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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应惜 ...

  •   魔是无梦的。因着魔通常有自身魔力护体,精力充沛,根本不需睡眠,因此,人类的寻常一梦,对魔却是稀罕事了。
      然而,魔尊重楼这一遭,却是因着之前一番事情两次散去魔力,更有后来把那只剩了一口气的徐长卿拉回人世,愈加大大折损了自身的魔力,一时竟觉得困倦起来。
      重楼只觉了这感觉好似那次景天请他喝酒之后一般,头脑一阵晕眩,双腿发软,任是他想要睁开眼,却也做不到。
      好在,神魔之井的这边,至少是他的地盘。
      叫那困意吞噬前,魔尊却是相当清醒地想,便放心地往那梦里沉下去。
      对重楼来说,这或许是最不同的一次长眠,之前几次在景天那处酒醉,他都不曾有过梦,皆因他是魔,独来独往,无欲无求。
      而今,他两手空空,爱慕之人已去,连着她所留给了这世间的物事也消失,更兼昔日好友已成地下亡魂,便是依旧独来独往,心境却是不同了。
      他已不是无欲无求潇洒于天地间的魔,只是无可欲无可求的孤家寡人而已。
      恍惚间,魔尊再睁眼,竟觉了自己到了一处地方,有几分熟悉,却又似和印象里不同了。他便站定了脚四下打量,锁了眉苦苦思索,竟觉得这地方颇有几分像那蜀山的锁妖塔内部,但只四壁不知何时竟换了一色赤红的铜栏,石砌的浮块也成了锈迹斑斑的金属,而那下面更不再是血海似的化妖水——
      魔尊闻得那腥气扑鼻,便知了脚下竟真是血海一片!饶是他征战多年,此番也不由一愣,当下竟是厌恶得只想离开,却待飞身而起,竟见了锁妖塔的四壁皆飞出数道明晃晃的铜链来,直如游蛇般绕了他的四肢,将他硬往那血海中拖去。
      重楼本以为这凡间的事物不能将他这魔尊如何,便也不大在意,只伸手拉扯就想挣开,却不料自己的四肢竟是软弱无力,丝毫无法撼动了这铜链,更有甚者,他竟发觉自己的魔力也似叫这锁链困住一般,却是无法用护体法力震开了它们,只能任了自己的身躯沉入那血海。
      “红毛——”
      正是此时,他竟听了那铜栏外有人一声轻唤,急忙抬眼,隐约见得外面一片了大雾,却有一熟悉的锦袍男子正往里张望,料得应是景天了,顿时心道自己此番狼狈竟叫他看见,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懊丧。
      然而一颗心却终于放下了些。重楼自知了解景天为人,更知这家伙一如几世前的飞蓬一般,却是少有的愿和他这可怖的魔尊交好的人物。此番见魔尊有难,景天定不会放任不管。
      果不出重楼所料,景天却已是逼近了那铜栏,直似想要伸手帮忙的模样。可那已出了衣袖的手,却是在了那铜栏前便缩回去。
      “阁下——”
      瞬间,重楼却听得这故友换了称呼,心里不由觉了此情此景有几分熟悉,虽是一时回忆不起,心却已沉了大半。
      “景天本是一介凡人,您这魔尊有难,我却是救不起了。”
      而之后这一番凉薄的奚落,直叫魔尊的心仿佛也跟了这身躯一道沉了那冰凉的血池里去。他自知也无理由埋怨景天,可惜终是忍不了,低低吼了,失落地唤了那人的名:
      “飞蓬——”
      那外面的景天,听了唤,本待要走的身形却转回来,再次近了铜栏。
      “你叫却也无用,阁下,景天便是想助你,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这人将面孔近了些,几乎贴了那铜栏。重楼一愣,却待看清了,就觉了一股寒意直渗到骨头里去:
      那已不是人的面容,不过枯骨一具,却是张了那白生生的牙,竟朝他露了个似笑非笑的狰狞神情。重楼心里一急,本能地一扬双手,直将两条铜链扯断,把那栓了铜链的钢板,却也撕下一片来——原是他的力量,竟不知何时回来了。
      而待他再看了那边时,景天却不见了踪影,倒见了一个火似的鲜红女子,用那长袖掩了嘴,朝他冷冷地笑弯了一双眼:竟是景天身边那千年女鬼龙葵!
