公子怎可迁怒于人?”婵娟娇糯的吴音响起,清澈恬美。“请公子赐以解药,收回前言。”
毒尊清秀俊雅的眼睇向白衣如云的婵娟,别有深意思地微笑,趋近她。“是吗?那你就快些恢复属于无情的记忆罢。我的耐心已经用磬,也许下一个,就轮到你。”
然后,他后退,退开到一臂之遥,淡淡一揖,“莲花姑娘,你家先生,藏头露尾,行事鬼祟,阿纳特曼这个名字,他当不起。回去告诉他,别因为这个名字,枉送了性命。”
说罢,他青袖一甩,纵身逸出花厅,遁入雨雾,迅即隐没在夜色里。
优释傩眼神一亮,充满崇拜。好俊的轻功,好磊落的性格。可惜,心有所属。
她细眉淡目微微一敛,轻挥手中的锦帕,薄嗔。“你这丫头,何苦这么老实?戳他的痛脚。现下可好,中了绝情断爱之毒,普天之下,除了月无情,莫能解之。婵娟妹妹的记忆,一时半刻也……”
优释傩倏然停住,因为她自莲花的脸上眼里没看见一丝半点的恐惧。她笑了起来。
“看我笨的,你家先生既然能将婵娟妹妹自死亡边缘救回,这点小毒自然也难不倒他。”她是多余操这份闲心了。人家既然来了,自是做了万全的准备。“来人,歌舞伺候,如此春雨潇潇,长夜寂寥,更应笙歌燕舞,消遣时光。”
花厅两侧穿堂里立刻有穿胡衣的舞姬出来献舞,婵娟与莲花相望一眼,继续操琴。
“优姑娘,可否赏脸,陪在下喝上一杯?”
洛长天没有起身去追毒尊,只是接过身后黄衫婢女斟好的酒,向优释傩致意。他更好奇,莲花究竟说了什么,激怒毒尊,以至于他竟一反素日里不对无辜出手的惯例,向一个丫鬟下毒。看起来,这古道热肠,见识广博,八面玲珑的优释傩,似是知情。
“想请教优姑娘,究竟她戳中了毒尊哪一处痛脚?”他从未见过毒尊的这一面,似乎,所有灿烂阳光都没阴霾吞没,令人胆寒。
优释傩浅笑,她淡若云烟的无关瞬间如破雾而出的晨光,亮丽起来。
“奴家不胜酒力,有一杯即醉的笑名,这轮回酒,奴家更是饮不得。容奴家以茶代酒,敬侯爷一杯,祝侯爷加官进爵、事事如意。奴家这厢先干为敬。”
她自洛长天面前的案上执起茶盏,向他回礼,一仰而尽,然后翻手示杯。
洛长天虬髯后的精锐利眼,闪过冷光。这个优释傩,身份来历也极神秘。两年前她突然就冒了出来,掌理此间大小事务。无人知晓她的底细。他蓦地起手,扣住她的手腕。
“你还没回我的话。”
优释傩脸上颜色依旧,温润似水的眼里却倏忽掠过凌厉寒芒,也不挣扎,纤细的手腕在他掌中一拧,进、转、退、脱四诀并用,向后微微撤了半步,手腕已然自他的掌握中脱出。干净迅速,决无半点拖泥带水。“侯爷抵是醉了。”
洛长天大是诧异,优释傩的脉象,分明是内息全无的寻常女子,可是她使的这一式脱逃术,却漂亮得找不出任何破绽。真是古怪。
岂止他觉得古怪,连八风吹不动的素衣丫鬟莲花和一直自斟自饮的沈幽爵,都讶异无比地留心于她。
“在下也很好奇,优姑娘何不替在下解惑?我等洗耳恭听。”江思月优雅从容地问。
沈幽爵则一手支肘,撑着头,一霎不霎地看住堇衣的优释傩。他身后的白衣侍女素净的脸上,有一抹微不可觉的苦恼。这些人是何苦?执着追寻一个有心遁迹红尘的女子。象青衣毒尊,为了逼使月无情现身,竟不惜以毒害人;象幽冥爵爷,好好的,风光无限的蓬莱境主不做,跑到江湖上奔波往返,不停觅觅寻寻。她淡淡叹息,多情总被无情误呵。月无情,看你做的好事,这下你要如何收场?死而复生吗?
