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间一点君知否》茱夕徒

2、见地生

　　一 土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睡在这个丰盈的女人的怀里。她只知道突然有一天阿爹不见了，如今阿娘也不见了。自己要跟在一大夥人中间，不知道走了多远。肚子饿啊饿啊，没有人愿意给她饭食。她就晕倒在路边上了。有人用棍子捅了捅她，她没有力气动一动。听见那人喊一声“又死了一个。”等她再醒来，就看见这个妇人开心的笑说道：“明明爹，你看看闺女醒过来了。”一个黝黑的汉子端着一个黑陶碗走过来，也笑着“闺女醒了？我就知道我的药治百病。闺女赶紧把这碗粥喝了，包你明天就能跟着明明姐姐下河捕鱼了。”她觉得这个人亲切，也跟着笑，接过碗咕噜咕噜的喝了个精光。转着滴留滴留的大眼睛看着这个小小的却很温暖的土坯屋子。丰盈的妇人笑着问，“闺女，你叫什么名字啊？”“杨天媛，我爹娘都叫我天天。”“姓杨啊？咱家也姓杨呢！天天？咱家姐姐叫明明，你俩和一块就是明天。这可是让人怎么说？缘分，是吧，你和咱家有缘分。”黝黑的汉子拉着8，9岁模样的小女孩走了过来，说道“这可真是缘分！我刚撒了网上岸，就看见那些个流放的犯人从河沿上过去，这闺女突然这么一软就晕了过去。我喊那些个兵过去看看，他们说‘死了，不管。’我就把这闺女抱回来了。给这闺女吃了一碗咱家的百病包治汤，果然就活过来了。”小小的天天听不太懂，只是笑着跟着说“缘分，咱么有缘分。”妇人摸摸她的头发问道“天天，你几岁了？”“三岁”她伸出三个小小的指头。“咱们天天真是聪明。爹娘呢？”“不知道，不见了。找不到了。不要天天了。”说着小脸上噗噜噜落下一连串的眼泪来。小姐姐赶紧过去抱住小妹妹说“不哭不哭，姐姐要天天。姐姐从不走丢的。”小姐姐从怀里掏出个兔爷递到小妹妹手里：“这个给你了。好妹妹可不要哭了啊。我的爹娘也分给你，以后你就有爹爹和娘亲了。”“来，天天，叫娘”天媛懵懵懂懂的唤道“娘”，妇人高兴的应一句，指着黝黑的汉子说“这是爹”她跟着叫一句“爹”，黝黑的汉子也快活的喊一句“真是好天天。”她有点害羞了，钻进了妇人的怀里。很久之后，就算她忘了亲生父母的模样，忘了她家乡的青瓦白墙。她还记得那天那间土坯房里的泥土的味道。是温暖的家的味道。

　　二苍生

　　天天就这样在这个新家里长大了。跟着娘在河沿的地里种山药，种土豆。晚上跟着姐姐和娘替人家织布纺棉花。还跟着爹爹下河捕鱼，上山打猎。她生活得很辛苦却很快活。

　　她的生活开始改变是在姐姐嫁人之后。姐姐嫁人后，娘哭了好多好多天。姐姐不在了，姐姐的那份工，天天就努力硬撑过来。但再怎么努力也没法赶上家里的吃喝。看着摇摇欲坠的茅草屋，天天暗暗发誓，一定多挣点钱，给家里盖个砖房再嫁人。她娘好像知道她的心事一样，只要天天不睡，就陪着天天织布纺棉花。有时候活儿多，一干就到天亮。天媛用水抹一把脸就又去地里干活了。她娘劝她，别太卖命，都是带不走的。天天也不说话，埋头拼命地干活，干活。

　　娘的眼睛不好，最近越发的不好了。天天就更加努力的把娘的那一份活也做了。到了年关，姐姐生了一个男娃娃。娘想去看姐姐，又不好空手去。爹爹就去在早就冻冰的沁水河上凿了个窟窿，一坐就是一天。好不容易钓了十几条大大小小的鱼。大的拿到集市上换了几个柿饼，几斤红糖。小的收拾干净用碗盛了。交给娘拿好。借邻居家的毛驴，扶了娘骑上，带上天天去看姐姐。
　　姐姐婆家虽不是富裕人家，但到底是瓦房。屋子里也亮堂堂的。天天就想，我要攒钱给爹娘盖间这样的房子。姐姐很高兴，姐姐的婆婆也很是客气。只是姐姐的丈夫却不时地咳着。还要不时地就出去吸一袋烟。要走了，天天走到姐姐面前亲了亲姐姐。她知道姐姐是不是真的好。