      “你这魔尊真是愚笨,上次便是叫你毁了锁妖塔,害得自己心爱的女人要赔了性命,”红葵依旧伶牙俐齿,却是字字句句都刺向了魔尊心里藏的最深的那处伤里,“怎的,此番你却要连着这融了她的新塔也要毁了么?”
      “本座没有!”
      重楼不由反驳过去,却是的确不敢再挣动了那锁链,便是这一迟疑,这些铜锁竟又将他拖下那血池一些,一股冰凉的血竟是没了他的腰际,直让他的一双腿都冰得没了感觉。
      魔尊自知不好。他定是不甘如此死去的,便催动了魔力,强行毁了腿上的链子,腾空而起,落回那冰凉的浮块上,正要想法突破了这塔,却见了眼前的那片血海上,竟浮现了个紫色的倒影来。
      重楼定睛一看:竟是紫萱站了自己身后,一双眼悲哀地垂了下,只望了他摇头。虽未出声,但他已明白:她,却是不要他毁了这塔的。
      重楼本来聚在手心的魔力,便就如此散去,如萤火虫一般,在这黑暗的塔内渐渐飞散。
      紫萱所想要的,他重楼绝不会再拒绝。而那失去和错过的经历,只一次就足够了。
      “紫萱……”
      他便是悲喜交加地转了身,本指望能再见了这魂牵梦萦的女子,却不料,抬眼所见的却是另一人。
      却是徐长卿正望了他看,一头墨兰的发丝直遮了半张面孔,只露了只冰冷的左眼,冷得叫被他看了的重楼,都不禁一个寒战。
      诧异莫名的重楼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却是愣了许久,才爆出一声愤怒的质问:
      “紫萱呢?!”
      “死了。为着你所祸。”徐长卿的回答干干脆脆,竟是毫无痛惜之意,反倒像是在谈了无关的人。气得重楼不由一把抓了这人的肩膀狠狠摇晃。
      “方才便在此!她没死!”魔尊朝这人咆哮,手上发力,只恨不得把这人攥了手里狠狠捏碎,可那徐长卿依旧一脸漠然,竟完全不在意他的力道,只是眼光越发地冷了,重楼气极,最后便松了手把这人往血海里一摔。
      却未料得徐长卿竟是一点反应都没,就那么直挺挺地坠下去,衣袖叫血海涌上的寒风鼓起,露了里面的手臂,竟是已是惨白枯骨。
      重楼登时浑身一震,不由伸出手去,似是要去拉了这人上来,却终于只是停在半空,看了徐长卿缓缓地沉了去,只剩了他独个,站在这血海正中,不知所措。
      接着,似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魔尊突然便明白了:
      他所认识的那一帮人,无论是好友抑或敌人,却都是已经死了。独留了他这一个魔尊,纵是神通再大,又能如何?
      而正在此时,那血海却缓缓缓缓地升了来,竟渐渐没了他脚下的浮块,自那血水中,更冒出了无数只枯骨的手臂来,只抓了他身上不放开,直似要将他拉入血海,万劫不复。
      魔尊虽是无法认出这些都是谁的手臂,但他也明白,这其中,总有些他认识的人。他一生杀敌无数,而身为魔尊,更是掌管了无数魔族的生杀大权,那些死于他手下的神魔,或者因他而死的众生,终于转而报应过来。
      然而,此刻轻言死去,却不是他魔尊重楼的作风。他便将那魔力都凝于体表,让自己叫层火焰包围了,只把那些枯骨都烧成灰烬,竟是突出重围,腾空而起。
      许是外面的雾气渐渐漫了塔里,前方的一切,却看不大清楚,那铜栏也一直若隐若现,好似在了近前,又始终看不真切。重楼也不管其他,直笔直朝它们飞去。然而,不大会儿这魔尊便明白:自己竟是始终够不到这塔的壁的,他就又在半空停住,转了身想要原路返回,却见得身后已叫大雾遮盖,除了脚下的一小方血海,竟是看不见别的东西了。
      听得四周围一片死寂,连着那些枯骨哀鸣的声音也不见,重楼此番竟觉更加难耐。他便又在这塔中徘徊许久,但所见仍是只有血海和大雾,有时虽能见了朦朦胧胧的人影,可他一靠近,那人影便又消失,应是幻觉了罢。
