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二十九 草灰蛇线 ...
-
却说贾环这边接了探春的银钱，自己又拿了些钱财衣物，忍着疼，走了几步，发现这疼痛还真是当你无视它的时候，它也就气焰小下去了，走两步就没有先时那般小心翼翼时疼得厉害了。
这边彩云将各色物件收拾妥帖，打发小丫头叫了钱槐在外边候着，才送贾环出了门。
钱槐见贾环出来，赶紧抢上前来扶着，一边喝命旁边跟着的小子接过彩云手里的包袱，自己就屈身下去要背贾环。
贾环黑线，摆摆手道：“不用背我，我刚试了一下，还是能走的。”
钱槐扭头笑道：“爷这才走几步路？咱们要去舅舅那边，还得狠饶一段，到时候累着伤着，要办何事都拖沓了。”
贾环一想也是，再则他走了这一会儿，腿臀两处还是隐隐有些作痛，要真因这一时的坚持而累及接下来要办的事宜，确是得不偿失。思及此，乖乖趴到钱槐背上，回头冲彩云等摆摆手，道：“我这就去了，你们先回去吧。”
钱槐小心绕过贾环的腿臀，勾起他的膝盖弯，让贾环攀着自己的肩膀，稳稳当当地站起来，方跟彩云说了几句不用担心之类，又命那跟着的小子把东西带好，才稳步往外去了。
赵国基家在荣府的西北角上。从正门绕到后门，进了门右拐，依次过来三间大院，最边上的一间便是他们家。
这赵家也没多少人口，现如今只余下赵国基并赵姨娘和那入赘钱家的赵国垒三人而已。赵国垒入赘钱家，自有自己独门独户的小院；赵姨娘平日里在内院伺候，并不曾和娘家人住在一处；因此这小院内小小的几间房，就只作赵国基一个人的歇脚处了。
王夫人差人把赵姨娘送到这里，只命赵国基看着，说是撵她出去，却又不许她出门一步，几乎等于变相软禁了。
钱槐背着贾环，并不从大门外绕过去，而是从王夫人那后院出去，穿过后花园，出了门左拐，直接拐往赵国基的住处。
路上路过几间独门独户的院子，钱槐便悄声一一告诉贾环这里边都住的是哪位哪位，在府里是担的什么差事，各家都是个什么情况。贾环点头记下，心里大概对府里的情况又了解几分。
赵国基的院子倒是离太太的陪房周瑞的院子不远，就隔了一院墙。
到了院门口，赵国基早得了消息，早早在这处候着了。此时见他们过来，忙从钱槐背上小心把贾环抱下来，扶着走到屋里。钱槐从跟着他们过来的小子手里接过包袱，命他去门上看着，这才随着贾环等进屋去。
进门一看，赵家也是贾府几代的家生子，屋里陈设虽旧些，也算是上乘。外间有一个小丫头看茶，通往里间的门锁的死死的，里面静悄悄地没有声响。
贾环因后面疼，不便坐着，因就只站着说话，问：“她在里面？如何门是锁着的？”
赵国基点头，面上苦笑了一下：“这都是太太吩咐。她想来也是知道的，送过来的时候并不曾哭闹，倒不像她素日的性子了。我每次只送饭的时候进去。平日里还要办差，不得闲来照看她。爷来了是最好，听闻爷身上的伤大好了？我看着还是面色差些。到底是母子连心，这么急没大好就赶过来了。”
里间赵姨娘听见外面说话，忽然道：“是环哥儿来了吗？环哥儿？”忽然就哭起来，声音凄厉得很。
赵国基许久不见他这妹子这般哭闹，倒是唬了一跳，慌忙忙拿钥匙开门，一面哄里面道：“三爷来了，你不要哭了，这不就来了吗。”
贾环赶紧忍痛挪到门口，门刚打开，就被搂进一个熟悉的怀抱，温香软玉，不是赵姨娘是谁？
旁边钱槐赶紧道：“姨娘轻些，爷背上的伤还没全好呢。”
赵姨娘闻言又松手，仔细端详了贾环一番，见他面色虽白，却看着比那日精神许多，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只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一会儿就模糊得看不清贾环的样子了。