　　又是这样忙碌的过着，天天都忘了自己几岁了。家里却来了说媒的人，她娘顺顺额头上的散发，声音不大却很坚决的说，我们家闺女看着高，其实还小呢。以后不准来了。

　　当山药的叶子又开始丰茂的时候，娘终于什么也看不见了，爹还是每天早早出去捕鱼。打回来的也是一天不如一天多了。天天知道，爹爹经常肚子疼，疼起来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但是爹怕娘担心，什么都不说。天天也不说，每天只睡一两个时辰。日子还得艰难的过。

　　已经有几年不见的姐姐，哭着跑回了家。姐姐的丈夫死了。夫家不要姐姐，也不让姐姐带娃娃回来。娘摸索着她女儿的脸，悲伤的说不出话来。爹爹找了一把大砍刀就出了门。天天拦也拦不住。天渐黑的时候听见门口有娃娃喊娘的声音。姐姐抱住自己的娃娃。泪眼里看见爹爹满脸的血。姐姐给爹爹擦着血，包扎着伤口。爹爹说,你别放心上，不碍事的。

　　姐姐回来了，天天的担子终于轻松些了。爹爹却是再也挺不住了。

　　天天第一次去借了高利贷。给疼的真打滚的爹爹请来了郎中。郎中开了药，说，先吃一个月，若不顶用再换别的药。还说，爹爹的病已经不是一两天，治起来怕是不容易。爹爹吃了药就不会太疼，就睡的舒坦些。天天就一次又一次的去借高利贷。终于爹爹再也不用吃药了，爹爹在一个大雨的夜里来不及喝药就走了。空留下一碗黑漆漆的汤药。

　　三月白

　　爹爹走了之后，天天和姐姐没有一夜合过眼。拼命地干活还高利债，却是越还越多。

　　天天接了爹爹的行当，每天白天都下河捕鱼，晚上回来了和姐姐一起织布。这天晚上，天天回到家，却没有听见咔嚓咔嚓的织布声。天天有点心慌，难道又出了什么事？进门看见姐姐抱着娃娃默默的哭。“姐，你婆家又来要娃娃了？”“没有”“那你哭什么啊？”“天天，你别跟娘说。村里来了几个宫里的太监，要在村子里挑几个好看的小哥去宫里呢。我想把娃娃送过去。”“姐，你是傻了？？你要把娃娃送进宫里当太监？？你是疯了吧！！这要是你婆家知道了，肯定跟我们没完了。”“那些个太监说，每个小哥给50两银。正好拿去还了我债。”“姐，别傻了。哪有为了50两银钱就送儿子去当太监的？？有我在，你想都别想！！”天天坐下来开始织布，老杨家又传出有规律的咔嚓，咔嚓声。

　　天天劝姐姐先睡，等姐姐一睡着，就找出一身白衣服穿了出了门。天上是一层朦胧的月白。她解开爹爹留下的小渔船的绳索，努力划着桨。等太阳升起的时候她已经到了永平城外了。天天找了一处隐蔽的地方把船拴好。下了船，进了一个城边的小庙。从功德簿上撕下一张纸，礁了墨，写了起来。她爹爹虽然是个粗人却认得字，教过姐姐和她写字。天天写的不好却也字达其意。天天写到：卖身还债，愿为奴为妾，一百两银。

　　天天找了一个人多的集市，在个面摊子的旁边跪了下来，高高举起她写的卖身契文。慢慢有人走过来，指点一番又走了。也有人过来问她给谁还债，多大了，哪里人。却是没有人想要卖了她。天黑了，面摊老板开始收拾准备打烊了。看见她还在那里跪着，高高举着那张被人戳的有些破烂的纸。走过来拉起她说：“姑娘，天都黑了，还是先回去吧。来这里赶集的都是平民老百姓，谁也拿不出一百两银子。城北有条街叫福昇街，住的都是达官贵人。你明天去那边看看吧。”天天大眼睛一闪一闪，憋了一整天的泪终于流了下来。面摊子老板看她可怜，就从包袱里拽出一个烧饼递给她，说：“出北城门直着走不到一里地，有个尼姑庵。你去那里住一宿吧。”天天接过吃食，千恩万谢。

　　华丽的马车里，绫罗裘衣的公子吩咐站在一旁的管家：“那孩子，我买了。今晚就把她带回来。”管家模样的人诺诺的应承了。目送公子的马车扬长而去。

　　天天，木然的跪着。一个高个黑脸五十多岁的男子把她拉了起来，自言自语道“到比看起来高些。”上上下下又打量了好一阵，才点点头道“我们家老爷说要买你。你现在就跟我走”说着拉起她的手就想走，天天甩开那男子的手道:“不行，我娘等着我拿钱还债呢。你得先给我钱，我才能跟你走。”那个男子嘴角一邪，呲了一口道“你欠谁家的债啊？我跟你去还了就结了。”天天想了想道“我走了，我娘要饿死的。还债剩下的钱，也要如数交给我娘。”男子道：“放心，少不了你的。”伸手一拽就把她拽上了身后的马车。