      只是,这幻觉,太过揪心,太过真实了些。
      重楼本就无甚耐心,此番更加焦急,不由得一记法术出去,却是马上隐没了那大雾之中,毫无着落,好似这锁妖塔的四壁,已经无限扩展了开去,叫他无论如何都够不到。
      而这一刹那,魔尊的心里有那么一处,却是有个明白的念头冒出来:这塔该是他穷尽了一生也无法走出的。
      重楼叫这念头惊得一个激灵,眉宇间狂怒的神色,竟渐渐敛成了恐惧。
      他怕了。
      一辈子都不知畏惧为何物的魔尊,此刻却只觉得凄凉无助,恐惧不已。
      而就在此时,他却听了个声音,似是这塔外面有个人,正对其施以了重击一般,叫这塔的内部,也摇晃起来。
      那人的力道不大,魔尊却听得了那声音,一下,一下,竟不曾间断,他正困惑,又见几道光芒,刺破了这雾气,直射了过来。
      魔尊忙抬头望去,竟见得了这塔的上方,已是尽数塌毁,便有人自那光芒中,伸了只手,似要拉他出去。
      谁?!
      重楼犹豫一下,正不知是否便要贸然领了这份情,却瞬间辨出了那熟悉的身形,竟将他惊得不敢相信了。
      “飞蓬……?”
      他诧异地望了那神将,这次,却是信任地伸了手。飞蓬也抓了他,紧紧地——他却不会似其他人般变化或者消失了。
      魔尊欣慰地想,用另只手遮了面上的强光,想看清了这许久不见的老友的面目,却始终看不真切,只见了他背对了光芒,身形却是笼了一片影子里,但见长发微微飘扬开去,面孔却是不甚清晰。重楼不由烦躁起来,瞪了眼仔细打量,却是再一看,周围的一切竟都不见了,连同了那雾气和血海,还有飞蓬——他花了许久许久的时光,寻找了许久许久的挚友。
      又如此不见了。
      重楼茫然地睁了眼望了周围,好一阵工夫才晓得自己竟是身在神魔之井。然而他却又听得那梦里击毁了锁妖塔的声音,却依旧好似幻听似地响在了耳边。
      一下,一下,声音不重,却不曾间断。
      重楼忙坐起身来,方才发现自己竟是倒了别人身上昏睡过去,而那在梦里带了他出去的声音,却是此人的心跳。
      徐长卿的心跳。
      幸而此人还未醒来,不然该是如何尴尬。
      重楼松口气,正欲起身,却又觉得自己手上拉扯,低头一看,顿时更感哭笑不得——原是在那梦里放心抓住的手,竟也是徐长卿的,还十指相扣将这人抓得如此牢。
      真是好生丢脸。
      魔尊忙松开手指,刚放开这人的手,却觉了对方的指头冰冷无力,这才想起:这双手,却是叫他自己将指头尽数折断了去。
      便就是这样一双伤痕累累的手,却是如何将他从那噩梦里拉出来?
      重楼心中不由几分伤感,虽知那只是一梦,徐长卿又是毫无意识,却仍觉得有些不妥,便俯身在了这人身旁,将那双冰凉的手轻轻捧于自己掌心,魔力缓缓注于其上,把那根根断骨接起,淤血消除。眼看了它们恢复如初,终是自己心里也踏实了些,这才起身。
      却是不立即便走,竟是站了那里愣愣地望了徐长卿一阵,看这人衣衫散乱,更兼残伤加身,面孔尽毁,一身狼藉,早不复昔日蜀山掌门的风光。魔尊更忆起此人在草海和神魔之井的那番话,突然便发觉自己的梦魇,或者在这人身上,竟是残酷的现实了。
      所念之人尽数消失,自己却是叫那自责鞭笞,只是任了那血海没顶,为宿命所困,纵是挣扎也显得无力。
      “徐长卿,本座是有些了解了。”
      重楼叹息,摇摇头,再次俯下了身,竟是将这人拦腰抱了起,转身走去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应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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