贾环也打量着赵姨娘，见她发髻甚是凌乱，想是那日挣扎时弄乱了，事后一直没有打理，几根头发随着她的动作飘荡；身上的衣裳也皱得不成样子，脸上的妆全被冲掉了，只露素净白生的一张脸；两只眼睛水蒙蒙的，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瞧。
钱槐和赵国基识趣，把门关上，自留他们母子两个说话。
赵姨娘看了一阵儿，猛然醒悟过来似的，道：“瞧我，快来炕上趴着，站着说话累坏了。”
贾环点点头，乖乖上炕爬好，又往边上挪了挪，道：“母亲也上来坐着，别哭了，回头眼睛该肿了。”
赵姨娘笑着上来坐下，道：“肿了就肿了，也没人看了。”说着靠着贾环坐下，又抱着他半趴到自己腿上，方问道：“身上大好了？躺了几日？老爷太太有打发人过来看没？”
贾环答道：“看我现在不是能走路了吗？好的差不多了。老爷太太有叫大夫的，说是太医呢，所以才好的这般快。”
又问：“那日母亲到底说了什么话，惹得太太如此发火？”
赵姨娘闻言啐一口，道：“我呸，什么了不得的话。我看老爷往死里打，那索性大家就拼个你死我活，要是打死了我的环哥儿，我做鬼也不放过他们！”
贾环不禁哑然失笑，却又实实在在地感受到这份傻愣质朴的爱护之情，心下感动，伸手握了赵姨娘的手，道：“都是被我连累了。母亲想回内院去吗？”
赵姨娘反手握住贾环的手道：“怎么？老爷要我回去了？”说着要站起身来，考虑到贾环还趴在自己腿上，又没动，但眼睛里的神采飞扬却是遮不住的。
贾环看她这样子，心中忽然明白了：之前他想的那些主子啊，奴才啊，在她眼中，根本就不是什么问题。所谓的“内院”，对她来说就是“老爷”，就是她的爱情。他也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贾府对姨娘如此压制，这位赵姨娘还如此得宠。也许贾政也明白，这个傻傻笨笨，说话不经大脑的女人，才是唯一一个真正爱他且不羞于告诉他，并且也一直很明显的表示爱他的人。
他心中叹息，伸手捏了捏赵姨娘的手心，道：“父亲也要顾及太太那边，母亲且安心等候些时日，自有回去的时候。”
赵姨娘拍拍他的手背，道：“这个我自然知道……那……什么时候能回去？”
贾环安抚道：“这阵儿风头紧，且需安分些。等太太的火消停了，想来就是好时机了。”
赵姨娘点头道：“也只能这样，可恨我……”说了半截儿，又没有多说，一时静默下来。
贾环忙道：“我和三姐姐还给母亲带了东西过来，母亲先在这处安心住下，等过些时日再回里边去。”
说着又唤外间的钱槐等进来，把那个小包袱带进来，递给赵姨娘。
赵姨娘未曾想到探春也捎了东西过来，倒是有点儿反应不过来，诧异地看了看贾环，道：“难为我的儿。”也不看东西，又搂着他哭了一阵。
等这边话毕，钱槐看天色不早，进来催了几次，贾环方起身随他们回去。
路上他就暗想，无论怎样，必须把赵姨娘再接回来。且不说贾政，且不说探春，就单单为了一个母亲对于自己孩子的牵挂，和一个妻子对于丈夫的盼望，他也要把她接回来。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呢？为什么人们对于美好的感情的那些盼望不能实现呢？既然老天爷不肯帮忙，那我自己努力好不好？哪怕实现一丁点儿，那也是对在困境中苦苦挣扎的内心一种莫大的安慰。
回去后先去找探春，给她说明了赵姨娘那边一切安好，不可挂心等；又细说了赵姨娘还是想回来，所以我们应该这般这般，如此等等。谈毕，回房，自歇息下，不提。
