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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修和 ...

  •   我渐渐地从一场高傲的情爱之中苏醒过来。
      毕竟是九五至尊的天子,难道会让他对一个嫔妃认错吗?何况,他错从何来?这天下,原本就是他和皇后的。而我,还有后宫一众携梦的女子,无非都是用于服侍之人。
      让谁有,让谁无,让谁生,让谁死,还不都是他转过的念头,诏下的旨意吗?更何况,他爱皇后至深,如何肯改口转圜?当年他在昭陵兴修游殿,不也是打算用十几个女子的一生来献祭的吗?也许,服侍陛下身边,能得恩宠,命运已然是足够的好,只是没有子嗣罢了,还有什么可怨?
      我只能这样作想,只有这样一点一点舔舐伤口,但这仍然难掩我的颓丧与难过。延嘉殿中更是日夜寂寥,因为陛下几日里也不曾再来看我。
      晋王和兕子倒是来过。兕子不明就里,只当我惹了陛下生气,一番大人的口吻劝我,什么得宠失宠是后宫常事,低下头去向陛下赔个不是便好了,何必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我哭笑不得,一面伤心,一面应声。晋王见兕子此番不能知我心事,就先遣了她回明丽馆为我取些药来。
      眼见兕子离开,晋王才露出一副哀婉的神色,“徐姐姐,你都知道了是不是?”
      我少气无力,无奈地点了点头,“晋王殿下,你一早就知道,对吗?”
      “我……哎……”他欲言又止,叹了口气。
      “我到今日才读懂了你从前的神色。无论我多么受宠,你总是一幅悲悯的神情。”
      “母后和父皇……的确是伤着姐姐了。可是,这日子还要过下去,姐姐便准备这样一蹶不振吗?”
      我知道他是特意来劝我的,摇了摇头,“不会。我会听你的,以后只把这里当作皇宫,而不是家……”一句话既出,我的眼泪似乎又在眼角,含也含不住。
      “姐姐……我那是提醒你,不要事事那么奋不顾身,要多多爱护自己。其实,我看的出,你对父皇已经用情很深了。”
      “我……的确如此。所以才会伤心难过。不过,这迟早都会过去的。我如今更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再也不敢奢求什么。”
      “姐姐!你不要这么想。父皇待你真的不同旁人。若他因着这件事而失去了你,恐怕他心中的难过不亚于你。父皇看着那么威严那么刚强,其实他是很需要一个女人在他心里,在他身边的。以柔克刚,他逃脱不掉。从前是母后,现在是你。”
      我听着晋王那真挚的话,心中又一阵酸疼涌起。“若不落得这般刻意,我自然愿意,也知道这是我的殊荣。可我从未有过僭越之心……皇后她一向贤德,为何要如此安排呢。”
      “姐姐,这倒让我想起了母后临终前。她是实在舍不得父皇和我们几个孩子。”晋王也停了下来,眼里也溢出了些泪水,陷入了回忆,“姐姐,你能否想象一对爱侣,一对知音,一对同生共死、闯过多少风浪的夫妻,那种生死诀别时的嘱托?她求父皇能广选嫔妃,好再遇一心人,服侍左右,替她,也是替天下。这无论是谁都无法拒绝的。
      就算她有些自私罢。可姐姐,如果你没有出现呢?看父皇一人独自支撑朝堂内外,宵衣旰食,明枪暗箭,从无片刻的心安与欢愉,母后的灵魂在地下也会不安吧……”
      “殿下,你别说了……”
      “而你呢,世间除了父皇,谁还能走进姐姐心里?就算生儿育女,夫婿在侧,姐姐也定然觉得有负此生的。姐姐,你能懂的。我相信你能感同身受,能理解这种感情的。因为你是唯一的徐姐姐。”
      我一面听着,泪水又一次涌出。我又何尝不懂,何尝不知,可这原本就是可以两全的事,为何让我定要舍弃其一呢。
      “也许母后唯一不知的,便是姐姐是这般贤淑、明理,又深得父皇之心的人吧。姐姐若怨怪母后,就让我代母后给你赔罪吧。”晋王突然一跪,俯身下去。
