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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瓮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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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失眠的一晚,自从下山以来,小舟并没有睡过几个好觉。
以前在斋里的时候,她有时会觉得筋疲力尽,想要停下来过自己的生活,而不是被父亲安排地不得空闲。她厌倦了整日规矩得没有波澜的日子,活着便如同一滩死水,水里没有游鱼也没有水草。她也不想看到母亲整日备受冷落,低声下气的模样。母亲是她的家人,可在父亲面前,永远像是在他人屋檐下一般,没有资格皱一下眉头。她有时会让母亲勇敢点,不要怕,自己已经可以长大了足以保护她了。但母亲总是笑,打着手势告诉她,自己现在很好,让她只管凭着自己的意愿生活就好。
她一直记得,母亲是如何被父亲毒哑的。那日或许也是春天,从早上就一直淅淅沥沥的下着雨,她就跪坐在窗前,瞧着檐上落下的雨水挂成一道珠帘,密密地砸在地面,飞溅起来。她那时刚启蒙诗经,还不大懂文章的含义,只记得读过一句“北风其凉,雨雪其雱”,就喃喃地反复念着这一句。她看到远处树干上停着一只小鸟,白色的羽毛,躲在几片新生叶子下面,翅膀都湿了,可它无处避,只能将就着把几片叶子当伞。
快中午的时候,她终于按捺不住性子,想要出去喊陶然师兄搬一架梯子来,帮一下那只可怜的鸟儿,于是穿了墙角的蓑衣,戴了个小小的斗笠跑了出去。她没有在陶然师兄的住处寻到他,于是便去找父亲,她一直觉得父亲不苟言笑,她有点怕他,可她觉得父亲会帮自己这个小小的忙,再央求母亲帮忙说几句好话,便成了,因此大着胆子去了。
然后她就在父亲的屋门前,看到了永远没法忘记的一幕。斋里所有的人都在场,还有两个没见过的叔叔,父亲亲自端了一碗水喂给母亲,母亲跪在地上,毫不反抗地喝下。眼睛一直看着父亲,带着难以描述的目光。现在她懂了,那目光是复杂的,除了倔强,还带着失望和妥协。紧接着母亲捂着脖子痛苦地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她哭了起来,大家才发现那个站在雨中的小小的她,雨水从斗笠周围流下来,泪水则挂在小脸上。紧接着陶然师兄过来将她抱走,其他人也围了过来,她只从很多面孔的缝隙里看到父亲那张不容置疑的脸,和一句求饶都没说过的母亲。也许母亲听到了她的哭声,总之她不动了,静静地倒在那里,像一株败了的玫瑰,凋零的玫瑰。
后来发生的事,便是陶然师兄被父亲指派来陪自己玩耍,实则就是盯着她读书、练功、写字。她从来没问过原因,也没有那个勇气。她似乎很早就学会了判别大家的脸色,整个斋子都讳莫如深的话题,她不敢提,也没资格提。所有人都觉得她是个孩子,只要哄几句,时间一长就自然淡忘了。
直到后来,母亲这朵凋零的花再也没机会给她唱唱摇篮曲,也不肯讲讲心理话,母女俩的感情就如同带刺的浆果一般,无论内里多么甜美可口,总是被一层扎人的外衣阻碍。小舟不知道自己要说点什么、做点什么才能让母亲不是整日愁眉不展还说自己很好,就只能埋首于书卷里,或者整日消磨在武功招式里。
她记得那只白色羽毛的小鸟最终还是不堪饥饿或者是寒冷,从树上掉了下来丢了性命,小小的身躯僵硬又冰冷。她将它埋在树下,许愿她来生能做一只凤凰,浴火涅槃的凤凰。
再后来,她长大了,陶然师兄也走了,唯一能说几句话的人离开了。她想吃桃花红豆糕的时候,就只能眼巴巴地望着远处的山峦,想象师兄在山脚下过上了怎样的生活。可父亲终究没能放过母亲,她找到母亲的时候,她躺在柴房里,奄奄一息,瑟瑟发抖。于是她亲手送了母亲最后一程,逃下了山。
她很羡慕横川和阿今两个人,不管他们遇到过什么危难,总是有人相伴的。今天她和横川回来的时候,阿今从楼上跑下来拉住她的时候,她有些震惊,同时也很感动。被关爱是一件幸福又温柔的事,表达关爱对她而言则需要勇气。她从来没有过见到一个人,需要小跑着去拥抱的冲动与兴奋,也没体验过这样被重视的感觉。