优释傩微一耸肩,拢在宽大袍袖中的手轻摊。唉,真是死心不息。她原不想教他们承受和毒尊相同的失望感受,偏偏,天不从人愿。
“阿纳特曼,是为梵文,意既‘无我’。既是无我,又何从寻起?”她徐徐解释。“因是无我,故三千世界空空如也。”
优释傩伸出手,于空中,拈一朵莲花,幻化无形。
素衣丫鬟无波的眼中闪过讶色,连白衣侍女亦不觉仔细看住自己的老板。优释傩一贯并不对园子中的伙计指手画脚,只是放任自流,无为而治。但偶尔会有极出人意表之举,一如今日。
沈幽爵浓眉紧锁。堇衣如烟的优释傩,竟比婵娟,更令他有熟悉感觉。她通身散发着,相似于无情的,冷静清冽气息。连谈吐举止,都让他想起无情。
洛长天于此时失笑,竟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自他手中轻易脱身,传将出去,大抵无人相信罢?
“优姑娘身手不凡,不知师从何门何派?”他笑问。
优释傩明眸一弯,笑了。“奴家一介女流,哪里有什么身手,更谈不上门派。不过是些防身技巧,为了在江湖上立足,免得受无赖无耻无良无义之徒欺负用的。”这世上的女子,最是不易,若不懂得一些自我保护之术,要等到豪侠义士出手相救,真不晓得能救得了几她。
洛长天还欲再问,却不料被远远传来的幼儿呼唤打断。
“妈妈,爸爸不乖,偷偷跑出来,说要赏雨。”一个穿青莲色缎子对襟团花棉袄,底下衬一条黑色粗布裤子,以两根小牛皮带交叉吊在肩膀上,足蹬一双虎头鞋,梳着长命头,苹果脸圆眼睛的幼肥小童随后跑了进来。也不畏生,睁着一双漂亮有神的大眼,当着满屋人客,奔到优释傩身旁,仰起脸,口齿清晰地报告。
“哎呦,我的小祖宗,侬真会得跑,追死嬷嬷哉。”一个富态中年女子少后也踱了进来,向优释傩一笑。操一口苏州官话,道:“傩傩,格小家伙,越来越似飞毛腿哉。我可吃伊不消。”
宽袍广袖的优释傩微笑,弯下腰抱起虎头虎脑的男孩。
“臧妈妈,你先过去,我随后就来。”
“好格。”胖胖的臧妈妈一旋身,如来时般匆匆地走了。
然一花厅的人却都看见了,她虽说“追死了,吃不消”,但却气息平稳,脚步轻健,分明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优释傩抱着孩子,向诸人淡一福身。
“奴家有些家务事要处理,先行告退。各位不妨尽情享受美酒胡舞,古琴名曲至三更天。冥凰,此间交给你了。”说罢,她优雅地踱出花厅,堇色衣摆,似朝云晚霞,飘逸轻灵。
“爸爸不乖,妈妈罚他。”小儿侬软的声音说。
“你跑给臧妈妈追,一样不乖,一样该罚。”女子和煦嗓音中加入些许顽皮调侃。
两母子的对话声,渐行渐远。
她不是无情。众人都有了这样的认知。那孩子,三岁有余,与优释傩眉目间极相似,连气质都相同,一望即知是两母子。而无情……两年多前失踪时,仍是待嫁之身。
名叫冥凰的白衣侍女,隽秀一笑,满意地看见他们的注意力全放在了优释傩母子身上。今日站了大半夜,总算值得。见识了美人、名琴、古曲。更见识了老板的一手太极功夫。不过美人就是美人,连抚琴的姿势,也格外优雅,即使身为女人,都不免为之心动。倘使有幸能遇见一个良人,即使记忆不再,却能从头开始生活,未尝不是好事。
只可惜,有些人,始终不懂得富贵如云,浮生若梦,能自由而幸福地生活,才是正道。
她又何苦,枉做小人?不如看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