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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49-5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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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忽地就有一人风姿翩翩自人群中走上去,竟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大师兄。”少年声音脆亮,神情含笑,冲着允十娘行了一礼:“让我先来吧。”
允十娘站在广袤天空之下,还他一礼:“三师弟哪里话,这就点个人吧。”
少年微微笑道:“你。”
允十娘愣了一愣。
照理说是应按从小到大的辈分来比试,他让这师弟点人,自然也是点在其之下的人。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点了他。
刚欲开口提醒,却听少年又道:“方才在我之下的几个师兄弟都被我摆平了,大师兄若能赢得了我,他们自然也是服气的。”
允十娘微微有些迷茫:“方才?”
少年道:“来之前我们几个正在悬清崖过招,他们三个三个一拨一起上,也没能占什么上风。”
言下之意即要省略掉在他之后的几个弟子。不予比试。
蜀山派前三大弟子的工夫是公认的顶尖,但从第四个弟子开始,便差下了一截去,以此类推,到了第五个第六个第七个……大家间的差距便也不太悬殊了。
虽然早料到真正比试起来,只有三人在争。允十娘还是轻皱了柳眉,道:“这怕是不合规矩。”
少年似乎猜到他要这样说,只笑了笑:“他们自己都同意了的。”
允十娘朝台下看去,果然注意到前排几个大弟子,嘴角边青青肿肿,神态恼怒。显是吃了少年的鳖,一肚子窝火又不好发作。
“就按他说的。”高处的慕向卿竟淡淡发了话。
允十娘闻言一怔,随后嫣然笑开:“好。那我就跟师弟切磋两招。”
少年握剑在手,一个抱拳:“请吧。”
两个人礼尚往来,丝毫不见肃杀之气。不像比武争雄,倒像茶馆里碰了面随意打个招呼。
少年抽出一柄细长的银剑,水平架住,眨眨眼道:“我的那点三脚猫的工夫,都是大师兄教的,大师兄若兴致来了,也可以不拔剑。”
他做人聪明圆滑,深知自己技不如人,也猜到下任掌门□□成会是这个大师兄,开打之前便说了漂亮话讨好。
允十娘笑骂:“打架之前还敢跟我耍贫?接招!”
剑气如虹,刹那就凌厉地刺过去。扫出一条蜿蜒的青光。
他人的剑都是冷的硬的,偏偏允十娘的剑蛇身般柔软,太阳光下只见一道道诡异扭曲的轨迹,根根都是银寒剑光,细细密密地网住了少年。
清歌在台下忍不住惊呼:“好快!”
温羲诺微微睁开了眼,一动不动地看着允十娘的剑招。
“他用的也是蜀山派剑法吗?”清歌仰头问:“怎么歪歪扭扭的,这样……这样奇怪?”
温羲诺凝神看着台上两人,片刻方道:“他的剑法已臻至出神入化之境,自然看起来和别人不同。”
“你说过,他内力并不高……”
“内力不高,才要在别的方面补足。能把剑法练到这个境界的,全蜀山除了他大概也只有掌门了。”
清歌不禁微微担心起来:“那你……不要紧吗?”
温羲诺目光如水:“谁知道呢。”
他总是一副无关痛痒的样子,看得人心头七上八下的,又不好多问什么。
台上那两人缠斗了半晌,少年突地身形一滞,滴水不漏的剑招掉头急转,直直向允十娘面门逼去。
清歌大是诧异地“咦”道:“姓允的怎么也不躲?!”
温羲诺只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两人。
蓦然“叮”地一声震响,底下的众人立马发出唏嘘之声。清歌定睛瞧去,少年手中细长的银光一闪,剑已被人弹到空中。
长剑倒栽在九莲台上,少年也不惊讶愤怒,只嘻嘻一笑:“打不过打不过。”
他弯腰拾起自己的剑,冲允十娘拱手:“大师兄不愧是蜀山派第一快剑。”
允十娘面容柔和地道:“承让。”
天蓝如洗下,温羲诺微微侧过头来:“学到了么?”
清歌有些发傻:“什么?”
“杀招来的时候不一定非要躲开,说不定只是虚招而已。瞧准了空隙,只攻不防,对手是会甘愿丢剑保命的。”
清歌刚刚只看得眼花缭乱,以为那二人不过是打打而已,闻言惊讶万分:“他们都出了杀招?”
温羲诺已又一次轻轻闭上眼,看也不看他地道:“你以为呢?”
“我觉得他们看上去……对彼此还都挺和善的……”
温羲诺道:“狠不下心来,还学什么武?”
“那也不能连师兄弟都……”
“你是爱师兄弟一些,还是爱自己一些?”
