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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连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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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连山
推门而入的一刹那,横川觉得心中格外平静。他原以为此番回来,心中一定是激动又五味杂陈。他们住在竹林的时候,从来没有修葺过道路,隔了这么久,原先踩出的路径都不可辨了。横川靠着记忆寻回来,特地将马儿留在外围兜圈子,若是有跟着他回来的人,不容易找进来。
他顾不上怀旧,凭这些旧时的物件凭吊逝去的家人,一头扎进了书房挨本掂量起来,书封等位置也没有放过。他以为埋首书架之间能离那些不停闪回的快乐时光远一些,不曾想手中的这些书册也承载了那么多的美好。有不少启蒙的四书五经之类,还有阿今带回来的话本子,父亲二哥批注过的手札,长姐爱读的诗文,每一页都带着他们的影子。
当你真真切切地发现曾经共同生活的地方只剩自己孤身一人的时候,你才会无比哀恸地明白那些人真的不再回来了。天地之大,他们遥远地离去,去往另外的地方。
横川的手指抚摸过一本本书脊,绝大多数书册他都了然于胸、烂熟于心,不可能是什么连山。一年多的时间,书上并没有落太多灰,但能嗅到尘土的气味。他的视线盯着一行行田垄般的书架,没注意左手托着的几本书,啪得一声掉在地上。他蹲下身来捡,忽然发现书架最底层放着一块朱墨,而且拿不起来。
横川将信将疑地一摁,书架中弹出来一个暗格。里面是一本线装的旧书,粗线裸露在外面,有些破旧得不成样子,书名为《雨落开封》。他伸手进去取出书来,发现这书比寻常的书重得很,心中明白这一定就是连山了。
横川发现,原来自己也有着一睹书中内容的渴望,和江湖上那些争抢连山的人的心思并无区别,恨自己怎么会生出这般龌龊的想法。遂将暗格推回去,站起身来。设计了机关保存它,父亲会知道杜长史托付给他的东西是归藏,而且告知了长姐和二哥吗?还是说父亲仅仅是出于对恩师的尊重才这般珍藏此书的?真相或许没人知道了。但这挑起腥风血雨的罪魁祸首,现今就在自己手中,横川最终还是没忍住好奇,翻开了书册。
世人传言,命书归藏,君书连山。意指归藏所载内容与阴阳命格相关,可生死人肉白骨,一书可抵万千名医,妙手回春之术连篇详述;而连山所载内容与江山社稷相关,得此书者可坐拥天下,享万世太平。
这样古旧的一本书,到底就在了什么样的诀窍,可保江山稳固,河海安澜。横川担心随时都有人会发现此处,只能草草阅读。
书中没有任何考究的言论,更不是在谈论朝纲,反而都是些平民百姓相关的生活日常。讲他们的辛酸与无奈,挣扎与求索,而且大多一生行善却不得善终。横川沉重地合上书册揣入怀中,心中叹道:要想安守社稷,必定是要将黎民百姓放在首位,忧百姓之苦,愁百姓所需,思百姓之期,乐百姓所甜。唯有这样的君主,才能真正万民归心,稳坐江山。可惜这样的书册却被束之高阁,乃至于武林中人都在争夺,辗转数十年藏于一间陋室之内。实在是可悲。
等到离竹坞有些距离了,横川才打了个口哨,马儿从远处奔来。他跨上马背,朝身后落了一鞭,马儿朝东北方向疾驰而去,他要抓紧时间赶去与小舟他们回合。马蹄哒哒,竹叶在地面上翻了几个旋儿后落下,竹林在横川身后逐渐隐去。
而此刻的渭城,裴长庚正焦灼着。徐行得手阳关令后,挟持了葛老头在渭城兜兜转转。但此人就像泥鳅一般,就算偶尔漏出些马脚,等裴长庚赶到之时,对方早已脱身。
他当初擅自脱离军营,其实是违反军纪的,军中其他将领难免对他仇视,李故渊在渭城更是爪牙甚多,裴长庚处处掣肘。他熟读兵法,深知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但冷空山的老巢岂是那么好找的。再者说狡兔三窟,冷空山行踪诡秘在江湖上无人不知。
裴长庚担心时间一久,徐行真的能凭借阳关令召集起一帮教众,若下落不明的荀不惑再次出现,凭他的毒术,葛老头轻而易举地就会成为他们的傀儡,到时候耽误的可是大事。说起来,阳关教当年可是天下第一教,葛老头也颇负盛名,怎么会被人抢去信物,落得如今被人囚禁玩弄的下场。
裴长庚知道如今渭城能帮得上他的只有易尘,他离开师门之时,这个小师妹还未入恒山派,因此只是在信中听师父说过几句,不曾见过。他只知道她去判司打探消息了,却没有办法联络上她。
正一筹莫展之际,窗外翻进来一个人影,正是易尘。她一点都不客气地将手中酒葫芦递到裴长庚面前,摇了摇,“有酒吗?”
