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陪》端木湉

11、玉佩

　　横川和小舟飞身下来，落在与对面的几个人不足十米距离的地方，双方皆未开口，就听得身后有人围拢过来，二人回头瞧了一眼，数十个穿黑衣的人站在他们身后，双手没带兵刃。能不以兵刃制敌，想必有着过人的掌法或者脚法了。
　　横川知道此地离府衙不远，一旦打起来，必定惊动官府的人，于谁都是不利的。但他们选择这里，一定有自己的考量，因此不敢懈怠半分。他将手中长剑收回刀鞘，往小舟身前站了站，定定地注视着那人的眼睛。此刻月色中天，对方一副锦衣装扮，要么便是与官府相关有身份的人，要么根本无意于出手。
　　怎料那人也不开口，只反复打量二人，微微侧头，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眼神流露出贪婪的神情。他突然轻挑了一下下巴，身后一个藕色长裙的女子猛然跃上前来，右掌在前，身法极快，眼看就要击中横川的胸口。横川不躲也不闪，那女子手掌离他胸口不足一寸的时候，顺势一抬在横川脸上摸了一下，一个右转又退回了原处，伴着一阵娇笑。她转身回去时小舟特地注意了她的双脚，步伐不大，但是频率极快，裙角却不见很大的摆动，可见是极稳的。
　　“很好，果然是莫家的后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大家风范。”那紫袍的男人拍了拍手，笑得十分妖冶，边说边向他二人走近，他身后的人则停在原地不动。
　　横川感觉到心脏似乎漏跳了一拍，但依然面不改色。心中只道：知道我的身份，恐怕也是十二门的人，但是不拿兵器，不是梅花引徐行。那女子刚才欺身过来时掌法凌厉无比，她若是不及时撤手，震碎我五脏六腑都不在话下。有可能是杀了二哥和长姐的人。
　　见他不肯言语，那人继续相激：“怎么，莫家后人难道是个哑巴不成？刚才不是还挺关心这个小娘子的吗？心上人啊。”他抬手就要去揽小舟的肩膀，横川往前一步隔在他与小舟中间，但仍不做声。
　　“有意思，一个忠将之后，一个命书传人，二位联手当真能匹敌天下了。”他依然保持着微笑，尽管那笑容在小舟看来狰狞恶心。
　　横川举剑，剑柄抵住他的胸口，将他往后推了半米远，道：“这时间拖得也够久了，阁下再不走，想必来不及了。”
　　那人眼神里闪过一点惊讶，被小舟敏锐地捕捉到了。“不错，不仅镇静异于常人，智计也是无双的。”他一挥袖子，同那些手下道：“走吧，等什么呢。”
　　刚才那个女子临走时还特意与横川擦身而过，同小舟递了个奇怪的眼神，那眼神的含义可能是，挑衅。看着横川时，她的目光仿佛致命的毒药一般，引诱着他跟上她的身影；而面对小舟，她则换了一副表情，即带着不屑一顾又带着冷嘲热讽的味道。
　　一行人撤退得干净利落，风过无痕。横川和小舟尚未挪步，就有人从前方的转角奔来，两人皆已辨出是天枢军参将裴长庚。原本他是跑着寻过来的，身上穿着巡逻的甲胄，但并没戴头盔，手里提着天枢军的佩剑。过了转角他就看见了小舟和横川两人，因此改作疾步向二人走来。
　　“两位，又见面了。”裴长庚抱拳一揖。
　　“裴参将，可是发生什么事了？”二人同样抱拳致意，小舟率先问他。
　　“也不是什么大事，两位可是有线索？”裴长庚压根没准备说实话，他心里清楚他要追的人不是这两位，真正想追的人恐怕也追不上了。而这两位为什么在这里他却不知道。
　　“看来他们将我们截在这里的原因，是故意卖给裴参将一个礼物了。”横川笑道。
　　“二位和他们交过手了？”裴长庚问道。
　　“不算交手，没打起来。他们无意于动手，只是在拖延时间，原来是在等你。”横川开始也担心他们恭候在此的原因是有所图，但若真是为了诱出他们二人，原本可以有更加稳妥的计策。小舟是为了追房顶监视之人追出来的，这并不是万全之计，倘若小舟不追，那全盘计划都要落空。
　　再有这选址，周围有不少住户，府衙也在附近，换班夜巡的人不在少数。一行人如此大摇大摆，惹人耳目，但问话却旁敲侧击而不是单刀直入，横川便料定对方是在拖延时间，让自己成为目击者或者是替身。裴长庚一来，他便懂了，应该是后者。自己几次三番地出现，这位裴参将必定起了疑心。想必，诸神都是为了连山和归藏而来，而自己身无长物却被盯上。如今真该想想如何脱身了，游鱼搁浅在沙滩之上，若是没人肯弯腰将其丢回，活命的法子便是坚持到下一次浪潮来临。
