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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玄机(上) ...

  •   魏王要迁居武德殿的消息就此传开了。这似乎是个不同寻常的信号。太子心中想必掀起了不小的波澜。武德殿乃是大内宫廷的殿宇,比东宫还要靠近陛下,陛下如此安排,难道仅仅是褒奖他编纂《括地志》而给与的殊宠吗?恐怕有心人并不这么认为。
      朝中许多大臣相继出言劝阻。太子也终于捎信给我,要我设法替他劝陛下收回此意。我在独处之时细想此事的来由,前因后果之中,也感觉到太子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李泰宛若一面高耸的墙壁,那紧随其后的压力,似乎随时都能掀起朝野纷争。
      而在我的眼中,陛下那日在魏王府对李泰的褒奖,却是发自真心。这不就更难了吗?我又有何能耐,能劝得动陛下呢。
      宫中隐隐涌动地潮水开始推散出不小的波澜。我宁愿一直都做个旁观者。只在陛下身边,看他如何衡量决断。但这,会如我所愿吗?
      这一日,我在御书房当值,刚走了一两波劝谏的大臣,眼见陛下俨然也在为此事烦心。
      他突然正色,问我,“难道朕之爱子,为褒奖其功绩而赏赐一处离朕近的殿宇也不行吗?”我原本正低头在御案之前服侍,却听陛下如此发问,正是为难之时。却听到一个洪钟一般粗壮的嗓子说道,“武德殿不是寻常宫府,能由得陛下赏赐。”
      我定睛一看,却是魏征。他在厅堂之中站定,先向陛下行礼,然后不顾陛下脸色,便侃侃而谈。我倒一下子轻松了起来,心想知道陛下十有八九拗不过魏征,这事便定当有所转圜。
      “怎么,魏爱卿,你也来管朕的家事了?武德殿怎么了?为什么不能赏给魏王?”陛下一见魏征,撇了撇嘴,眉毛一挑,不怒而含威。
      “陛下!这怎么能说只是家事。陛下偏宠魏王,银钱用度不设限制,本就僭越,如今又越制让他迁居武德殿,这让太子心中作何感想?”
      “诶,话怎么能这么说?李泰如今编纂《括地志》,需要更多的人手银钱,朕只是支持魏王做一件利国利民的大事而已。太子若有此等才华,朕自然也会支持他。”
      “陛下!自古长幼有序,更何况太子与魏王之间亦有皇储与亲王之分。如此实在不妥。”
      “那东宫的用度,朕也从此不设限制,如何?但朕倒要看看,他除了歌舞渔色,还能干出些什么正经事儿?!”
      “太子做不做得了大事,暂且不管。可就算如此。迁居武德殿一事,也是大大的不妥!”
      “为什么?”
      “陛下,武德殿在大内宫中,比东宫还要靠近陛下。成年亲王哪有仍居宫中的道理?再说,魏王入武德殿可与陛下朝夕见面。而陛下你说说,自文德皇后去世后,陛下一共驾临过东宫几次?”
      “你……”陛下被魏征说的哑口无言,便缓了缓,“好,好。就算朕宠爱泰儿,那又怎么样?朕想让个合心意的儿子离朕近些,也好时常说说话。怎么,这也不行吗?你也早就为人父了,怎么,几个儿子,朕连个亲疏都不能有了?”
      “寻常人家,有也无妨。但陛下是天子,这是皇家的事。刻意偏宠次子,岂不是助长了魏王的非分之想,又让太子不安。长此以往,岂不是国家大患?”
      “哦,就这,这就不安了?太子要是不安,何不趁早修炼才华,练就过硬的本领,而不是整天胡作非为?”
      “听陛下这口气,对太子满是责备,对魏王只有褒奖。朝野上下,若是明确了陛下的这一心意,你说,将来会发生什么?再说,武德殿是齐王李元吉曾经住过的地方。如今魏王再住进去,陛下,他心中会怎么想。满朝文武会怎么看?陛下,你是经历过的人,切勿重蹈覆辙啊!”
      我听得心惊胆战,也暗暗赞许魏征的确不同凡响。我在两仪殿这些时日,还从未见过有大臣这般与陛下直来直去的说话。尤其,还牵扯到陛下从前玄武门之变的过往。
      陛下被最后一句,气得够呛“你,你……朕不是先帝!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你,你给朕出去!”
