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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Chapter 8 ...

  •   “亨利•帕森斯。”史宾塞低声对“矿工”组组长说,举起咖啡杯挡住自己的嘴唇,一边注意着周围,确保没有人听到他们的谈话。曼哈顿刚刚入夜,他们再次坐在那家客人稀少的快餐店里,面前摆着黑咖啡——它尝起来就像汽油——和一碟看起来像在涮锅水里泡过再拎出来晾干的蓝莓馅饼。侍者靠在吧台上,懒洋洋的,一副几天没好好睡觉的模样。“你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吗?”史宾塞追问了一句,扭头瞥了一眼停在外面的老福特,灰头发的年轻人双手抱胸坐在后排,瞪着他,嘴唇抿成一条刻薄的细线,写满了被排挤忽视的恼怒。那是中情局的工作用车,乘客座位的门不能从里面打开,比尔把记者锁在里面,当他是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犯。
      “我应该有印象吗?”比尔•默顿在卡座里挪动了一下,双手叠放在鼓胀的肚子上,看起来就像只胖鼓鼓的秃顶仓鼠。这堆脂肪是他的妻子卡佳•卢戈夫什么——史宾塞永远记不清楚那个波兰女人的名字——的杰作,据默顿说她讨厌高脂肪食品,却偏偏有烹调高脂肪食品的爱好。
      “我想是的,因为埃莉诺•帕克把这个名字藏在她的化妆盒里。”史宾塞耸了耸肩,“除非你认为这个帕森斯是她的男朋友,欠了钱又跑掉的那种。”
      对方没有回答,低头呷了一口咖啡,眉毛拧成一个皱巴巴的结,不知是因为浓烈的苦味还是别的什么。“我会回去查一查,这个亨利•帕森斯。”他叹了口气,用叉子戳开了馅饼的外皮,稠乎乎的蓝莓酱缓慢地滴到盘子里,不知怎么的让史宾塞想起了那个躺在芝加哥公共太平间里的女人,于是不甚舒服地移开了目光。“等下小心说话,莱尔。”秃顶的小个子清了清嗓子,换了一种语气,“‘老姑娘’和帕西•汉弗莱可不知道你手上有‘玛丽’计划的档案,不过这个不重要。”他挥了下手,好像要驱赶一只苍蝇,“问题是外面那个记者,我不是极权主义者,但我讨厌自由媒体,莱尔,他们总是边大声疾呼着‘知情权!’,一边把我们的计划捅到报纸和电视上去,让罪犯逃得像只尾巴着火的羚羊。”
      史宾塞苦笑了一下,“相信我,比尔,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无比乐意扭断他的脖子。”
      “现在不行。”小个子掏出手帕,把额头和光溜溜的头顶轮流擦了一遍,“现在要哄着他,莱尔,哄着他和他背后那个正义感过剩的混帐线人,让他们高高兴兴地压下那篇报道。等这场灾难一结束,我们就开始算帐,找点借口——妨碍司法公正,阻碍执法,什么都好——我相信一个没有良心的律师能想出不止一项冠冕堂皇的指控。”
      “没有良心的是你,比尔。”
      “我会将这句话当成赞美。好了,小伙子,亲切温馨的会面结束了,我们该走了。”秃顶的“矿工”组组长指了指蓝莓馅饼,“如果我是你,我多少会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我们要赶很远的路。”
      是的,因为老家伙们都喜欢英国间谍片里的那一套,大老远地跑到一间偏僻的乡村住宅去碰头。稍后,史宾塞阴郁地想,盯着前方被车头灯刺穿的黑暗,郊区飞快地在车窗外掠过,被速度拉扯成一团搅在一起的模糊影子。比尔开起车来一点也不像个体重超标的中老年人,好几次转急弯的时候连史宾塞都差点想厉声叫他慢下来。克里斯•唐宁一声不吭地缩在后排,像是睡着了,偶尔在经过灯火通明的加油站时,才能看见那双蓝灰色眼睛里灼灼的一点反光。史宾塞艰难地吞掉一个哈欠,他已经差不多20小时没有闭眼了,但他并不想睡,他觉得自己的大脑像一台正在高速运转的机器,强制关闭之后不知还能不能恢复目前的好状态,那是说,假如这能被称作好状态的话。