      “殿下快起来,不可如此……折煞我了。”我连忙说道,又坐起来伸手扶他。
      晋王起身后,见我面色松动了许多,便说道,“姐姐,你可知父皇已经卧病几日了。”
      “什么?陛下怎么了?我一听,一种关切便脱口而出。
      “父皇本就有风疾的毛病,这不,又犯了。而且膝上的一处旧伤也疼了起来,这两日行走都难。姐姐,父皇这病,多半还是因着你……”
      “我知道……”我未待晋王说完,便忍着难过打断了他,“晋王殿下请回吧。谢谢你和我说了这许多。陛下那……还请殿下多去照顾。”
      晋王看着我的样子,明白他的话有了些作用,点了点头,叮嘱我,“那姐姐好好歇着”,说完便起身告辞了。
      我支撑起身体,唤了丹云过来,“丹云,陛下病了,怎么也没人告诉我。”
      “说是旧疾复发,多半也是为了这件事心里难受呢。婕妤,陛下并非你想的那样,其实他也是真心待你的。也许子嗣真的只是其中一个方面。若真心回想这些年来,陛下待你的确是无可挑剔。奴婢知道你心中也惦记陛下,不如去看看他罢。”
      我点了点头,强打起精神来梳妆,“可如今,痛楚虽然纾解了些,但我仍是心力憔悴,恐难周到,如此,会不会让陛下看了更加难过呢。”
      “哎,奴婢说什么来着。婕妤心里仍然这么爱重陛下。自己都这个样子了,还这般为陛下着想。且不论那么多,去总比不去好。”丹云劝着我,一路搀扶,来到甘露殿。
      王德看到我,连忙迎了上来,“徐婕妤,你来探望陛下了?”
      “是,听说陛下有恙,我自应前来看望。”我轻声说着。不知为什么,不管刚才我有多么担心陛下,来到殿前,却仍然只有这样一句,饱含着淡漠哀愁。
      王德上下打量我一番,叹息道,“婕妤,你面带愁容,泪痕犹在,要如何去看望陛下呢?陛下为了你的事心中难过,圣体欠安。你若还不能想明白,好了起来,如从前一般照拂陛下,难道还要陛下再去如何宽抚你吗?”
      “我……”我没想到王德说得如此直接,我竟哑口无言,方才知道我这个样子前来,实在有些不妥。
      “婕妤,听老奴一句劝。老奴伺候陛下几十年了,除了长孙皇后,还从未见过陛下对谁如此用心。就算在这件事上对婕妤有所不公,但婕妤想想,在其它方面,陛下待婕妤可不同旁人啊。就凭陛下允许你撰诗书成册一项,就是长孙皇后也不能相比的。
      陛下为人一向克制,很难对女人动心,更别说有什么情分。嫔妃侍寝,那不过就是伺候陛下罢了。你若还不能想明白,可就辜负了陛下了。”
      我知他句句在理,被一席话说得低下了头。
      “不如今日,婕妤就先回去。哪一日心里宽些了,老奴定为婕妤安排妥当,让婕妤和陛下舒展心结,恩爱如初。看婕妤这般瘦削,陛下看了也会心疼的,快去休息吧,等下老奴让人给多送些滋补良物来,好好调养一番。”
      “多谢王公公,徐惠明白了。”我心服口服,看他和善的眼神,事事为我考虑,便向他道了声谢,转头走开了。
      我回到宫中,再反复地想这一切,只觉得仍有眼泪,但心情好像又平静了一些,那复杂的滋味也仿佛渐渐变得恬淡。我明白,我已决心努力地让自己忘掉。也许艰难,但一旦付诸深情,却是回不了头的。
      我望着庭院里刚刚盛开的一树桐花,一个整夜,又一个清晨,看它的繁茂、绮丽,又看它的暗影,它的紧凑和凋零。
      “愿天无霜雪,梧子解千年。”我双手合十,在心中默念。
      隔日,我再去看望陛下。我换上那条青绿橙黄的襦裙,薄施脂粉,看起来清雅素净,尽量不再显出那几分深怨的色彩。
      王德看到我,点了点头,露出赞许的微笑,给我一个鼓励。他进去通传一声之后,很快便让我入内。
      陛下风疾又犯,只能斜靠在榻上,手中仍有奏疏在看。他的腿膝敷着膏药,半披着衣衫。几日不见,他瘦了些。
      “陛下……”我一时不忍,扑了过去,跪在陛下身前。
      “惠儿……”陛下看到我,很是欣喜,立刻放下奏疏,扶着腿支撑着坐了起来,连声说道,“快,快起来,惠儿,朕动着不方便,不便扶你,你快来。到朕身边来。”