她是敏感的,一些细微的动作她都能察觉,偏偏这些事上她少了很多体验。譬如今日横川找到她时先打量了她有没有受伤,以及那个紫袍男人想要碰她时,横川稍微往前迈出的一小步将她挡在身后,她都知道。原本这些小小的关怀是可以心安理得的照单全收的,可她已经感受到了负担,有时甚至希望别人可以忽视她,宛如一个透明的人。
可矛盾的地方就在于,她的心仿佛一座小小的火山,汩汩的岩浆在心中翻腾着,喷薄欲出的热浪早已酝酿很久,她渴望寻找到一个合适的契机释放出来,只是现在的她觉得胸口憋闷,因此辗转难眠。
咚咚咚,“小舟,你睡了吗?”门外传来阿今的声音,客舍长廊入夜也会留几盏灯火,映出阿今瘦小的身影。
“怎么了阿今,有事吗?”小舟翻身下床,推开门看到一个似乎哭过的阿今站在门口,眼眶红红的。“快进来,外面凉,我给你倒杯热茶。”
阿今看到小舟的床铺根本没有展开,想来也没有睡着,原本觉得打搅了她有些愧疚,如今放松了些。小舟点了一根蜡烛,屋子里亮了起来,昏黄的烛火衬得屋子温暖很多。
“小舟,你今天和横川在外面遇见谁了?如果你不想说也没关系,我问横川他没告诉我,但我看他的神情,心里总是觉得不太安稳,我有点害怕。”阿今,双手捧着茶杯,乖乖的坐在桌边,眼睛看着杯中打转的茶叶,小声地说。
“遇见了裴长庚,就是那个参将。还有一个我也不认识的人,他也没说什么。”小舟省略了那块玉佩以及那个藕色衣服的女子,挑简要的说了,既然横川不说,那便是他们兄妹之间的事,她不愿意过多去说,可阿今来找她,便是相信她,她不能让她难过。
“不认识的人,那横川想必也不认识,可为什么瞒着我呢。上次在甬道里发生了什么,你们也没有讲给我听。”阿今仍然低着头,“他为什么把名字告诉你了?”
小舟不知道他二人化名的原因,也不准备透露给别人知道,但阿今这么问,让她有些无措。她是个坦荡的人,编瞎话的本事还没练出来,这一迟疑阿今已经猜到他们遇见的人一定和她的仇人相关。
“小舟,没关系。你不用说我也猜的差不多了,你早点睡吧。”阿今一口将茶水饮尽了,淡淡地一笑,明明是那么天真的一张脸,却带着苦楚和苍凉。
她刚站起身,小舟就将她按回位置,将旁边的凳子拉得离她近了些,说道:“阿吟,我真的不认识那个人,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化名。但是呢,我知道一件事,一个人的心只有拳头这么大,装不下太多的事。如果你忘不掉,只能将它暂时搁在一边,但是你别忘了,你是横川的亲人,你更是你自己,不能因为心上的担子重了,就变了一副样子。”小舟握了拳头放在桌上,一本正经地讲着,她知道自己的话多么笨拙、多么无力,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阿今看着她亮晶晶的眸子,刚好照进两团跳动的烛火,格外认真的模样,也握了个拳头同小舟的挨在一起,道:“这么看的话,我的心可能比你的大一点。”两个人随即笑了,阿今抽了抽鼻子,问:“我还能喝一杯吗?我觉得你的茶比我屋里的好喝,我明天要和陶掌柜说他偏心。”
正说着,只听得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袭来,一个身影倒在小舟门口,血溅在门扉上。阿今过来没带随身的短剑,小舟从怀中摸了自己的匕首递给她,横川和空释已经冲了进来,“阿今果然在你这里,拿着!”横川将阿今的短剑扔过来,“从后窗赶紧走,我去帮陶掌柜。”
横川推了空释一把,阿今先从窗户跳了出去,然后是空释和小舟。原本空释要断后的,小舟及时拉住了他,他身体尚未恢复,没能挣脱,只好也跃下了窗子。“他们是冲着我来的,我怎么能对恩人不管不顾呢?”他执意要留在这里等横川和陶然一起。
“我说你怎么这么轴,他们既然是冲着你来的,肯定不会对他们怎么样,你赶紧离开,他们自然就安全了。” 阿今拍了空释的后脑一下,下手稍微重了些,听到挺清脆的一声响。
“说的是,我得赶紧离开,那我们去哪儿?”空释问小舟和阿今。
他们并没提前商量好,离开了客舍要去哪里避一避,横川和陶然才能找到他们呢?