　　裴长庚见横川与小舟二人都是日常装扮，神色如常，言语间也没有为他人推脱之意，并没有将他二人同那些人联系在一起。因此说道：“天色已晚，两位若没事的话，便早些回去吧。”
　　“谢过裴参将，那我们便先回去了。”二人点头示意，往客舍方向走去。
　　自从那日与贺朗月分别，裴长庚不曾再见过她。他不是没想过去找她，但实在想不出个合适的理由，贸然前去有些唐突，还可能连累她被杂耍班子其他人耻笑、贬低。入夜难眠，就去府衙照例巡视。天枢军原本是皇城直属军队，自从战乱停歇后，则不必日日提防敌军来犯，流匪贼寇也少了很多，百姓生活有所改观，近年来商贸也逐渐繁荣起来，因此各地扩充了不少民兵，统管城中治安。驻地就设在府衙周围。
　　裴长庚不愿意给人撞见，自己夜夜出来巡逻，难免有好事的人询问原因，因此从后门进了驻地院子，准备将长袍换成甲胄。没成想经过府衙后墙之时，却瞥见知府大人亲自从后门送出一人来，他迅速一闪，躲在了一棵槐树之后。心想：这吴知府 一向是个吃软饭的，这么晚了不在自家宅院里醉倒享受温柔乡，跑来府衙会见什么重要客人，还亲自迎来送往。
　　他探出一点身子瞧去，另一个穿着便装的人身形竟然有点像是户部尚书李故渊。据他所知，这户部尚书为官廉洁、为人谦逊，更是崇尚高义，好结交朋友，身边文人雅士甚多，一些江湖朋友也都仰慕他的名声，夜半角门，实在不像是他的作风。
　　二人又寒暄了一阵，李尚书自行离去，吴知府回到府衙。裴长庚心中疑惑，随即跟了上去，但见他并没有往尚书府的方向走，却选了一条窄路向里走，不几步便停下了。双手背在身后，身形挺拔地站在那里，像是在等什么人。他原本极具文人气质，便是单往那里一站，就给人以文质彬彬、温和儒雅之感，可今日裴长庚觉得他身上透露出一种肃杀的感觉。
　　不多时的功夫，一紫檀色内袍、墨色披风的男子出现，旁边还跟了一个藕色衣服的女子。三人窃窃私语一番，着披风的男子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递给李尚书，李尚书也以一物作为交换。裴长庚不敢跟得太近，只隐约看到李尚书拿出的东西似乎像是印章或者玉佩之类的物件。随后，双方作别各自离去。
　　从那窄巷到如今战立的地方原本很近，仅有两堵花墙之隔，但修建时却为了引水便利未设道路，因此需绕行一圈。待裴长庚绕过花墙想要继续追上时，却不见了那二人的踪影。只听得远方高处传来一阵刀剑之声，他便去查看，再追来就只看到横川同小舟二人了。
　　他原本未将横川与小舟同那二人联系起来，可横川离去之时，裴长庚却注意到他腰间挂了一块玉佩，看形状竟像是李尚书交出去的那块。奇了，若非是他眼花了，便是横川刻意隐瞒那二人行踪，为之遮掩。
　　横川走出不远就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一物，但担心那些人仍在暗中伺机下手，因此不敢多言。只等到快到客舍之时才同小舟说道：“那女子手上功夫厉害得很，她只是同我擦身而过，就把这东西留在我身上了。”他解下腰间玉佩，递在小舟眼前。
　　“这花纹，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小舟皱皱眉头，凝神思考，却忘了在哪里看到过。
　　“想不起来就不想了，留在我身上，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横川随手就要扔掉。
　　“别扔，你不想要就给我吧。说不定是个值钱的东西，改天我拿去当了 ，阿今就不必去替你做饭抵债了。”小舟拦下横川的胳膊，从他手里取回玉佩放入怀中。
　　横川听她这么说，不禁有些愧疚，道：“是我这个当哥哥的考虑不周，还不及你替阿今考虑的周到。不过那丫头该历练历练，何况她多做点事不要闲着，心里才不会难过。”
　　小舟闻言，知道自己感觉到阿今的不一样确实是真的，她整日天真活泼的样子果然不是她的真性情。又想起刚才那黑披风的怪人说横川是莫家后人，忠将之后，便问：“你是叫莫横川吗？”