      汽车颠簸了一下,驶进一条坑坑洼洼的私人车道,左右两边全是掉光了叶子的灌木,史宾塞瞥见了破败凹陷的房顶,以及在黑色树影背后鬼鬼祟祟地闪烁着的灯光。比尔飞快地退了一档,动作潇洒,像是在控制一艘核动力飞船。上帝啊,史宾塞在心里呻吟了一声,上次来这里的时候是夏天,纽约城热得像个黏湿的大蒸笼,郊区也好不到哪里去,克里斯还活着,讲了一个愚蠢的笑话,他早就忘记了内容,只记得夹带着草屑的热风从大开的车窗外灌进来,害得他一直打喷嚏。

      那是帕西•汉弗莱的夏季度假别墅,比尔说。但史宾塞认为更恰当的叫法应该是“帕西•汉弗莱的曾祖父的夏季度假别墅”。他们在长满霉斑的小侧厅里落座,汉弗莱准备了一壶咖啡,却只有四个杯子,“我可没想到会凭空多出一个人来。”后勤组组长冷冷地说,上下打量着灰头发的记者。
      是啊,我也没想到。史宾塞郁郁地想,却闭口不言,等比尔•默顿出来解围。情报处处长咳嗽了一声,“如你所见,帕西。克里斯•唐宁是《纽约观察家》的记者。”
      莫琳•“老姑娘”•麦卡勒斯很响地冷笑了一声:“所以我们要把整件事公告全国了,比尔?”
      “唐宁先生会参与调查,莫琳,而且他答应在案件破获之前缄默不言,是不是这样,唐宁先生?”比尔侧过身,眯起眼睛,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如果记者敢讲一个不字,他就会当场拿他的脑灰质来刷墙。青年吞咽了一下,点点头。“……而且你也明白,如果你在获得允许之前发表相关报道,我们会根据保密法起诉你?”比尔厉声问下去,像个趾高气扬的检察官,正在列数被告的罪行。
      “是的,先生,我明白。”
      “可是我不明白。”帕西•汉弗莱讥讽地插嘴,唇角神经质地抽动着,他总是这样,每当与人争辩的时候就是这么一副似笑非笑的怪异表情,“比尔,这太危险了,我们正在处理的可不是地方警察的小案子,那个家伙——”他随便指了指记者的方向,仿佛他是蹲在地毯上一只狗或者猫,“突然跑出来说,‘嘿,我知道你们在抓鼹鼠,我可以一起玩吗。’你就让他加入了?”
      “莱尔会看好他,如果出现什么意料之外的情况,”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记者一眼,“我会授权让莱尔采取必要的措施。好了,这个问题我们私下继续谈,帕西。”情报处处长坐下来,示意两个同僚照做,“现在我们可以开始了?”
      哦,内讧戏结束,陈词滥调开始。史宾塞抬了抬眼皮,瞥了记者一眼,后者深陷在褪色的沙发里,似乎恨不得消失在那些柔软厚实的垫料里面。“老姑娘”莫琳开始声调平板地念一份档案,全是些无关痛痒的细节,史宾塞硬撑着不让自己当着她的面打起瞌睡来,他们不知道我已经看过资料,他提醒自己,做出聚精会神的样子来,伙计。他假装没察觉帕西•汉弗莱的目光,后勤组组长毫不掩饰地盯着他,几乎要在他的脸颊上刻出字来。
      “你需要明确以下的几点。”扫街组组长最后告诉他,那煞有介事的样子和装模作样的官腔让史宾塞联想起马戏团里那些戴着可笑蓝领结的海豹,“局里只能给你有限的、秘密的援助,假如你在任务中不幸牺牲,我们只能保证给你一个体面的葬礼。还有……”
      你干脆直截了当地挑明我只是个廉价的卒子吧。史宾塞咽下了这个句子,他想知道现在几点了,时间好像在莫琳•麦卡勒斯干巴巴地念文件的时候就凝固了,再也不愿意流动。他走神了,觉得自己漂浮了起来,挂在布满水迹的天花板上,木然地看着汉弗莱的嘴唇无声地一开一合,记者一直交握着双手,垂头看自己的膝盖,好像一个挨骂的学生。上帝作证,现在他只想找一张干净的床,倒上去睡足一天一夜,让中情局、埃莉诺•帕克和那个天知道是谁的亨利•帕森斯统统见鬼去。
      “康奈利?”
