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6、原本 ...
-
第四十六章原本
小舟素来不是个喜欢抱怨的人,她身上受过的伤,向来都是自己舔舐,从不在别人面前显露伤疤。就算是他的父亲也是一样,何况这些年他们与陌生人也无差别。因此只是简单地将经历的事情说了,在她的描述里,五师兄受的伤甚至比她还重。
叶振声知道,这样不动声色的手段,无论是孟停云还是徐允敬都做不出来。而十二门又必须在西溪斋有同伴方能里应外合。隐藏在西溪斋多年,设计出如此精巧的机关,连他都没发现,这个人只能是——周楚,小舟的生母。
其实小舟想到去寻修建回音壁的工匠的时候,就已经大致猜到了自己的母亲或许从来不是记忆当中那个柔柔弱弱、言笑晏晏的女人。但她不敢多想,强迫着自己等找到工匠再说。现在叶振声醒了,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西溪斋又面临着这样的局面,如同换了个人一般,温和得多了。
“其实你应该明白了吧。”叶振声道。
“我,我不明白。我想、我想听你说。”小舟支支吾吾,开始回避。事情真的如她想的那样吗?
“我一直不告诉你,是觉得你已经承受了很多的压力,小的时候就亲眼目睹了那些,长大后又……普通人家的孩子都是在父母的呵护下开开心心地长大,这些你都没有,我不能再让你背负上其它的情绪了。所以干脆让你记恨我,也比知道真相好过一些。但是现在你已经明白了,我这副身体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现在我就原原本本地讲给你听。”
小舟找了个带扶手的椅子坐下来,静静地听叶振声讲。她的双手局促地搁在腿上,拇指磨挲着指腹。就要揭开陈年旧事了,那是缠绕在她心上很多年的事,她并没有觉得轻松一分,反而像是待宰的羔羊一般,难以想象凌迟的痛。
“我在二十五岁的时候遇见你母亲,那时的她也不过二十三岁,会一点武功,性格温柔又大方。不得不承认,我第一眼见她就心动了。她随着我回到西溪斋,我们一起度过了三五年快乐的时光,你也是在那个时候出生的。我竟然没想过,她的耐性是那么的好,步步为营。她在漫长的等待里打探清楚了西溪斋完整的布防图,在试图送信的时候被我发现,当时你年纪小,离不开她,我只能毒哑她。我以为这样就能断了她的邪恶念头。”
“但事实上,她没有一刻放弃过给十二门传递情报,我折磨她,期望她能服个软,老老实实地留在西溪斋过平静的生活,陪着你长大。但她太倔了,从不回头。中间的这些事,你应该都有印象了。你大概一直觉得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吧。”
“我以为我一直以来的容忍,起码能让你享受到母爱,一个小姑娘的长大是不能缺了母亲的保护的。而且她对你确实也还不错,比我这个粗人照顾你要精细得多。直到后来,她成功地找到了归藏。我不得已,只能喂了她毒药,留她一命,但要忍受钻心蚀骨的疼痛。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还爱不爱她,我终究是没法亲手解决她的性命,而你做到了。”
“我知道你背负着怎样的愧疚,所以我更加不能把原委说与你听,但到头来还是没能保护好你,她在你屋内设了机关,我都没发现。”
叶振声刚醒,本来就虚弱,说了这么长一段话,声音逐渐沙哑变低。小舟怔怔地站起来端了杯水过去,手托在叶振声的后脑,喂他水喝。她觉得脚底的刺痛加重了,每一步都像踩在刀上。
小舟坐回原处,问道:“她会不会生下我就是为了利用我?利用我留在这里。”
这是个没法回答的问题,他想了很多年,都没能真正看透周楚的心思。一向自诩洞若观火的他,最终败给了周楚。她就算是离去了这么多年,还在以不同的方式折磨着他们父女二人。他想要坐起来,努力了一下没能成功,道:“做父母的怎么可能不爱自己的孩子呢?你是她身上掉下来的骨肉。”
如此顾左右而言他,小舟已经明白了这些年他同样不好受。
“那你把我扣在渭城半个月,西溪斋发生了什么?”
