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贰 中秋 ...
-
这天是中秋佳节,宫中大宴宾客,苏恒却在半途离席。
“皇后,朕出去片刻。”他对他的皇后摆下这一句话,便离开了。他的皇后自有本事应付这样的场面。因为他的皇后,是前朝齐国君王的妹妹息微。
息微对于他的离去一点也不惊讶,他总是一副对这种消遣场面恹恹的模样,似乎哪里越是欢愉,他就越是想起画卷上的女人一样。息微几次在宫殿门口看见他摊开那幅画卷,但是息微都没有进去打扰他。
息微曾经偷偷打开过那幅画卷。
画卷上的女人让她倒吸一口凉气,这不是前朝这楚宫中的公主期萤吗?她当然认识,前朝楚宫宴请其余三国的时候,息微曾经见过楚国的太子和公主。但是,苏恒一个晋国的王子何以会对楚国的公主念念不忘?
只是贪图她的美色吗?可是天下的美人这么多,何以要执着于一个故去的人?
楚国的公主们早就死了,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实,在楚国宫门被攻破的时候全都自缢而死了。
中秋的风带着一丝凉意,苏恒看着这座王宫,觉得很熟悉又很陌生,熟悉的是他人生中最苦难的时候是在这里度过的,陌生的是他身为晋国人最后却住进了楚国的王宫中。
他今日不是有意要离席的,他是真的觉得很累了,他喝了许多酒,现在已经有些醉了。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是有一个声音在问他,问他这天下和期萤他到底要选哪一个?他当然都要,为什么要做选择?那个声音继续问,倘若只能选一个呢?他没有犹豫,他选天下,因为只有得到了天下才能得到期萤,这是唯一的办法。
可是,现在他已经得到了天下,却永远失去了她。他终究没有得到他最想要的东西,所以他觉得这皇位不过如此,这人生也不过如此,终究是无聊透了。
他再怎么努力也没能得到他最想要的东西,而人生没有重来的机会。想到这里,他的心口开始发疼。
他的内侍炎钜道:“陛下,您已经越走越远了。”
“谢先生,我们现在走到了哪里?”
内侍道:“陛下,您忘了,谢先生早就出宫了。陛下,我们现在走到了婉华宫。”内侍心里有些忐忑:“这里是您特地下令封起来的禁宫。”
“哦,是禁宫,那你就不要进去了,朕自己一个人进去。”
“奴婢····”内侍尚来不及劝阻,苏恒就已经走了进去。
虽是禁宫,里面却灯火通明,尚有负责洒扫的人。
洒扫之人年已过五旬,她看到来人后显然有些惊慌失措,立刻跪在了苏恒面前:“陛下!”
“容娘!”苏恒像是卸下了重担一样,醉倒了下来,容娘赶紧扶住他。
“容娘,我····”苏恒用了“我”,好像只有面对谢蹊和容娘的时候他有时会不自觉地用“我”。
“陛下,您不该来这里。”对容娘来说,苏恒还是十几岁的模样,她记得的也是他十几岁的模样,现在她怀里抱着的也好像是十几岁的他。似乎时间在最好的年华停顿了一下,之后那些时间仿佛加速了一般,一眨眼,原来那么多年都过去了。
“容娘,是我对不起她。”苏恒声音里带着哽咽,若非醉酒,他绝无可能会是这幅模样。
“您不该这么说。您的立场上,您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即使容娘你嘴上这么说,心里也不会这样想吧。是我毁去了您的故国。苏恒心里苦笑道。
忽然之间,他们都沉默了。
容娘想,他恨他吗?当然恨他。那她疼惜他吗?也是曾经疼惜过的。这两个都是真实的情绪。九微宫灯里的火花哔啵响了一声,好像要打破这份沉默似的。
“容娘,苏恒欺骗了您,苏恒把最重要的事隐瞒了您····”他开始喘了起来,好像哭到了极痛处,“其实···其实在战场上是我射了她致命的一箭···是我···我不知道是她,我···一直不敢告诉您···”