      史宾塞从天花板上摔了下来,所有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是的,我听见了,汉弗莱,谢谢。”他冷冷地说,“很高兴再次为政府跑腿。”他站了起来,顺手揪住了记者的衣领,把人推出侧厅。他认得在门外把风的那个威尔士人,史宾塞在训练所见过他一次,那时候他差点在近身搏击练习里摔折同伴的肋骨。
      “小心台阶,先生。”威尔士人咕哝了一声,嘎吱一声推开了老旧的前门。
      我要小心的东西可比台阶凶险多了。史宾塞沮丧地想,把手插进衣袋里,踏上被冻硬了的花园小径。克里斯•唐宁一言不发地跟在他后面,按着围巾的一角,免得它被郊区呼啸作响的寒风刮跑。

      ***
      他知道自己很累,却该死的无论如何没法陷入沉睡。风声宛如呜咽,一块松脱的金属件一下下地敲击着汽车旅馆脆弱的外墙,哐啷,哐啷。他的梦境很混乱,一会儿是曼哈顿那家邋遢的快餐店,比尔•默顿丁丁当当地搅着咖啡,当他抬起头的时候就变成了克里斯•加曼,懒洋洋地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敲出一支,点燃,就像他生前常常做的那样。有谁执拗地在他耳边重复道:“我们只能为你安排一个体面的葬礼,体面的葬礼……”。他发现自己在布满阴影的走廊里奔跑,大汗淋漓,杂乱的脚步声在身后穷追不舍,每一扇门都上锁了,任凭他如何踢打也拉不开。
      然后他猛地坐了起来,靠在床头喘气。
      浴室里有滴水的声音,水龙头没有关严。史宾塞翻身下床,摸索着去洗了把脸,然后抓过丢在床尾的大衣穿上,打算到走廊的自动贩卖机那里买点什么喝喝。开门的时候却差点和什么人撞个正着,特工近乎本能地拔枪指向他的额头,“嗨嗨,是我。”灰头发的年轻人举起双手,“冷静,莱尔,我只是想找你喝酒。”他晃了晃装在塑料购物袋里的啤酒。
      史宾塞放弃了纠正那个称呼,他喃喃地咒骂了几句,把史密斯维森塞回腰后,示意记者进来。他觉得轻微的晕眩,似乎噩梦里的感觉还残留不去。他下意识地想点一支烟,但衣袋却是空荡荡的,史宾塞烦躁地摇了摇头,接过了记者递给他的啤酒。
      “如果你打算灌醉我、从我嘴里套出话来,那么现在就可以打消这个念头了。”棕发男人半开玩笑地说,拿起眼镜戴上,那只是一副平光镜,但他就是喜欢戴着,好像它能给自己提供什么掩护似的。
      “请不要对传媒工作者抱有成见,”记者喝了口酒,他的头发乱糟糟的,好像在枕头上滚了很多个来回,“我只是……睡不着。”
      “被秃顶老比尔吓坏了?”
      青年抬头看他,瞳仁在昏暗之中变成幽深的蓝黑色,“也许。”他平静地说,把罐子放到一边,“我以前从没跑过犯罪新闻,报社里每个新人都梦想着坐进五楼的办公室里——那是罪案新闻编辑组的办公室。你可能理解不了,但对于我们来说,五楼几乎等同于权力和财富的象征,”记者笑了笑,似乎感到某种程度的羞赧,“但那些老鸟们总是说,你只需要跟两个月的刑事新闻,就能让世界观变得一片漆黑。”
      史宾塞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欢迎来到冷酷的现实世界。”
      克里斯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最终又咽了回去,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喝酒。尴尬的沉默像灰尘一样从天花板上落下来,盖住了他们的头脸肩膀。年轻人似乎并不习惯酒精,蓝灰色的眼睛很快就迷蒙起来,好像罩上了一层雾气。
      “我想,”他喃喃地说,趴在摇摇晃晃的小茶几上,像只疲惫的猫咪,“我不会……放弃那篇报道。或许你的工作是杀人,而我……”他停顿了一下,好像在寻找适合的词汇,“……我的工作是把它摊在阳光下。”
      “别喝了。”史宾塞拿走了他手里的啤酒,“回到曼哈顿,我带你去更好的酒吧。”
      青年茫然地笑了笑,闭上眼睛,好像睡着了。史宾塞怔怔地站了一会,听着呜咽一般的风声,然后伸出手去,摸了摸年轻人柔软的铁灰色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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