　　突然一阵马蹄声传来，天天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见一队骑兵瞬时间飞奔而过。卷起阵阵的尘云许久才散去。拉着她的马显然受了惊吓，摇晃着脑袋，不断的打着鼻息。男子问车夫道：“这是谁家的兵？竟然在我们老爷的地盘上如此无礼！”车夫安抚着马儿道：“看衣服穿戴，好像是镇国王府的骑兵。”男子竟不再抱怨转头问她道：“你欠钱的人家在哪啊？”天天立刻答道“城西的杨家村。”

　　债庄的管事还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五十两，一文也不能少。上个月你可是没来交息子钱。”天天气的要发疯：“我只借了十两银子，不过一年怎么就五十两了？”管事的听见装没听见“你不是找了个替你还钱的来吗？赶紧办事，那边那位爷也好带你走。”高个的管家远远站在门口，这种小地方，实在有辱他尊贵的主人。见她不出来便急急的催促：“利索点。”
　　天天已经没有什么惧怕的，走出来开口说：“管事的要五十两。”男子翻了个白眼，又从身上掏出来一袋银子递过去:“麻利点。误了点，有你好果子吃！”
　　天天接过钱过去递给那个管事的，一思付，心一横，说道:“刚才我们老爷说了，让你给个凭据。”管事的向外看了看，满脸横肉抖了一抖说：“你等等。”一会拿出来一张凭据。天天接过来看了看:“没有章，你想糊弄谁啊？”管事的耍赖说：“我们没有章。”天天看看身后有点等不及的男子，手一握拳道：“行，那就等我们家木易老爷来找你要吧。”
　　天天本来不知道男子口中的老爷是谁，只是觉得整条福昇街就数木易将军府最气派。所以说来吓唬这个管事的。不过很是管用，“你家老爷是木易将军！！怎么不早说”那个管事的利索的又从里屋拿出来一张用上好纸张写好的凭据，好生递过来：“我没有要欺负你的意思。可别在你家老爷面前废话。还得想想你娘你侄子不是。” 天天仔细看了看凭据，挑不出毛病才叠好揣进怀里。走出来对高个男子说:”我家就住在村子东边，很近的。”那男子有点不悦，还是忍住了说“你带路。”

　　天天远远的就看见她娘在院子门口一手拿着拐杖一手对着空中摸索着，大声问着：“可看见我们天天了？路过的，可看见我们天天了？”天天对车上的男子说:“那个瞎子就是我娘。你把剩下的五十两银子给我。我赶紧交给我娘，就跟你上路了。”男子不耐烦的从身后拿出一个袋子扔给她道：“快点!”天天接过钱好好揣进怀里，扶了她娘进屋坐下。默默给她娘磕了头，道：“娘，我去给城里富人家里做使唤丫头。去个一两年就回来了。你跟着姐姐躲出去避一避。等我挣了钱就去找你们。”她娘双手哆嗦的厉害，紧紧握着她的手说：“天天，别走。天天，你别走。”天媛知道时间不多，着急问道“姐姐呢？”“你姐去找你了。”“娃娃呢？”“娃娃刚睡下。”她正着急找不到可以嘱咐的人。房门一开姐姐回来了，看见天天，生气的很：“天天，你这几天去哪了？？你知道娘有多着急吗？？”天天顾不上解释，一把拉了姐姐离开一点距离。从怀里掏出还债的凭据和五十两银子放到姐姐手里说“债我还上了。这是凭据。一定保管好。这下他们就没法拦着我们搬家了。这是五十两银子，姐姐，带着娃娃和娘找个好地方，买几亩地，盖个小砖房。我怕我走了，你婆婆又来抢娃娃。姐，你一定要般的远一点。不然我不放心。”姐姐不敢哭出声，哽咽着说：“我怎么说门口有那么大的马车呢，原来是你卖给人家了。”“姐，我得赶紧走了，娘就托付给你了。尽早搬家，最好明天就走。”“天天，放心吧。姐明天就走。姐挣了钱一定把你再赎出来。”天天一笑开门出来。她娘听见开门声知道天天走了，起身出来追，被姐姐死死抱住。两人扭在一起无声的哭。

　　天天坐在马车上，有点麻木。她知道麻木是她今后唯一可以活下来的方法。

　　这年，历新十二年。这年，连她自己都忘了，她才只有十四岁。她只记得那天的夜是月白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