容娘的身体颤了一颤,泪水不自觉地滑下脸颊。她只是一个奴婢,没有恨君王的权利。何况她知道她的公主其实不是死在了苏恒的箭下,而是死在了国破家亡的困境中。
“是不是您都不重要了···已经过去了···”容娘没能再说下去,她心里悲伤不能自抑,却不能在苏恒面前显露她对故主的情谊。
这位天下的共主,喝醉了到她这里来,不是为了来找寻痛苦,恰恰是为了来纾解痛苦。他拥有了全天下,却在这时思忆故人,那他当时为什么还要攻打楚国,他现在不过只是做出一点矫揉造作的悔恨罢了。
容娘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应当做些什么。
她从匣子里拿出了一封信,信的字迹已经变淡,说明是很久之前写的了。“这是她留下来的信,信不是给任何人的,是她写给自己的,老奴也是无意间发现的,老奴已经看过了,这信也许应该交给您。”
事实上,信无人可交,可是容娘又不愿意她的故主被这个世界所遗忘。
苏恒在宫中醉酒痛苦的这天晚上,谢蹊他们正在中秋节热闹的采薇巷中穿行。
“谢先生今日打扮了吗?我觉得谢先生又变好看了,谢先生就应该好好打扮,不然浪费你的脸蛋,时不我待,青春易逝啊。”楚嫣这样调侃谢蹊,引得映叶也笑了起来。
谢蹊只微笑着。谢蹊此人,尽管不识之人皆不知他内心如何,然而但凡同他讲话,便会被他温润的神态、端庄的举止所折服,更不必说此人的相貌也是一等一的。
“谢先生自然是打扮了的,嫣儿没看到谢先生腰间佩着你送他的香包吗?”映叶提醒道。
嫣儿看到了她自己绣的兰花香包在谢蹊衣前一晃一晃的,不免自得起来:“谢先生,觉得这香包好看吗?”
谢蹊淡淡道:“好看。”
嫣儿喜欢谢先生,这是显而易见的,应该说嫣儿同这采薇巷里许多的女人一样喜欢谢先生,这是显而易见的。映叶这样想着,觉得自己不应当与他们同行,于是她追上前面的南溟和北辰:“南儿和北儿好像越跑越远了,我去看着他们。”
于是,在花灯间慢慢穿行的只剩下谢蹊同楚嫣,他们的影子被拉长好像融合在了一起。
“谢先生可记得我们第一次认识的场景吗?”楚嫣的语气忽然柔和下来,她想起似乎是六年前的事情,神情淡远而肃穆。
六年前,就是在这采薇巷,她刻意结识了他,因为他在这一整条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显得那样与众不同。
相貌自然是与众不同的,但是神态却更加与众不同。那个人的神情好像天塌了,要压在他身上,他自己快要死了一样,整个人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这是楚嫣第一次见到谢蹊时候的感觉。
那时楚嫣和现在一样在采薇巷摆了一个算命的小摊子,顺便贩卖一些难得的书。
从眼前那些无数的普通面相里,楚嫣一眼就相中了他。
“去,南儿,去把那位先生拉过来。”
那时南儿还是那种软糯糯的六七岁孩子的声音,是那种最让人拒绝不了的声音,用于“行骗”最为合适。
“是那个长得特别好看的男人吗?”南儿还指着特地确认了一下。
“好咧。”南儿朝楚嫣对了一眼,表示自己心领神会。
没多久,这位先生就被南儿骗了过来。
“你这儿算命很准吗?”谢蹊苦笑着问道。他是被那小女孩缠得无法才勉强过来的,明知是些坑蒙拐骗的人。
楚嫣凑近他的脸夸张地故作神秘道:“先生,以前我不知道书里写的面如死灰、形如槁木是什么样子,看了您以后我全明白了。您好像从阴间来的,像一个鬼一样。不过···”,楚嫣嘻笑着道:“倒是个长得好看的鬼。”
谢蹊却像受了某种触动似的,他心想她刚刚说我面如死灰,形如槁木,是啊,她说的一点也没错。我在4716年丢了魂,在这古代还是丢了魂。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我想算算我的归宿在哪里?我好像鬼魂一样浮游在这世界,不知道应当去往何处。这个···可以算吗?”
