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李世民陛下之明月贤妃》玄时蘩

87、孤城（下）

　　六月，陛下率军至安市，直逼高句丽都城平壤。
　　自陛下出征至今已近四月，虽然断断续续仍有捷报传来，但陛下信誓旦旦欲不出三月荡平辽东的心愿，俨然已无法实现。
　　长安溽暑，闷热得让人难受。夏荷田田，摇曳着动人的姿态，是一年中最繁茂的时节。可我思念陛下之心却是难解，日日夜夜，细细流淌，化作笔端的诗赋，梦里的醒。
　　好在太子知我心绪，让春平给我传递远方的消息。至少陛下行至哪里，战事如何，我倒比旁人能多知道几分。听说陛下身体尚好，我能稍稍安心。只是安市城高池深，守城之主能征善战，看来要有一场持久之战。
　　我问春平可知战事详情，春平只说围攻安市已数日，未有结果。他劝我不必过于担忧。昔日陛下攻打洛阳，也是久攻不下。这用兵之事，只能临阵果决，大可不必多思。
　　我一想也是，便谢他常为我带来消息。又问太子近来如何，他言太子每日于东宫理政，十分勤谨。我亦不便送礼物出宫，便托他给太子问声安好。
　　宫中的日子仍然少有起色。偶尔传进耳朵的，无非只是新进宫嫔的怨声，还有宫女们的拌嘴。这漫长的时日，于年轻女子而言，的确甚是难熬。
　　我伸手折下一枝悄悄漫过宫墙的蔷薇来，却又见那腕上守宫砂的颜色。不禁暗叹，罢了，这的确有它的用处。
　　白日实在漫长，细想想，今日已是诵经、抄录、练字、读书，又与燕妃一道品茶论诗，这些事都做完了，日头竟然还未西沉。
　　我问丹云是什么时辰了，她说还未到酉时。我不仅摇了摇头，如今才知，什么叫度日如年。
　　我会不自觉地胡思乱想，想若能有个一儿半女倒好，能填满时光，人也有了希望。可自己却终究是无缘了。可谁不是再无缘了呢，这宫中众人，在一座华贵的牢笼里。
　　也许还是该有深怨的吧……可这是他的后宫。其实他又是何必？
　　想着想着，我却忽然来到一片荒原。眼前万马奔腾，正是杀气滔天。周围都是铠甲刀剑，只我一人一袭白色的衣裙。我听到自己的叫喊，惶然失措，而身边是一个又一个倒下的兵士……
　　“惠儿！”
　　“陛下……”我看到他的青骓马蹄奋起，向我奔来。他身披战甲，头戴盔缨，正越过层层的拦阻，砍杀出一条血路……
　　“惠儿，上马……”他向我伸出手臂，想要拉我跃起。我也拼命伸出手来，却始终无法够得到他，中间隔着天旋地转，隔着层层刀兵。
　　突然，我看到远处飞来几十支箭矢，密如细雨。“陛下小心！”我拼出我最后的声音，却无法为他抵挡。
　　“陛下……陛下！不要……”我呼唤着，看到他坠下马来，倒在血泊之中，我紧紧地拥着他，任鲜血透过我的指缝……
　　“充容……你怎么了？”
　　我猛然间抬头，却看见我并非在战场，而是在延嘉殿的书案之前，手中还拿着刚才读过一半的书。原来是一场梦。
　　“充容是梦到了陛下？还出了这么多汗。”丹云上前关切地问道，又替我绞来一块帕子。
　　我渐渐回神，喘息道，“幸好是梦。”
　　“充容可是梦到了不好的东西。瞧着样子，怕是噩梦罢？”
　　我点了点头，却不曾说出那梦中可怕的景象。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不希望这个梦会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想是这些日子，充容思念陛下尤甚，就在梦中见到了。也许是太过担心的缘故，若梦到些别的，也不碍事的。”
　　我点了点头，略略平静，又端起案上的茶来，心中始终都不轻松，“春平几日未曾来过了？”
　　“差不多五日了。长安与辽东，路途遥远，再说还要经过数道宫中门路，春平的消息没那么快。”丹云安慰着我，见我神色不好，轻声问着，“充容是怎么了，突然这般担心起来？”
　　“上次春平说安市攻城吃紧，已经好些天了。也不知如今情况如何，你明儿个去寻寻他，也许有新的消息呢。”
　　丹云点头称是。忽然间一阵凉风涌起，我不禁打了个冷颤，顺手把披帛提起，披在了肩上。
　　“有些秋意了。辽东想必已经是早晚寒凉。若陛下速胜还好，若不能，天冷了，征战就更是辛苦。你去看看宫中可还有厚实的料子，不妨先为陛下备些冬衣。”
　　“是。”丹云应了我，刚要起身要去找。我忽然又想起什么，嘱咐她，“先不必惊动尚衣局了。我们虽是未雨绸缪，但毕竟未得旨意，让旁人听了，倒像是我们想些别的。”
　　“充容考虑得极是。奴婢这就去。”丹云起身退下。我仍然心神烦乱，只见斜阳深影，满目空寂寥然。
　　数日里，不知为何，我越是用心裁衣，心中越是不安起来。也许是因为春平几日不见，未曾有过什么消息。也许是因为日日清晰的一点秋意，我更加担心辽东的战局。
　　厚实的云锦宫中不够，我正和丹云、青玉一道左右比划。燕妃忽然进得殿来，裁衣之物来不及收拾，便一下子被她看在眼中。
