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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玄机(下) ...

  •   那一日,陛下眉头紧锁,原本很快遣了我离开。但我还没在房中坐定几时,便又接到旨意传我回去。我小心翼翼,一路回到甘露殿中,远远望见王德,想向他求助,但也来不及多言,只看到他轻轻地摇头,又十分无奈庄重的神色。
      我独自一人进入殿中,先向陛下行礼。只听陛下用粗重的声音说着,“来了,平身吧。”
      我依言来到他身前,他一面盯着我看,一面叹息了一句,“朕想和你说说话。这不,又把你唤来了。”
      我心中涌上一阵知己一般的感动,但还没来得及回话,陛下就拉着我的手,向后殿走去。我顺从地跟着他。
      他带我穿过一处处侧殿、门廊,我方才感叹太极宫之大,还有这么多我从未来过的地方。他不理会我的疑惑,哗啦一声,推开一处厚重的殿门。
      我抬眼望中间匾额之上书写着“流明阁”三个大字。里面四下无人,氛围古朴,映入眼帘的只有一副闪着金光的明光铠。
      陛下径直走了进去,站在明光铠前,过来一会儿,轻轻卸下一片护肩,拿在手中。
      “陛下,这是陛下远征东都洛阳,得胜归来时所披的黄金甲,对不对?”我来到陛下身后,轻声问起,打破的阁中沉寂。
      陛下转过头来,收敛起神思,对我说道,“不错,你也知道?”
      “臣妾当然知道。武德四年,陛下平定洛阳还朝,披黄金甲,铁骑万匹、甲士三万,前后部鼓吹。这等功业,天下何人不知?”
      “可是天下之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陛下拿起铠甲,想要为自己穿戴在身上。这可难倒了我,我从未服侍陛下穿着铠甲,又不好意思劳他亲自动手,只好低下头,就近伸手帮扶一下。
      “陛下此话怎讲呢?我觉得有些尴尬,脸也红了起来。
      陛下看着我,并未怪罪,“如今已经是太平盛世,你不会帮朕穿戴铠甲,也是寻常。一般铠甲,一个人也是打理不好的。更何况是这黄金百两打造的明光铠?”
      “陛下说得是。臣妾曾于宫中受教,却从未学过穿戴盔甲,陛下可愿意教臣妾么?”
      “不急。就算你学得会,如今除了在此处偶尔一试,也不易有机会给朕穿戴了。”他的目光竟然在这一刻染出不少风霜,也许是残余的辉煌,也许是不曾远逝的惊心动魄。
      “那陛下为何突然带臣妾来到此处?不只是意在让臣妾一饱眼福吧。”我轻声询问。
      “今天的事,朕知道你心里有所疑问。也知道你肯定会去寻了人来问及缘由。若让丹云他们说给你,总不真切,不如朕来告诉你。”
      “陛下全然知道臣妾的心思。刚才见陛下皱着眉头,又把怒火强忍了下去,臣妾实在担心得很。但又不知从何问起,回去的一路上都在自责。不知道不是自己哪里弄错了……”
      “你年小,未曾与朕经历那些年的风起云涌,很多事情都不懂得。”
      “陛下,这是臣妾最害怕的。臣妾侍奉陛下,心中爱重陛下,不愿给自己那么多不懂得、不理解、不会或不明白的机会。臣妾想与陛下心意相通,能够真正的与陛下并肩一处,无论过去、还是现在,臣妾都想……”
      陛下抚摸着我的头发,似乎被我的话说得有些愣神,也许没有想到眼前这个纤瘦幼小的女子,骨子里还这么要强和刚硬。
      “惠儿,你不必这么想,会累着自己的。朕答应你,所有一切,朕都会慢慢告诉你。”
      陛下说完,便拉我在案几之前坐下,娓娓道来。“洛阳之战后,朕得天下之名,身披黄金甲更是不可一世的荣耀。回京后朕受封天策上将,权倾朝野。但却带来了隐太子建成的顾忌,此后数年争斗不休。承乾……他是秦王世子,亦因我而受累,被暗害过不止一次。他的足疾……”
      陛下停了停,叹了口气,又接着说道,“便是隐太子于狩猎之中诱他坠马摔伤的。虽然伤了筋骨,但原本不碍大事。怎奈……到了武德九年,朕穿着这身明光铠入宫平叛,承乾以年幼之身护府,英勇可嘉。只是战事情急,被东宫大将砍成重伤,从此便留下了这个病根……阴雨、寒冷、暑热、或是五内郁结、血脉不通,都要发病,疼痛不已。朕看了实在心痛。毕竟,他是因为朕才这个样子,是朕这个做父亲的没有保护好他。”
      我见陛下满眼疼惜,又有种挥之不去的自责,心更是变得十分柔软。我也心中一疼,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陛下今日眼见太子会如此难过。这其中曲折,臣妾听了,倒也更加怜惜太子。身为陛下的长子,是十分不易的事。能一路走到此处,想来太子也是意志坚强、明白事理的人。”