楚嫣见生意上门,喜不自胜:“当然可以,不过您要先付钱。”其实楚嫣根本不知他在说什么,什么归宿,具体指什么,姻缘还是前途,什么去往何处,你在去往何处,你自己不知道吗?不管了,先答应下来再说。
楚嫣见他的模样虽然面色不好,但是细皮嫩肉的,一看就不是干粗活的,行为举止倒像个贵族似的,应当是不差钱的。
果然谢蹊毫不犹豫即付了钱,楚嫣就问他生辰八字。
谢蹊很快报了自己的出生的日子,但是年份他却迟疑了一会,只听见他轻声自语着:“四六捌六”,继而他才写下了他出生的年份。
真奇怪,什么四六捌六,他说的那些数字是什么意思。楚嫣心里感到莫名其妙。
楚嫣拿起他的生辰八字,让他稍坐一会儿,大约过了半柱香不到,楚嫣一脸愁容道:“不对啊,我怎么看不到你的呢,怎么算也不对,我看不到你的东西,难道你真的是从阴间来的鬼怪?”楚嫣盯着谢蹊的脸,却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所以,你算不出来吗?”谢蹊听了她匪夷所思的话,仍不愠怒,只这样失落地问了她一句。
楚嫣没想到遇到脾气这样好的人,她反倒心里有些愧疚。
楚嫣的神情开始认真起来,再没有刚才那样的戏谑。因为那人的温和,她决定回报于他,她双手交握于胸前,正色道:“也不是什么都算不出来。先生不是要问自己该去向何处吗?先生这样问,又带着刚刚我所说的那种枯槁的神情,我斗胆猜测先生是失去了自我,先生对万物失去了兴致。先生既已心如死灰,要想再回到尘世中来,先生就应当去寻找一样凡俗之物。”
“何物?”
楚嫣一旦端起认真的模样,倒是叫谢蹊也开始慢慢相信她了。
“先生的归宿应当是——一个胸口有着三颗痣的人,状如北斗七星的勺端。”
谢蹊听完心里便想自己怎么会相信这样一个街边术士呢,真的是可笑极了。
“胸前有三颗痣的人,该找到何年何月,您担保我可以找到吗?倘若我一辈子也没有找到,那又当如何?”谢蹊这样问道。
还未待楚嫣回答,谢蹊便轻声道:“算了。”便欲起身而走。
“先生不相信我吗?先生您会找到的,只要是有缘人,您根本不必费劲去找,您费劲去找也无补于事,有缘人自会相遇的!”
楚嫣心里想,人家好好的一番话不相信,不相信就不要来找算命的,既然来了就应当一听到底。既不相信又来听了,存着半听半不听的心,这才是最不可取的。
可笑的是她都忘了乃是自己将那人忽悠过来的,现在倒好像那人对不起她了。
谢蹊并没有听进去她的话,但是谢蹊被另一个小男孩拉住了,那是北辰,北辰见南儿立了功,自己也不能落后:“先生,您要看书吗?我们这里还有很多很不错的书卖。”
“你们这里还卖书?”谢蹊见北辰撩开桌子下面的长布,露出一摊堆在布上的书籍,北辰递给他一册,谢蹊打开一看,尽是些污脏□□的图画,他扔了下去,瞥了楚嫣一眼,便扬长而去。
“哎,先生,···还有其他书呢···”北辰一只手僵在空中,望着远去那人的背影,心叹天下竟有如此丰神俊秀、仪表非凡之人,一时不由地望得呆了。
“北儿,都是你闯的祸!这里这么多书,你偏偏给他看这个?”楚嫣叉着腰气道。
北辰不明白:“怎么南儿就是帮你,我帮你招揽生意就是闯祸呢?你偏心!”
楚嫣有些难为情地道:“这个书,不是什么客人都能给看的,刚刚那位客人就不适合看这样的书!辩人识色,你还差得远呢!”