　　横川心里正想着阿今，不知道她何时才能真的从梦魇中走出来，还是此生都难以克服这个心魔。听到小舟这么一问，愣了几秒，才发现自己在小舟面前始终不曾坦坦荡荡地直抒胸臆，总是拐弯抹角地告诉她想在附近转转，让她去看远处的风景不要回头，还告诉她那日甘宁寺地下甬道自己看到的是一个桃花源的地方，唯独避开了那座墓碑。他知道，小舟也拥有无数的秘密，自己参不透的秘密。然而他心中像被这一问点亮了一簇火苗一般，有种想要一吐为快的感觉。因此道：“我叫莫听。”
　　“所以，阿今其实叫莫吟咯？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小舟顺口答道，其实那日她寻到横川二人的时候，没有片刻犹豫就站在了他面前。孟停云识得她，虽然他当年在西溪斋时为人耿直，对小舟也算是不错的，但听说投靠十二门后行为越发乖僻，杀人成性，折磨人自有一套手段。他身边的那些看起来七八岁的孩子，其实早已成年，是他向荀不惑讨了一种特制的药，强行灌给了一帮掳来的孩子，导致他们十余年来不曾长大。他心中记恨她父亲叶振声，未必不会拿她作要挟，可她还是站出来救下了阿今。实则她并未听见孟停云起先挑明横川兄妹身份时吟的诗。
　　横川并未想起孟停云曾揭穿了他的身份，他只想起了那日小舟见到他的十步剑，最先想到的是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今日又再次戳中了他的名字由来，而且猜到了阿今的真名。她果然是冰雪一般聪明的人，他心中暗暗赞道。
　　见横川没有作声，小舟歪了一下脑袋，头发上的湖蓝色飘带就落在了肩膀上，道：“难道我猜错了吗？这首诗里面也就只有吟字带今了。”
　　“你猜得对。”横川给了个肯定的答复。
　　小舟立刻站直了，横川甚至感觉她开心地跳了一下，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见横川并没有十分开心，小舟随即咳了一声，往前走了几步，将横川落在后面。横川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奇怪她居然会为这么小的一件事而兴奋，似乎她本身并不是那么沉稳的人。她身上似乎有很多无形的锁链，一直是中规中矩的，只是偶尔会挣脱那些枷锁，整个人充满了生机。
　　看着她走在前面，稳稳地迈着步子，恢复了板正的模样，他忽然很想拉着她跑回去。就这样，趁着夜色，趁着当下的这份心境。想到她跑起来时，湖蓝色的两根发带一定会飘扬起来，不禁莞尔。
　　但他没有去拉她，自顾自跑起来，经过她身边时拍了她的肩膀，示意她跟上自己的速度，道：“那你再猜猜，我为什么叫横川？”
　　小舟随即跑起来去追他，横川并没有速度很快，想着迁就小舟的速度。哪曾想小舟从小在西溪斋的生活便只有练功和读书乏味的两样，她身量原本就轻，因此轻功极好，横川一起了等她的念头，就被她看穿了。几个纵跃就超过了他，湖蓝色的裙摆曳曳生姿，荡起一湖涟漪，而她出尘地好看。借着月光，更显得灵动柔和。
　　她回头向横川道：“不就是排行第三吗？我看你叫横竖更合适。”
　　横川疑惑，没有反超她一争前后的意思，只是跟着她，“为什么？”
　　“伯仲叔季，横叔、横竖。”她笑意盈盈。
　　两人追逐着，回到客舍。穿过回廊，还没上二楼楼梯，阿今已经跑了下来，一把拉住横川和小舟，将他们上下打量了一遍，嘴里嚷嚷着：“你们没事吧？怎么出去了这么久？那人是谁，你们追住他了吗？”
　　空释和陶然跟在后面，陶然道：“阿今，今日不早了，既然平安回来了，快让他们早点歇息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空释手掌竖在胸前，弯腰行了一礼。他只怕来者是斧头帮的人，识出他二人相救过他下了杀手，此番见他们平安归来，心底踏实许多。
　　小舟将阿今往近拉了一下，凑到她耳边道：“我们没事，早点睡吧，阿吟。”
　　听到这两个字，阿今整个人都僵了一下，她太久没有听过这个称呼了，久到自己都快忘了这个名字。此刻再次听到，自然是万分欣喜。她看到横川对她点点头，知道他已经坦白姓名，抓住了小舟的手紧紧一握，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