小舟和阿今对视了一秒,小舟道:“回甘宁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斧头帮的人肯定猜不到你又回去了。”其实对她而言,孟停云亦是危险的人物,他们此去也是深入虎穴。
空释不知道他们无意中已经掉进了甬道,见过孟停云,他心中记着师父的教诲,不能说出孟停云下落和甘宁寺的秘密,因此踌躇了几秒。小舟却以为他整个师门被屠,因此不愿意回去以免回忆起那些血淋淋的场景。因此道:“放心吧,后来我找人去将他们都安葬了,就在苹果树下 。”
“阿今,你先和他一起去甘宁寺,我去叫客舍的其他客人赶紧离开。等会儿追你们。”随后转身回了客舍。
此时已顾不得太多,阿今和空释二人抄近路往甘宁寺方向而去。刚离开一刻钟的功夫,陶然客舍的方向冒出了浓烟,还有火光。空释就要折身返回去,阿今拉住了他,“你现在回去,什么忙都帮不上,还给大家添乱!”
小舟不是不担心横川他们,也不知道小舟有没有在赶来的路上了,她晚上视物能力弱,也不知道有没有事。只是如今只有先把空释安全送到甘宁寺才是她该做的。她相信横川,也相信小舟和陶然。
空释定了定神,理清了头绪,拉着阿今往甘宁寺走,阿今以为他终于想通了,空释却说:“阿今姑娘,你听我说,斧头帮要找的人是我,但他们不是同甘宁寺有仇,他们真正的仇人是孟停云。师父当日告诉我万不能透露孟停云的下落,因此我们回甘宁寺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寺庙里的佛像毁了,这样所有的秘密就都彻底成为秘密了。”
空释在前面快步走着,阿今甚至要小跑才跟得上他的步子。那日她掉进甬道,很快便晕了,再醒来就是在客舍,并没见过孟停云。因此不知道空释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佛像一事她是知道的,当时他们看到佛像后面的一行字,才转动了佛像,打开了机关。
“佛像?那个后面写着命书归藏,育气止杀的佛像?”
空释又停了下来,“你怎么知道的?”
阿今重新拉着他往前走,“别停,边走边说。那日暮春宴上,千云峰的掌门继承人何季全死了,接着我们便知道渭城封了。小舟便说找谢大师打听消息,他德高望重,江湖上的消息知道得多,于是我们就去了甘宁寺。赶到那里的时候,正遇上一群拿斧头的人离开,还有几个姑娘也去过。”
“那时我已经逃走了。然后呢?”空释问。
“然后我们就进去了,查看有没有什么线索的时候,小舟发现了佛像后面的字,我们按照提示转动了佛像底座,不小心打开了机关,掉进了地下的甬道里。”
“这么说你们已经见过孟停云了,切记他的下落不能说出去。这是师父吩咐我逃走时最后的安排了,我不能对不起他。”空释切切地叮嘱。
“没见到啊,我只记得下面很黑,我顺着光亮往前走,看到了一个群山环抱的地方,太阳从山后升起,特别明亮,特别耀眼。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再醒来就在客舍了。”阿今这么说着,心中想道:原来他们不肯告诉我的人叫做孟停云,那今晚他们遇见的也是他吗?我们明明是来这里找真相的,如今似乎已经掉进一个巨大的漩涡里,原本应该日落而息,现在入夜了还要四处躲避。
空释只知道师父告诉他打开甬道的办法,并不曾下去过。他心中疑惑甘宁寺地下怎么会有环抱的群山,还会有日出,猜测阿今会不会是产生幻象了。又想到如果师父真的想让这个秘密彻底尘封,那么就不必告诉自己,甘宁寺覆没,他老人家身死,江湖上自然无人再知晓,难道他告诉自己是为了让消息传递给特定的人?会是阿今他们几人吗?
“不管怎样,还是要先毁掉佛像,你们直直坠下去,便无法从入口返回。既然你看到了光亮,定然还有别的出口。当务之急还是要制造些混乱。”
“出口横川和小舟肯定知道,等他们来会合,我们再商量。”
“只能这么办了。对了,你说的姑娘是谁?”
“不认识,她们进去的时间很短,也没有拿什么出来。”
路上走得急,空释的伤口裂开了,腰间渗出血来,他按住伤口,好让自己呼吸平稳些。
行至甘宁寺门口,“果然,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们还真的回来了,这不正好瓮中捉鳖吗?”
院里站着几个男人,个个拿着长刀,虽然距离有些远,但阿今依稀看到他们右脸脸颊上都纹着刺青,骤然想起初到渭城时在客舍围攻他们的那群人,当时陶掌柜说他们是判司的人。她见识过他们的功夫,都是不要命的打法,没直接围攻上来已经算是给他们留了心理准备了。
“是判司的人,现在怎么办?寺里有能躲的地方吗?”阿今一手扶着空释,悄声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