“转眼间,已经许多年了。嫣儿没想到您会回来找我。”四年前,楚国被灭,晋朝建立,这个人寻到了采薇巷,走到了楚嫣面前,问她:“您还记得我吗?”
楚嫣想了一会儿,才想起那是她以前一个算过命的客人,因为比较特别,所以她才记得。她始终不相信,自己会算错,她那日回家以后又重算了多次,夜间她观望星空思忖半日也未想明白怎么回事,独独这个人的命她算不出来呢?后来随着时间推移,她早就忘记这事了,可是当这个人再一次出现在眼前时,她又什么都想起来了。
重新回到采薇巷的这个人,再也没有第一次见到时那样形如槁木的模样,眼睛里也复有神采了。也是在那一次谢蹊第一次见到映叶,他甚至有些站不住,神情恍惚道:“可是···公主?”
接连遭到映叶和楚嫣的否定。
楚嫣道:“什么公主?这儿哪会有什么公主?再说你怎么会见过公主?”
“···我在宫中当一个小小的医官。”谢蹊勉强解释着,却没有回答究竟是哪个公主。
楚嫣在得知谢蹊孤身一人,家人并不在身边时,立刻献上殷勤,说要将自己房子的一间借与他住。谢蹊的模样,整个采薇巷的人都眼馋,楚嫣要先下手为强才行。更何况谢蹊说自己是宫中的医官,不管什么小官职,在宫里当差,总归是不错的,这么好的条件,楚嫣怎么会放他走呢?
谢蹊就这样住了下来,只是楚嫣隐隐觉得他留下来的原因不在自己,而在映叶,他还是想调查什么公主不公主的事情。
远处飘来桂花的浓香,思绪渐渐收回,楚嫣道:“真神奇啊,桂花的香总在不经意间闻到,真的走近了特地去闻反倒是闻不到了。”
谢蹊在中秋灯会影影绰绰的光影里浅浅地笑着,并没有回答。
楚嫣想,这个人只是远远看着,什么也不说,就叫人心里觉得温暖。
朗若清风,皎若明月,大概说的就是这样的人吧。
这样的人,这样的涵养和气度,楚嫣一生中只见过两个人,其中一个便是他,另外一个,那是···一个故人了,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
谢蹊应当出身名门望族,方可熏陶出这样的气质,可是他却是一人流浪,楚嫣想难道他是从什么贵族世家里逃出来的公子吗?
“谢先生为何一句话也不说,这中秋灯会难道不好玩吗?”
“就这样走走就很好。”谢蹊望着她道。谢蹊这样直直地望着她,楚嫣的脸不由地红了。
“放天灯咯!”楚嫣听到远处的叫声。
“谢先生,我们去放天灯吧!”
楚嫣不禁想挽起他的手,但是终觉得他神圣不可侵似的,只可远远地看着,便自己先跑了过去。
楚嫣要了一盏天灯和一支笔,她想了一想,在灯上写下:一世长安这四个字。
她说:“先生,我希望我们五个人可以同今时今日一般快乐,一世长安,平安顺遂。这是我···最大的愿望。”
他们五个人,谢蹊想,她已经把我当成一家人了。谢蹊温柔地看着她,一直微笑着,看着她闭上眼睛,看着她轻轻放手,看着这天灯飞上夜空,看着光芒渐渐远去,谢蹊好像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心绪。
“先生,你也来放一盏。”楚嫣把笔递给他。
谢蹊却没有接,他摇了摇头道:“我的愿望,不需要上天听到,只要一个人就可帮我实现。”
楚嫣一脸疑惑:“什么人啊?”
“你。”
“我?我能为先生做什么?不过不论如何,只要嫣儿做得到的,一定竭尽所能。”
谢蹊看着眼前的人,楚嫣穿着一身桃色的长裙,显然是她精心挑选的,大概是她很好很好的衣服,平时也不见她拿出来穿。楚嫣平时总嬉笑着,可是一旦安静下来,眼睛就像一汪清水那样澄澈,她睫毛极长,在眼睛下投出一片暗影。
“我希望嫣儿有一日能成为我的妻子。”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