      “是啊。朕虽然恨他才华平庸,又喜好声色娱情,但一想到这些事,却不得不心软了下来。他从小看似尊贵,却跟着朕吃了那么多苦,朕怎能不疼爱他呢。”
      我听了,不由自主地握紧陛下的手,想让他感受到我的懂得,“臣妾明白了。所以,陛下宁可委屈自己,也还是照顾了太子的心意,不再提及魏王迁宫的事了,好让太子安心。”
      “是啊。泰儿虽有功劳,但也有过错。他有意邀宠,朕全然明白。这样也能让他收敛收敛,明白君臣之分。”
      “陛下如此宽容通达,想来太子和魏王都能领会圣意,此后各归各位,恪尽职守。”
      他点了点头,声线十分平静,“但愿如此。”
      我想到那日陛下命我描摹玉佩送给太子的事,感到一阵蹊跷,便又问陛下,“可昨日臣妾送那玉佩图给太子,他是还好好的。今日怎么就足迹复发……再说,太子应该比旁人都了解陛下的爱子之心,为何要触动陛下痛处?何不以孝事亲,更能打动陛下呢。”
      陛下叹了口气,脸色却一下子阴沉了起来,无奈地说道,“一次,两次……朕对承乾的愧疚也是有限度的。他若如此不珍惜,朕也无法。”
      陛下说完,便起身上前,继续整理明光铠甲。他亲手擦拭着,仿佛在与一个老朋友交心,又仿佛把过去岁月中的恩怨,在这番拂拭之中尽释。
      我在一旁陪伴他,也暗自忖度陛下刚才的话。玄武门之变,于陛下而言总有说不清的伤痛。纠缠在此事中的这种亏欠与愧疚,的确是太子挽住圣心、制衡陛下决断的杀手锏。但他如此滥用,甚至不顾惜陛下的颜面和心情,对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意外的是,陛下这一夜竟留我在甘露殿中侍寝。有些日子不曾亲近陛下了,我生怕自己那生涩的服侍,令他不能尽兴。
      我感到一阵无以释出的力量在他那如猛狮一般的身上涌动着。也许即将带来狂暴的怒火,也许就是他的本真。他不再如白日一般收敛,只一味地随着性子。我像被撕碎了一般。忍着疼痛,顺从,是此刻我能给他最大的逢迎。
      夜已深。丹云扶我向掖庭宫中走去。我并未留宿御榻,向陛下谢恩之后,便起身回去。我仍然有很大的不适,想依偎在他的身边。但他经历了这么一日,疲惫得很,早已睡去,我并未得到明示,只得离开。
      宫中的夜晚,十分安静,各处无人,只有摇曳的宫灯烛火,照着不同的梦境。
      我缓缓地走着,疼的时候总算可以出些声。丹云一路不语,只低着头服侍。我问她,“丹云,那日我让你送玉佩图去东宫,太子的足疾可发作了?”
      丹云并未抬头,躬身答话,“好像没有。太子那日与奴婢在廊下说话,看那神情,不似要发作的样子。”
      “哦?那,一日之间,为何就能痛至那般模样,这不是很蹊跷吗?丹云,太子从前,是不是经常用足疾复发来惹得陛下难过呢?”
      “这……从前的确有些时候,但也不是经常。文德皇后去世后,似乎多了些,也大概都是在……”
      丹云话音未落,只听不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你若想知道缘由,不如直接来问我。让一个奴婢在此胡乱揣度,成何体统?”
      竟是太子。他不知何时来到我们身后。宫门虽然深夜落锁,但东宫本就通着永巷,再说太子不同旁人,出入宫禁自然无人拦阻。
      “见过太子殿下。”我向太子屈膝行礼。
      他倒毫不客气,大手一挥让我起来。又向着丹云斥责,“这个奴婢在此妄言,如此不懂规矩。日后若经常如此,岂不坏了大事。来人,掌嘴。”
      “你……你干什么……你为什么轻易责罚宫人,难道我连与自己的侍女闲话也有不妥吗?”我一时情急,便争辩起来。但毫无用处,丹云却已经跪在地上,被两个内侍按着胳膊,劈里啪啦掌起嘴来。
      “闲话当然可以,但若胡言乱语,便大错特错了。”太子绷着脸,但难掩一副胜出一场的得意神情。
      “宫女也是人,就算有错,你又何须如此苛刻?太子殿下,求你仁慈!”我正色道,心中实在心疼丹云无辜受过。
      太子挥了挥手,内侍停了下来,把丹云扔在地上。她面颊红肿,默默流着泪。“谢太子殿下。”她跪直身子,口中按着规矩称谢,又俯身叩首。
      太子向我走了几步,来到我身前。“你以为,送来一幅父皇给母后的玉佩图,告诉我要去讨好父皇,孝顺父皇,保证以后勤谨恭敬,修身养性,再让李泰那个臭小子迁不到武德殿,就能还了我从昭陵带你回宫的人情吗?没有那么容易。”
      “你……你既然全都明白。那你为什么不这么做?偏偏要伤害陛下?让他那般难过的下旨?你的足疾,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如今又好好的?”我看着他的样子,觉得陛下也受到了欺骗。我的声音有些喘息,责问着太子。“上次突厥行刺的事,我眼见你的孝顺之心,此番又为何如此?”