      我起身搀他坐了起来,取过囊团让他倚靠,又帮他把腿扶正。看他显然是在忍着疼,拉我坐在他的身侧。
      我还从未见过陛下生病,他年少从军,经常千里骑行,身体底子不是一般的好。我第一见他这般不爽利,不由得啜泣起来,“陛下,陛下龙体欠安,看着瘦了。是臣妾的错,没有悉心照顾陛下。”
      他握住我的手,“哎,怎么能怪你呢,是朕,是朕没有照顾好你。朕这是老毛病了,不碍事。你看,朕这不是好多了。”
      他这身子一动,却又疼了起来。我连忙起身照顾他,待他安稳,又能和我说说话。
      “陛下,惠儿想伏在陛下的膝上。”我说着便轻轻地伏下,其实是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他有些诧异,但也不再多言,只用手轻抚着我发线。
      “若不是臣妾惹得陛下心中烦闷,陛下的旧疾也不会再犯的。臣妾心中日夜惦记陛下,这些日子,臣妾想通了。臣妾……能理解陛下的难处,也能理解皇后的做法。臣妾愿意。只要能陪伴在陛下的身边,做个普通的嫔妃就好,不求其他。”
      我终于还是先向他陈情了,这些话,我也是对自己说的。这意味着从前种种,都终将过去。
      “惠儿,你怎么能只是个普通的嫔妃呢。你是朕心中的珍宝,和朕的左右手一样亲切,你一直都在朕心里,要陪着朕一起走完这一生的。” 陛下把我的手攥得更紧,想来也能知道,我说出这样的话也是很不容易。
      “惠儿会的。陛下放心。” 我能感觉到他是真心的。因为他揽住我的时候也在颤抖,无声地表达着一种依恋。这是他心中柔软的部分,从不示人。
      “可是,惠儿,朕始终觉得亏欠着你,心中不忍。你还如此善良,答应待朕如初,这让朕如何才能坦然的接受啊。”
      “没有,陛下不必这样觉得。惠儿从前懵懂,如今是自己想通的,陛下并无亏欠,无需这样。”
      “惠儿,你看着朕的眼睛,告诉朕,你都看到了什么?”
      我抬起头来,凝视着陛下那深邃的凤眸,我看到里面仍然有着歉意,甚至藏着些许不安,或者遗憾。我顿时明白了,他是个对感情极为挑剔的人,比我还要追求完美,他不要这一层隔阂,不要在时不时涌起的歉意中装模作样。
      这一点,我也想到了。既然忘记,或是视而不见,都很难,那不如就超越吧。
      我跪直了身子,轻轻叩首,“陛下,臣妾想求陛下一件事。陛下若答应,就是陛下对臣妾的偏宠,对臣妾莫大的恩典,再无什么亏欠之说了。”
      “哦?你说说看。”陛下的眼睛里泛起光来,我显然已经猜中了他的心思。
      “自古以来,后宫嫔妃中除了中宫皇后都鲜见于史册。如有,除去个别有功于社稷、有声名于天下的贤德女子,不过都是以皇子生母的身份,一笔带过,可见女子微轻。
      惠儿早有诗名,得以入宫侍奉,又与陛下情深,陛下若能助惠儿另立别传,留名青史,惠儿便有无尚荣光,不会再纠缠于子嗣的事了。“
      陛下听了,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的声音中饱含着赞许和意外,回答得掷地有声。“好!朕答应你。这倒是个好主意。寻常之人,无非一生只知是从夫从子。朕的惠儿,不仅是朕的嫔妃,还是朕的内助、知己,又是本朝才华横溢的学人、诗家。朕懂了,惠儿,朕答应你,更要谢谢你。”
      我仍然伏在他的膝上,任他一遍遍地轻抚着我的额发。他想把他心中的种种思虑悉数传递给我,那有些变化的感觉,已然从歉意到平和。
      我明白,自己已给他一个最好的台阶,用他熟悉的方式。我也更加明白,我已然深深地爱着他。
      我以青史之名,求他的恩典,换他的心安,也换自己接受不再做子嗣之想的条件。此后,我以嫔妃之身一生做他的女人,又能得史书工笔伴他永载史册,或许也是一个结果,一种交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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