“连师兄都不称呼?”裴长庚故意问道。
“比我大又比我先入师门怎么了,还不是等着我来给你出主意?”易尘不客气地盘腿坐在桌边,一拳打碎了一颗核桃。
“你……”裴长庚噎住了。
“你什么你,我说的不对吗?”
师父怎么会收这么顽劣的人当关门弟子,简直是……他想说有辱师门,但觉得这个词未免过激了些,在心中默默咽回了这四个字。
易尘确实没把他当师兄看,问道:“你以前在罗培手下当差,和李故渊接触得多吗?”
“你想问什么?”裴长庚猜想,这小师妹定是也遇到了什么困难,来找他的,决定和她交易。
“池愈是李故渊的私生子。”易尘单刀直入地说出真相,波澜不惊地将核桃仁丢进嘴里。
“你说什么?”裴长庚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你有证据吗?”
“所以才问你和李故渊熟不熟,有没有什么好的办法能混到他身边去,我想确认一下。”
裴长庚刚想说以你的本事混进去很容易,但一想她打眼一看就是个小孩子,又没干过什么粗活,扮作丫鬟肯定是行不通。命官的府邸戒备森严,其他的门路不多。
“没有就算了,我自己去想办法。”易尘顺了几个核桃在怀里,就要翻窗离开。
裴长庚喊住她,“谁说没有的?你先回来。”
易尘半个身子已经坐在窗框上,回头,露出狐疑的神色,裴长庚道:“回来,坐下。”
易尘小猫一样坐回了远处,继续砸核桃,又问一句:“真的没有酒吗?”
裴长庚自动过滤了她这一问,道:“办法还是有的,明天我让人放在城北城隍庙的香案下面,你自己去取,见到了便懂了。”
易尘哦了一声又要离开,裴长庚眼疾手快地拉住她,还好他胳膊够长,如此宽的桌子他不必起身也能够到她。“你帮我找个人,徐行。这不难吧?你以前在十二门都混到了青门引的位置,区区徐行应该不在话下吧。”裴长庚将她捧得高高的,让她不好意思拒绝。
易尘眼睛滴溜溜转着,也不知心中在打什么主意,道:“说难也难,不难也不难。”
“你在这里和我打什么哑谜?”
“那我先同你说件事,你听了不能动手。”
裴长庚点点头。
“徐行的梅花刀你听说过吧,你知道和梅花刀天生相克的兵器是什么吗?”
裴长庚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夺魂绸。”
“朗月的夺魂绸?”裴长庚发现易尘今日带来的消息,都足够骇然。
“但是她并没跟你下山。”
“那你知道他常去的地方吗?他在渭城逗留了这么久,总得有个藏身的地方。”
“他,狡兔十窟都不止。我劝你还不如守住城门候着他出城方便些。”
“可那时他真的集结起阳关教怎么办?”
“不关我的事。”易尘耸耸肩,轻巧地从窗户钻了出去。然后又折身道:“别忘了你答应我的。”
裴长庚叹了口气,躺在了席子上。心想,别说狡兔十窟,就是千窟、百窟,我也得把他挖出来。他翻出一张渭城布防图,圈了几处地方,都是些类似粮仓、染坊之类的地方,便于藏人,而且靠近城门。易尘说得对,集结起阳关教又怎样,只要能拿到阳关令,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
翌日,裴长庚收到了小舟的来信,称他们已经抵达赵州,布置好一切,只差他与横川前来相聚。信的末尾处还提到了贺朗月一切都好。
他看向城隍庙的方向,那里,易尘已经换上了寺庙小童的打扮,李故渊迷信神佛,家中香火不断,每隔一段时间总会请人前去做法事,现在虽然被软禁在家,但法事仍被默许。一炷香之后,有人送来一样东西,是阳关令的仿品,是易尘派人送来的。若能避开正面交锋,李代桃僵的确是不错的办法。
入夜,几处粮仓、染坊都有裴长庚的旧部蹲守到位,而裴长庚则选了城北的一处亲自看守。这里离城门最近,而且鱼龙混杂,若要他选择,几处地方他便会选择此处。但徐行狡猾得很,裴长庚并没有完全把握,甚至五分都没有。
老天眷顾,徐行还真的送上门来了,裴长庚躲在暗处,见徐行腰间挂着玉佩,他怎么会如此明晃晃地挂在腰间呢?机不可失,几天以来他头一次正面遇上徐行,定要一试,当下就挺剑而出挑落玉佩的引线,同时将怀中的假玉丢了出去,谁曾想徐行胳膊一甩,袖中掉落七八块玉佩。
“就你这些雕虫小技,也配来挑战我?”