      “那可不一样。上次,是我欠他的。这次,是他欠我的。”太子背着手,竟然说得轻松自如。
      “太子殿下!父子之间,怎么能说谁欠谁的?无论如何,你敬君事父,都应当表里如一,情真意切。为什么,为什么你心中竟然会如此认为?”
      太子拂了拂袖子,提高了音调,“你知道什么?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他若不是看到我的足疾,想起我落下这个病根是拜他所赐。他会那般轻易认错?能让李泰老老实实地回去,给朝野上下支持李泰的人重重一击?我的太子之位又怎能稳固?”
      “你……”
      太子不等我开口,情绪有些激动起来,“我去求他,去表明心迹,去保证……你觉得他心中能真正看得上吗?以前,我也是这么做的。但事实上呢,还不是一次又一次的不能令他满意?我又何尝愿意每次都看到他对我失望的那张脸。索性,不如,我们就换一个角度,看看究竟会怎样。”
      我听了,怔在了那里,又觉得有些无奈与可悲。“太子殿下,你这是何苦?陛下心中是多么的疼爱你,对你多么包容……”
      “疼爱?难道他宠爱李泰,甚至李恪,不是众人皆知的秘密吗?还要让我如何相信?”
      “太子殿下!你不要如此固执。你这样曲解陛下,会扰了自己的心智。这般行事,于情于理,不止僭越,而且伤情。你最好悬崖勒马,不要再如此作想了。”我苦劝一句,心中着实是为了他好,也第一次感觉到陛下与太子之间竟然有着这么大的鸿沟。
      “这不用你管。你只要为我做事,替我在父皇面前好言相劝即可。”太子自然不理会我,只是径直说出他对我的要求。
      “玉佩图之事,我已还了你的人情。徐惠不才,只想好好侍奉陛下,实在不愿卷入太子殿下和魏王纷争的漩涡里。还望殿下能够理解。”
      “你太天真了。你若一次就能还清,我还费那么大劲做什么?何况我眼下,还有大事需要你来周旋。”
      “殿下……徐惠只是小小的才人,恐怕力不能及,也并无缘由再受制于殿下。还请殿下自重,不要再说下去了。”我心中厌恶他这般威胁于我,并未服软,不愿答应。
      他露出一丝冷笑,竟然和当年在昭陵初次见面之时一模一样。“哦?这就罢了?你别后悔。对了,你不是还想知道,我的足疾是怎么回事吗?”
      他一面拦住我的去路,一面令内侍拿上一个精巧的盒子,在我面前打开。竟是一只相貌丑陋的虫子。我吓得尖叫起来,后退几步。太子没理会我,只递了眼色给身内侍。
      内侍一脚把丹云踢倒在地。我惊呼道。“你要干什么?”
      我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就听到了丹云的惨叫。那内侍竟将那虫放在丹云的小腿之上。一个瞬间,丹云腿上就红肿一片,腿脚也连着抽搐了起来。
      “丹云……”我连忙上前扶起丹云。太子靠近我,留下近乎无情的目光,“这就是我足疾的原因了。这是突厥特有的“旱膏虫”,附在人的腿脚上,就是这般模样。昨日,我便这样用了一次。是要受些罪,但效果却是意想不到的好。”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又为什么要伤害丹云?我想不到,你竟然如此残忍……”
      “我又没有伤害你,何来残忍之说?她不过一个奴婢,有什么可惜?不过,我手中自然有着解药。你若想救她,等你想清楚了,就来东宫找我吧。这虫虽然不至于立即毙命,个把月的也无碍,但若时间太久,她这条腿也就废了。就都是你害了她!”
      太子说完,甩甩手臂,大步离去,只留下我和丹云。她疼得流泪呻吟,却挣扎着起来,安慰我,“才人,别怕,我没事……”
      我能感觉到她蚀骨的疼痛,因为我抱着她的身体还在不停地颤抖。我的无助,我的惧怕和无奈,又一次把我淹没,在这偌大的宫城之中。我也只剩泪水,只想望着头顶辽阔的星空,让那宽广无垠的自由把我带走,挽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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