小孩儿便没了话说,咬着嘴唇站在原地,觉得这话不对,又说不出具体是哪。
温羲诺睁开眼,深深看了他一下,从靠着的柱子上起身,朝台上走过去。
不知不觉竟轮到了他,清歌一呆,下意识伸手抓住了那雪白的袖口。
“你要注意他的剑。”他不放心地叮嘱:“我都看不清他出招……实在是太快了。”
温羲诺淡淡回眼:“我明白。”顿了顿又道:“你等我。”
随后他挣开少年的手,头也不回地翩然走上九莲剑台。
50
温羲诺走上去。
允十娘站在风里,绛紫的衣衫猎猎向后鼓荡。一双似总是含情的眼睛里,只剩那白衣胜雪的青年。
广阔天地间只剩那一点纯白,正一步步地走过来,走过来,走到他的身前来。
“师兄。”他看见青年隔着七步之遥,冲自己优雅地拱手。
恍若在梦中一般,他冲青年回礼,微笑:“师弟,才刚刚回来,就要找我过招么。”
温羲诺轻垂下眼:“情势所迫……实在是对不住了。”
允十娘笑得更深了些:“什么呀,我又没有说怪你。真是的,每次都这样,像我故意欺侮你似的!”
一道视线锐利地自高处射下来,允十娘不禁背脊一寒。
转头看去,高处的慕向卿正全神贯注地看着这边的情况。鹰一般凌厉的双眸,根本放不下其他人,牢牢锁住了那翩然优雅的青年。
他心里面蓦地有一把火在烧,蓝色的火焰,灼灼烧进眼睛里,名为焦躁的火焰——
“拔剑吧。”他神色冷然地咬牙,绝美的泪痣,似乎都散发出不知名的敌意来。
“……”温羲诺对于他的情绪变动,显然怔了怔,但也没有太过在意,只依言拔出腰间长剑。
那一瞬间,对峙仿佛并不是因为掌门之位,而是更激烈的其他的情绪。
温羲诺把剑鞘丢到一边。
清歌在台下暗暗紧张起来,朝前跑了两步,踮起脚尖。
大家都迅速发觉了气氛的诡谲,方才那个少年上去时,上面还是平和的氛围,此刻却暗涌深藏,危险而凝聚。
“师兄先出招吧。”温羲诺静立不动,身姿卓然。
“你在瞧不起我么。”允十娘勾唇一笑,随即肃敛神色。
全身之力都集中到右手长剑处,引得剑身嗡嗡清鸣。
而后出其不意间,灵蛇般的剑便呼地窜了出去。
一剑耀天,见血封喉!
全场寂寂无声,那一剑的势头既疾且猛,避无可避地笼住温羲诺全身脉门,竟是毫不留余地的杀招。
本是万里的晴空,似忽然间乌云压顶。
温羲诺提剑来挡,双剑相交,银光炫目。当地一声,又各自朝后弹开。
允十娘内力不及他,被他险险避过,妖媚的眼中有嗜血的神色一闪而逝。
一口气都没歇,他提剑又冲过来。
脑中唯有一念——要赢,要赢,一定要赢。
砰。两柄剑第二次相交。电光火石间,他想到十六岁那年倾盆的大雨。
那时候他还是唐门的弟子,因与掌门之子起了争执,被废弃武功,逐出师门。
他本来对唐门也没有任何留恋,从小他就被耻笑为女流之辈,备受欺凌。但那时大雨滂沱,道路泥泞,他饥肠辘辘地地走在路上,茫然地不知要往哪里去。只被浇得浑身精湿。
本以为会必死无疑,却在昏倒角落之际,被人无声无息地抱了起来。
他迷迷糊糊地睁眼,一个白胡子的老人正目光严厉地盯着自己。
那便是他之后的师父,上一任蜀山派掌门——上清真人。
“你看到什么了?”老人淡然地问。
“……”他浑身无力,回过眼去,只看到路中央有两个倒在雨中的尸体。
血水悄无声息地流经脚下,他张开干裂的唇,哑声道:“那是谁?”
老人眼睛动也不动,话语平静:“那是一对妄想投奔长生殿,靠邪药练出邪功来的夫妇。”
“……谁?”
“男的叫苏阡陌,女的叫流月蓉,江湖人称百手双侠。”
他还是似懂非懂。
老人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转头交待:“他们的三个儿子刚刚逃走,我看也是留不得的。听到中间一个似乎叫做‘景儿’……卿儿,你四处打听打听,这就去追。”
而后他听到一个清朗而有力的音色:“是。师父。”
允施头脑发热,身上却是冰凉,只迷茫地看着眼前老人:“……师父……?”
老人笑了笑:“你也叫我师父?”