　　她看得明白，又见青玉闪躲，忙笑道，“你也真是心细。我宫里其实也已备好一件。不时之需嘛，若要到了用的时候再做，怕是赶不上了。你且放心做，若可以，改日托人一并送去。”
　　她一面说着，一面拿起桌上的布料来仔细看着，“这一样的云锦我那儿还有些，你可差人去取。都是上次陛下一并赏的料子，我那多些，你拿去便是，不必让旁人知晓。”
　　我看她说得真诚，又见她亦在意我的感受，心下平静下来，便与她一同坐下说话，“多谢燕妃姐姐。姐姐如何觉得，也应提早备下冬衣呢。”
　　燕妃轻柔一笑，那笑容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武德四年，我入秦王府，陛下正奉命征讨洛阳。原本也欲速战，谁料这一战竟打了一年多。长孙王妃也是一早就命女眷赶制冬衣，未雨绸缪，最后都派上了用场。我虽不懂战事，但难免想起当时的事，不自觉地有备无患，何况陛下如今……毕竟也已有春秋，不比当年。”
　　我咀嚼着她的话，也看她目光里透着的深情。有几分对从前的怀念，也有几分淡然，更多的，是感慨着韶光已去的背后，蕴含着如我一样的忧心与牵念。
　　谁知，半月里竟再无捷报，只听闻户部急调粮秣、冬衣，应援辽东。春平只匆匆来了一次，因内侍省忙着将宫中府库所能动用的御寒之物细算出来，与户部和为一处。
　　他说围攻安市数日不下，劳费军资不说，将士也多有死伤。且辽东天气骤寒，草枯水竭，军中缺少御寒衣物，不少兵士都生了冻疮，十分艰苦。
　　这消息不禁让人揪心，以陛下的用兵韬略，以众位将军的神勇，区区边陲小城竟数日不克，实在难以置信。
　　我问陛下身子可好，他只说从往来通传上看倒是无事，可太子也数日未得陛下的书信，不知实情。我将冬衣交给春平，他看了略显惊异，又瞬间明白，连声称我周到。
　　春平走后，我却再也不能安心。陛下一生几乎从未吃过败仗，又何尝曾被一个小城守将纠缠至此？以陛下的性子恐怕不会罢休，可辽东已是天寒地冻，时不在我，陛下还要坚守攻战么……
　　我总觉心下不能平静，却也不知做些什么才好。时间飘然飞逝，转眼已是九月。这一日清晨，我收起窗外晨花上的秋露，愿这寒凉来得晚些，再晚些。
　　青玉从殿外一路小跑了进来，喘息道，“充容，陛下就要班师回朝了！”
　　“班师？你怎么知道？是真的吗？”我吃了一惊，看她笃定的神情，不禁接连发问。
　　“今日宫中传出的消息，想来不会有错。因天气寒冷，不宜再战，陛下便下旨，令三军班师。”
　　我长长地叹息一声，似乎松了一口气，我盼着这一日盼了很久，如今听到消息，心中却是止不住地忐忑起来。辽东未平，陛下便言还朝，这似乎不像陛下的决断，可这旨意并无虚假，我便连忙唤了春平来问其中的隐情。
　　“陛下班师，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日才接到的敕令，陛下于安市城前显示军威，后退兵，将渡辽水，自营州而到定州。”
　　“陛下为何会下令班师？行前军中可发生了什么？安市的战况究竟是如何呢？”
　　“这……听闻，最后一战十分惨烈，陛下亲临阵前，却仍未攻克，还处斩一名出战不利的将领，连江夏王李道宗都差点……若不是他曾夺下几城，立有大功，就是死罪了。对了，还有，陛下日前特意下旨，飞马回长安，重塑魏征墓碑。”
　　我顿时明白了陛下心中的意思。昔日陛下欲东征，曾遭众臣反对，无人能劝得动陛下，自是念及魏征。当年陛下将征岭南冯盎，魏征一力劝阻，不费一兵一卒，便迫使冯盎归降。如今劳师动众，东征未成，陛下想来已知此战并非明智之举，又不能言说，故而重塑魏征墓碑，将万千复杂的心境寄托于其中。
　　可陛下终究是一副骄傲的心性，如此结果，他难道真的如此坦然接受吗？
　　我见春平说话吞吞吐吐，似乎想快点脱身而去，心下觉得不妥，便问他，“经此一战，雨雪风霜，陛下与将士一体同心，想来也不得一日轻松，龙体可真的康健吗？”
　　“这……陛下他……这，小人也……”春平面露难色，也更加遮掩起来。
　　我知道圣体安康乃是机密之事，不能轻易透露于人。但若陛下真的安然，随意些言说也自然无碍。我见他如此谨慎，心下便猜到了八九分。
　　“请稍待片刻，我有书信烦劳你转交太子。”我不愿为难他，毕竟陛下那边情况不明，何必给人多添麻烦。
　　我转身回到内殿，提笔写信，只言思念陛下尤甚，已知陛下班师之意，求陛下允准我自长安赴营中侍奉左右。
　　春平拿着信匆匆而走，我不禁缓缓地起身，走出殿门。天空澄澈，没有一片云朵。
　　我心中一遍遍默念着战报中攻下的十座城池，又默念着倾国之力、死伤者众、人困马乏、粮草不济、辎重尽失……
　　我的眼中涌起泪水。胜，不是一种苛求，而是天生就属于他的。可败呢，或者难说胜败呢，会不会在他心中永远划作伤痕？
　　终究是败了，陛下。这一战，终究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