次日清晨起来，贾环早早就命彩云等帮他收拾妥当，便要往贾母这边来请安。恰今日袭人早上起来不舒服，宝玉过来回贾母，传医诊治，又忙忙地回去看袭人，一早上都不在贾母跟前，黛玉因没了宝玉，也只坐了一会儿，就自回房去了。
因此贾环进来的时候，恰逢贾母跟前清闲，只一众丫头在前伺候说话。见他过来，贾母不由喜道：“环儿怎么过来了？背上的伤可大好啦？”又对跟着的彩云道：“大正月里，环儿身上又有伤，你们也不知拦着些，就放他这样乱跑。”彩云忙应了说拦过了，三爷不听，非要过来给老祖宗请安等。贾母明明心里高兴，还要板着脸批评他几句，说他不注意照顾自己。
贾环闻言嘴角抽了抽，这个问题他已经被问了很多次了，答案都是烂熟的了，忙答道：“已经大好了，这不是走着过来的么，来给老祖宗请安了。”
话未落音，又听外面打帘子的丫头道：“三姑娘来了。”便是探春也过来给贾母请安了。
贾母是何等精明的老太太，见这姐弟俩前脚跟后脚地单独过来，没有叫上迎春探春，也不找宝玉黛玉，就知他们的来意。这老人家却也着实喜欢有孝心心地好的孩子，因此便命他二人过来围着坐下，陪着他们东一截儿西一截儿的闲话。
说了一阵儿，贾环见贾母只陪他们瞎扯，也不嫌无聊，就明白了老太太大约知道他们的来意，故意陪他们闲话呢，方笑道：“老祖宗这般耐心陪我们闲话，怕是早明白我们过来干什么了吧？”
探春也早明白了，闻言笑着仰头只拿一双大眼睛瞅着贾母，等着答话。
贾母大笑：“可算憋不住了，我还道你们能扯多久呢。”说着端起鸳鸯递过来的茶杯喝了一口，道，“陪你们聊了这许久，渴狠了。”鸳鸯笑着给她把茶续满，又问贾环和探春要不要喝茶，茶都在小炉上温着，要喝就即刻有的。
探春摇头不吃茶，道：“老太太看这回太太的意思，姨娘这事，一点儿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说着眼圈就红了。
贾环拉住她的手，接话道：“姨娘向来口舌愚笨，不会说话。但府里上下都知道，她也就只有那一张嘴，其他的一点儿不妥帖之处都没有的，伺候老爷太太也是极上心的。”
贾母这人，偏心儿子，偏心孙子，这是出了名的。原著里王熙凤和贾琏吵架，确实是贾琏做的不对，贾母最后的处理方式却是暗地里偏袒贾琏的。她知道贾政喜欢赵姨娘，她自己又不喜欢王夫人太木讷，因此在这件事的考虑上，她更倾向于儿子的喜好一些。
但她也不能即刻就给探春贾环肯定的答复，因为“老太太不好拂太太的面子”，她需要在家里的小辈面前维持王夫人这个长辈的权威。因此贾母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道：“我们这样的人家，有些话岂可胡乱对人言？我看太太就处理的很好，你们不必再说。”
却见瞬间贾环和探春垮下去的小脸，不由心软，温言道：“你们父亲怎么说？”
正说着，就见外头琥珀进来道：“老爷唤三爷出去呢，说是外头来了贵客。”
贾政素来敬重贾母，往日里宝玉在贾母跟前，即使有事要叫，也是等贾母跟他们说完话了方才叫的。贾母见今日他们这边话还没说完，贾政就叫人，那就是真有得罪不起的贵客来了，因对贾环道：“还不赶紧过去，你父亲等急了。”
贾环也纳罕，乖乖起身跟着去了贾政那边。
及进门，见东首椅子上坐着一人，下首贾政一人陪坐，见他进来，贾政喝道：“等了这半日了，还不去给贵客赔礼道歉？” 又对那椅子上首的人道：“老太太正找他说话，所以慢了一些。世子海涵。”
贾环一见那人，牙齿根就开始痒痒，这无关其他，只是腹中一股怨气作祟。你道这人是谁？正是元宵那夜，半路惊马，强行找他打架的路人甲白眼男。
贾政见他只呆立不动，全无往日半点儿灵气，又急又怒，喝道：“你是何等草莽，见了忠顺王爷世子还如此无礼，全然不顾我家的脸面？”