“你应该知道西溪斋和朝廷的关系了吧。李故渊的恩师与你的祖父有着结义之情,但他其人却是狡诈。当时他假意来探望我,实则是来刺探归藏下落。连山丢失,他一直以为是莫秋亭所为,所以才对横川一家紧追不舍,后来又怀疑到我身上。他带兵前来围攻,我提前得知消息,担心你突然回来,才让陶然把你留在渭城的。”
见小舟双目中写满了震惊和不解,还带着担心与懊悔,他确实一次次地欺骗过她。又道:“那次和这次比起来差远了,而且我也不知道你下山这些日子,武功精进地如此之快。早知道让你回来,是个不错的帮手。”叶振声有些气喘,但还在开玩笑。
小舟不再多问,把叶振声的手臂放到被子中替他盖好,天气其实已经很热了,但叶振声双手冰凉,身上寒气也未褪。她端着水盆走出去,觉得已经撑不住了,一手托着墙壁坐在檐下的台阶上,觉得胸中憋闷,心口绞痛。
她明白父亲这么做的动机,也明白他多么想把自己摘离这些是是非非,但还是记恨他为什么不早一点坦荡地告诉自己。也许亲人就是明知你希望我的计划里有你,还是要尽力地护你周全,让你能安然地多享受哪怕片刻的平静。
可是她想要的不是平静,是能够和你并肩作战的资格。小舟颓丧地坐在那里,很想大哭一场,可是她哭不出来,更怕躺在里面的叶振声听到。
恰好经过这里的阿今看到了,跑过来搀住小舟的胳膊,从窗内看见叶振声亦是满脸愁容。便不吭声,将小舟架了起来,扶进了不远处的议事厅。待她坐下才问,“发生什么事了?”
小舟心如刀割,她曾经最恨的人一直在以这样的方式保护她,她曾经觉得满怀愧疚的人却是真正机关算尽之人,连亲生骨肉也不放过。
她觉得心口如同被撕裂一般,都说虎毒不食子,而她却被反复地蹂躏着。她不知道该如何向阿今描述自己的感觉,她想敞开心扉大哭,可那道闸门却紧紧关闭着,上游山洪正泄,下游干涸无比。
“阿今,你陪我下山去找个人吧。”她想去找到那个工匠,不死心地挣扎一下,她想要亲口听到工匠说机关是她母亲设下来对付自己的。
“可是我们就快要离开了,来得及吗?”阿今知道小舟不是任性的人,她想找的人一定非常重要,但先前商量好的事同样重要。
“可以让他们先离开,我们随后跟上,只是调换了一下离开的顺序,没关系的。”
“那你的身体能吃得消吗?”横川离开时悄悄嘱咐过阿今照顾小舟,阿今还是想挽留一下她。
“不妨事的。”
“好,那我们要偷偷去吗?”
“不能让大家担心,我去同戚前辈商量。他们人数多些,又要照顾我父亲,我们就算晚走几天也能追上他们。”
阿今和小舟就这样下山了,离开前小舟没有去见叶振声。
“小舟,你想找的人是不是和你母亲有关?”阿今问道。
西溪斋原本就像个世外桃源,此时盛夏,山脚下的小镇绿意萦绕,随处可见卖凉茶的小摊,小孩子们打着赤脚跑来跑去,完全不顾及滚烫的地皮。过往的行人们带着草帽斗笠避暑,村民们将一筐筐西瓜投到井水中镇着。
“嗯。”
“我们,就这么漫无目的地找吗?”
“那时候我太小了,我记不清他长什么样子,只知道她是在这里找的工匠。”
“其实你也不是非要找到他对不对?你只是想出来散散心,透口气。”阿今说得没错,一下子就猜中了。“如果要一直面对熟悉的环境和熟悉的人,就会有很窒息的感觉,倒不如下山来看看这些素不相识的人,才能有足够的空间。”
小舟从路边的摊子上拿起一枚簪子,是木制的,递给阿今,“这个好看吗?”
“好看。”
“我要了。”她递给老板几枚铜板,随后插在阿今的发髻上。
“是送我的?”