裴长庚当下明白徐行的诡计,真正的玉佩估计早已藏了起来,并未带在身上。只见徐行长刀出鞘,寒光四射,凌冽如腊月寒梅,这梅花刀果然名不虚传。裴长庚格剑抵挡,以守为主,观察刀法的规律。
同时出言相激:“你都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在梅花引的位置上耗着,易尘不过是个黄毛丫头都能和你平起平坐,不想混个副门主当当吗?”
这恰好是徐行的痛处,刀刃当下就贴近了裴长庚的脖颈,若不是他闪避得快,梅花伤口就烙在他脖子上了。“易尘是我师妹你们都知道了吧?怎么样,你说一句十二门是恒山派的手下败将我就饶了你。”裴长庚步步后退,但始终在挑衅徐行,盼着他能露出破绽。但徐行是什么样的角色?刺杀莫秋亭之后,他蛰伏了十余年隐退江湖,这几句话不足以扰乱他的心神。
恒山派的剑法细腻而绵长,虽不能打败徐行,但也绝不会轻易输。他丹田提气,腰腹发力,肩膀牵引大臂,大臂带动小臂,龙蛇一般游走在长刀之下,并没落下风。
按照原先的计划,裴长庚需要将得手阳关令、虏获葛老头,并且将全部教众引到赵州去。要当着天下人的面毁掉连山归藏,便得有个由头将武林高手聚集一处。现在显然难以实现,他们都小瞧了徐行的能力,单靠裴长庚一人,无法做到。裴长庚心念一动,便道:“今日我就以恒山派的名号向十二门下战书!一月之后,赵州阅微草堂,看看这武林至尊的位置,他冷空山有没有胆量来战!”
若是徐行自己,示弱便示弱了,此刻赌的是冷空山的气势,徐行既不敢拒绝,更不敢贸然答应。就在这时,紫绸飞动,绕上了徐行的长刀。一双皎玉般的手中握了一截绸带,皓腕飞转轻轻巧巧地将徐行的长刀夺了下来。徐行的刀法讲究梅花走势,刀尖似花蕊,而刀柄似树根,养分由根到花瓣,自然有生生不息的力量。但贺朗月的夺魂绸灵动如丝,穿花飞叶而去,花瓣尽散,落英缤纷。
徐行一骇,丢下长刀而去。他是个能屈能伸之人,绝不会恋战,既然遇上了克星,撤退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裴长庚大喜,向贺朗月跑去,“你来了!”
贺朗月却往后退了几步,捡起了一枚玉佩,道:“这里面没有真的吗?”
“都是假的。”裴长庚语塞,摸了摸鼻梁,道:“你身上的伤好些了吗?”
“好了。”贺朗月脸色少了些冰冷,温和地说道。她想,他怎么这么傻啊,永远想的都是我好不好。我在他心中真的是排在第一位的吗?
“怎么了?”裴长庚问道。
贺朗月将脸一撇,道:“叶姑娘说,冷空山、徐行都不是善类,让你变通行事,只要能实现最后的目的,不必一切都按照计划来。”她顿了顿,“我看你刚才已经自己变通了,就当我白来一趟吧。”说完便走。
裴长庚快步走到她面前,道:“来都来了,你还没吃晚饭吧。”贺朗月的肚子恰到好处地发出咕噜一声。
明明在乎,却嘴硬得很,裴长庚笑着为贺朗月带路,贺朗月没有拒绝,跟在后面。她心想,穿过附近几条巷子,就是她初见裴长庚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