贾环心中一片恍惚，忽然灵光乍现，听见“忠顺王爷世子”几字，心中转了一转，上前行礼道歉。却见那人坦然生受，末了还点头冲贾政微笑道：“令郎真乃龙驹凤雏，想老夫人自然钟爱，因此迟来片刻，也是情有可原。万不必如此多礼。”
贾环心道，不必如此多礼你还等我行礼完毕才说这句话？早干嘛去了？
贾政忙道：“世子胸襟阔达，虚怀若谷……”噼里啪啦来了一大堆话，具体请参照周星驰版“滔滔江水连绵不绝”，言辞间对忠顺王世子夸赞不已。
贾环心中苦恼，却还得在此处陪客，不由有些神游天外，只希望这两人能快速解决他们这毫无营养的对话，他好回贾母那边继续他的求情大业。
恍然间似乎贾政说了一句：“告退。”便走了。他不由诧异，再一抬头，不知刚刚那边二人说了什么，贾政居然回书房了，独留他一人在此处陪客。
贾环惊诧之余，心中忐忑，小心翼翼问道：“不知世子还有何贵干？”
那忠顺王世子跳下椅子，拍了拍手道：“令尊大人文采风流，跟他说话可累死我了。”
贾环腹诽，在别人的地盘居然说别人爹的坏话，真是不厚道……总之他现在是怎么看这孩子怎么不顺眼，疑人偷斧，先入为主，这观点是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了。
那忠顺亲王世子又道：“你可知我是怎么找到你家来的？”
贾环道：“小人不知。”
那世子翻个白眼，道：“你怎么跟你父亲一样无趣，偏还没有他无趣的那般有文采。”
贾环后槽牙咬地生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搭理他。
那世子见他半天不答话，也哼了一声，道：“怎么？你这公子的架子拿得好大，本世子问话，你敢不答？”
贾环斟酌半响，忽然道：“你到我家来到底要干嘛？上次跟你打架，我回来就被父亲打了一顿，现在后边还疼着，我母亲也被……”顿了一顿，不再说话，只低头盯着地面。
那小世子估计还有点儿良心，听他这样说，心里倒是有些内疚，偏又拉不下来脸，也跟着低头不语。
半响，那小世子方道：“我上次偷偷跟你回家了，看见你进了这家的后门。我留意看了，这是荣国公府上，今日正好路过，便来看看你。”
本来贾环刚刚说完话，见这忠顺王世子不答话，便担心自己的话说重了，伤了小孩儿自尊。心里有些后悔，觉得不该说重话，怎么地也不能跟这半大小子计较不是，到底是孩子呢。这会儿听他说了这样一段，知道他是在转移话题缓和气氛，贾环虽然心里不情愿，也只好跟着闷闷道：“嗯，世子好记性，黑灯瞎火还能把地方记得这样熟。”
那世子嘿嘿一笑，得意道：“那是自然，喂，你叫什么？”
贾环不知该骂他迟钝还是该赞他自我感觉良好，没好气道：“贾环。”
世子笑道：“令尊叫你环儿？”
贾环打个冷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道：“你别这么叫，肉麻不肉麻？”
世子心里羡慕，嘴上道：“不叫就不叫，稀罕么？你平日里跟别人也这样说话吗？虽然我觉得这样很痛快，可是别世家公子可没有我这么好说话。你这般言辞，一个不留心，可就得罪了人。”
贾环诧异，抬头看那孩子，只见他孤零零地站在对面，嘴角有点儿倔强地抿着，眼睛里却全是内疚和急于补救的神色，不由有所触动，道：“嗯，我跟别人不这么说话的。”
世子估摸着这样子算是把关系补救回来了，见他语气缓和下来，笑着跳上前道：“你不生气啦？好兄弟，我问你，上回的那个小姑娘，是哪家的姑娘？叫什么名字？”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二十九 草灰蛇线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