“认识这么久了,我一直没送过你什么。”小舟觉得自己带给阿今很多的坏情绪,心中过意不去,定要拿什么来弥补。
阿今抬手摸摸,簪子上的纹样是个小兔,将她衬得格外俏皮,但木制的庄重又恰好中和了一部分活泼。“我也经历过相似的痛苦,我明白你的感受。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
“你这样一说,我更加羡慕横川了,他怎么会有你这么好的妹妹。”小舟虽然从小有陶然师兄护持,但与亲兄妹多少不同。
“我是姐姐。”阿今小脸一仰,叉腰说道,成功地将小舟逗笑了。
阿今一路分享着自己在失去兄姐后,如何与横川不远千里地来到渭城找徐行,直到在客栈初见小舟。她是如何一步步地雕刻自己的性格,把那些悲伤的情绪从自己的大脑里剔除。这不是个轻松惬意的过程,但是她做到了。现在的她与以前算不上判若两人,也绝对有着明显的区别。这种改变,是她自愿的,也能更好的治愈那些创伤。
“所以,以前的你要内向得多?”小舟问道。
“嗯。现在也会有以前的自己时不时地冒出来,就像身体里住了两个人。以前的我在冬眠,现在的我在抵御一切危险。她们两个能和谐共存,也挺好的。”
小舟揽住阿今的肩膀,拍拍她的后背,阿今则顺手搂上了小舟的腰。
小舟被这样亲密的举动吓了一跳,但也笑着接受了。她记得阿今会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挂在横川的脖子上,她曾经无比羡慕能有一个人这般不设防地打开怀抱,现在她拥有了。空释常说,人活着要一切随缘,要怀知足之心。
有些事她要勉强,有些事确实该知足了。譬如她知道父亲从来没有过伤害她的心思,她执着了那么多年的愧疚,一朝之内忽然发生的转折,遍体鳞伤的疼痛,就都当作是成长的代价吧。
她这么想着,忽然想起了方执古,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去渭城找伯劳的墓了,现在生活的怎么样。旁边的一家店铺里摆放着一排石雕,老板坐在柜台后面埋头专注着,手中的刻刀有规律地一上一下。旁边的地上有个驼背的大叔,怀里抱着一颗米缸一般大的石头,是牛头的雏形。
那人的样貌,好像……很熟悉……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她刚刚才有了放下的念头,居然,就让她找到了吗?小舟停下了步子,拉住了阿今,向她递了个眼神。
阿今瞬间懂了,让小舟等在原处,她上前去问,“大叔,请问十二年前,您是不是在西溪斋修过一座回音壁?”
他头都没抬。
柜台后传出来声音,“他听不见,也不会说话。”
阿今十分惊讶,回头看了一眼小舟。又道:“那您知道吗?”
“他十年前来我这里的时候已经这样了,问他以前的事,全都忘记了。”那老板不说话时给人感觉凶神恶煞,说话时却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您有纸笔吗?我想写下来给她看。这个问题对我的朋友很重要。”
老板将纸笔推给她,阿今噌噌写下一行字,是秀气的小楷。递在了那个大叔面前,挡住了他雕刻的视线。
他怔了怔,抬起头来,胡子拉碴,十分邋遢。他张牙舞爪地胡乱叫着,仿佛喉咙中有一头囚禁许久的小兽,整个人像是疯了一般。老板站起身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侧向一扭,他手里的刻刀掉在地上。
小舟往前走了几步,将阿今往后拉了拉。
那老板有些生气,道:“你们还是快离开吧。”
阿今还想再试试,小舟却说:“走吧,我想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他这样的反应,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确实参与了机关的修建,而他如今又聋又哑的现状也是当时修建一事直接造成,这在时间上完全契合的。没有必要再追问下去了,答案对双方都太残忍了。
“阿今,走吧,我们得去追赶戚前辈他们了,别让他们担心。再过不久,等到了赵州,这一切都快结束了。”
“小舟,那你得答应我,你是真的放下了,不需要这个答案了。而不是为了逃避,不敢听真相。” 阿今甩开了小舟的手,就要拉她回去。
“答案不重要了,已经有这么多人付出了代价,每个人都要有现在的生活。而我的生活,就是回去照顾我父亲,回去解决上一代人没能解决的恩怨。你也是。”
阿今呆了两秒,小舟说得没错,她何尝不需要解决上代人的恩怨呢?
两人并肩往西而去,几千里外,赵州的阅微草堂正等着他们开启尘封已久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