“不,不是。”他摇摇混乱的脑袋:“我……对不住。”
“师父,他似乎是伤寒。”方才那个清朗的音色又一次响起来。
“我知道,你赶紧去罢。”老人用臂弯拖着他,淡淡吩咐。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撑开一线眼来。
慕向卿淋满了雨水的年轻脸孔撞进视野中。
水滴顺着年轻人的鬓角、脸颊和尖尖的下颌不断滴下来,那凌厉的轮廓,俊美到有如刀刻。
他不仅微微一愣。
“您先带他去休息。我抓些药回来就好。”少时的慕向卿,比起现在的漠然,更多了几分人情的味道。
“好。”老人点头应道。
他就这样被蜀山派收留了下来——因为多年前偶遇的那一场追杀。
而后,无可救药地贪恋上慕向卿那清致动人的声音。
这样的情感是一种毒,深深纠葛在心底,可他饮鸩止渴。
他不是想变成现在这样不男不女的样子,他也知道那个人喜欢的人——优雅淡漠,内敛坚强,且强大到看不出一丁点的女气来。
但正是因为知道,他自暴自弃地把什么都改了。慕向卿不喜他穿得花哨,他便有意天天花枝招展;慕向卿讨厌男子身形过于纤细,他偏偏腰肢柔韧,娉娉婷婷。
他可以为慕向卿做任何事情,却很奇异地,不想迎合他这种喜好。
他想让慕向卿对一个全然不同的人中意起来,但事实却证明他失败了。
败得很惨烈也很难看,那个人哪怕临近死亡,也心心念念着一个温姓的名字。
他赢不了温羲诺。
……他赢不了。
恍恍惚惚间,已毫不留情地过了三百余招,天色渐渐转暗,底下的所有人仍屏息凝神地关注台上动静。
事到如今已是性命相搏的地步,稍有分心,便至少会受重伤。
剑网如织,迎面而来的强劲内力让他有些力不从心。
温羲诺淡静的面容近在咫尺,哪怕在这种时刻,他都从容不迫,看不出任何破绽。
似乎根本找不到赢的理由。
但是允十娘却要赢,他偏偏要赢。赢给所有人看,他不是比不过温羲诺。
胸膛里升起一股积攒了太久的疼痛,他毫无意识地一剑刺出去,台下顿时惊呼声大作。
他方才发现自己使出了蜀山派剑法中并不存在的一招,竟是以前唐门的招数,瞅准了温羲诺的命门,正又准又狠地逼近过去。
这简直防不胜防,胜之不武。
温羲诺那向来波澜不惊的容颜上稍有涟漪一动,持剑的手已一点点放弃地垂下。
可事到如今他闪得再快,肩处也必会受伤。
允十娘头脑中一片空白。
他想到慕向卿病至苍白的脸色,冷冷甩开他扶过来的手,嫌恶地道:“你若敢再碰他一根汗毛,我便做了鬼也放不过你。”温羲诺失踪之后,慕向卿本就对他态度不善,若这次再让这二师弟受伤,岂不是要被那个人恨之入骨?
他还不想被那个人恨,虽然早已被很多很多的人讨厌。但却想努力让那个人多喜欢自己一些。
在这样的事情上,他的狠辣坚决便一下子消失了。
剑气陡然直转,在所有人再一次的齐齐惊呼声中,他闪身挡在温羲诺淡白的身影前。
哧地一声,衣帛轻裂,冰凉的剑从肩头钉过去,透过肌肤,融入骨血,仿佛在嘲笑他这一整年不人不鬼的日子。
笑吧,他就是没用,那又怎么样了呢?
仰天直直地倒下去,一瞬间的目光交错,他看到了温羲诺略微惊异的眼神。
“师兄……”温羲诺如梦方醒地伸手来扶。
可惜他慢了一步,那柔软纤细的身影轻磕在九莲剑台上,随后鲜血喷涌出来,绮丽如花。
“他怎么自己刺了自己一剑?”
“就是啊,大师兄怎么回事儿,明明能赢的……”
“但那一招也不是咱们派的剑法吧……要是赢了才是不公平呢。”
“算了算了,人家大师兄行事向来出人意料,咱们还是别猜了。”
“怎么能不猜啊。我以为大师兄掌门当定了呢,这怎么突然变成二师兄了,也太……”
底下议论纷纷。
高台上的慕向卿情不自禁站起身来。
他还带着大病中的虚弱,须得扶着把手,才能勉强站起来。
那冷冷的神情却似乎略有松动,眼神总算从温羲诺身上挪开,看向躺倒在地的允十娘。
但胜负已定,事实不容否决。
新的掌门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选出来,结果和所有人预想的都不一样。
西斜的暖阳下,那道白色的身影翩若惊鸿,宛如游龙。
清歌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来,不管不顾地朝前挤过去,高高伸出手,好让台上的温羲诺能看到自己。
但台上的那人只是蹲下身去,若有所思地盯着允十娘。
不染一粒灰尘的白衣上沾了血迹,虽不是他自己的血迹。
他问允十娘:“师兄,你这是为什么?”
允十娘躺在地上,脸色惨白地一笑:“你问我?我也想知道呢。”
“……”
“恭喜你,现下……你是掌门了。”
温羲诺沉默地垂眼看着他,一动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