      “臣告退!”魏征也毫不输底气,哼了一声,大步就走出了殿外。
      周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剩陛下和我。陛下还没消了气,似乎总想找到些什么东西将火气释放出来。
      好在他能控制自己。我也试着张望陛下,想要将他的脾气承载下来。他看懂了我的意思,终于将无处着落的目光放在我的身上,我又连忙低下头来。
      “这个老匹夫,年纪一大把,还这么倔!说起话来一点面子也不给朕留。”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给我解释,然后又自顾自地抚着额头。
      “陛下息怒……”我不知如何开口,只好跪直了身子相劝。
      他却打断了我,“你不必这般紧张,要知道朕有多不容易,受了魏征多少委屈。”
      我看他那愠怒、无辜又无奈的样子,倒觉得十分得可爱,“君明臣直,陛下一直虚怀纳谏,才有了这贞观之治。臣妾倒想起因魏征之事文德皇后着朝服劝谏陛下的往事,想来能犯颜直谏者非魏征莫属,而皇后多次褒奖也是他能长久地保持正直的缘故吧。”
      这些话想来合了陛下心意,他听了,脸色倒是明显缓和了下来,“你说的不错。朕知道,他这个人是出自公心,朕也不怪他给朕驳倒。可这次,朕并未想到什么太子与亲王之争,只想多疼爱这个聪敏上进的儿子。如今朝局稳定,朕料泰儿也没那个心思。”
      我还没想好如何回话,陛下倒发现了我一直跪在他身前,倒伸手一把把我拉起来,我便顺势坐在他的身旁。
      他情绪好了些,一手拉着我,一手拖着腮,问道,“惠儿,你倒说说,朕该怎么办?”
      我当然说得小心翼翼,“旁的臣妾也不知,只是看到陛下眉宇之间对子女真心的疼爱,心中羡慕得紧。都是陛下嫡亲的儿子,陛下自然为他们深谋远虑。臣妾入宫晚,听说文德皇后在时,教养子女也是十分严格的。人常说慈母严父,而如臣妾所见,不知是不是恰好反了过来,是严母慈父呢。”
      他听了我的话,似乎想到了些什么,微微笑了一笑,摇了摇头,“你看得很准啊。承乾和泰儿小的时候,恰逢朕东征西讨,长年征战在外,几乎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长大的。后来总想着弥补些什么。从前对承乾,如今对泰儿,朕都不愿让他们受半点委屈。”
      “陛下心中,还是很疼爱太子的。”我轻声地试着陛下的态度,因我还不知道要如何帮扶太子挽救此局。
      “承乾是长子,皇后生他的时候又历经磨难,朕怎能不疼?可是他这个样子……”陛下似乎不愿再说下去,但又始终绕不开心中那种挥不去的失落。
      “让李泰给他点压力也好!看他能不能振作起来,知道身为储君,该是个什么样子。武德殿的事,还是得办。” 陛下一副笃定的神色,一掌从半空落下,拍的案几咕咚一声。
      我本以为魏征已经那般劝阻,我又与他谈及对子女的疼爱,陛下应该会就此作罢,没想到陛下下一句却来个大转圜,得出了这个完全相反的结论。
      “可是太子他……”我还想努力地再说些什么。
      “不要再说了!” 陛下抬手止住了我。我心中一紧,看王德在一旁也给我眼色,示意我不要再说下去。
      “是,臣妾告退。”陛下挥了挥手,并未理睬我的离去。他现在的情绪似乎不及刚才,我不知哪句话没有说好,还是什么地方惹了陛下不悦。
      丹云已经在殿外等我。我回头望向殿中,料已无法,心中难免忐忑起来,又思虑着刚才殿中发生的事,有些不得其法。
      “徐才人。”原来是王德自身后把我唤住,向我躬身见礼。
      “不敢,王公公有何见教?”我亦屈膝还礼,谦虚地问道。
      “才人这些日子在书房侍奉陛下辛苦了。从前……小人嘱咐才人的话,才人可要牢记在心啊。” 他满脸的和善,却又注定不把话说得透彻明白。
      “是。徐惠在殿中之时片刻也不敢忘记。”
      “那就好,快去休息吧。很多事,总不急在一时的。”
      “谢王公公。”我一面承应。知道他想提醒我刚才与陛下的谈话有些不妥的地方。也许涉及到太子与魏王之间的事,的确不是我一个小小的嫔妃能够多嘴的。
      我与丹云一面往回走着,一面轻轻地闲话。左不过想从她口中知道些旧年往事,好帮助我判断陛下的心意究竟为何。
      丹云知道我的意思,于是问我,“才人觉得魏王的才华如何?”
      “若论编纂《括地志》,魏王的确有才,且又趁机献高昌国的地图,参赞兵机,于国有益,确实不凡啊。”
      “所以陛下也这么认为。”丹云神色恬静,似乎已经告诉我一个明确的答案。
      “你是说,魏王……是有意让陛下如此觉得?”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这样评点主人。”她连声告罪,但我却已然明白她所要言说的意思。
      就在这时,永巷的一旁竟然有个年轻的宫女匆匆跑过,发髻有些散乱,见到我们,也未施礼,也不言语,只是掩面流泪。
      我好奇地问了一声,“这是怎么了?”谁料话音刚落,却看到李泰一人从转角走了出来,与我打了个照面。
      “难道?”我心中一阵狐疑。
      他看到我,倒是十分冷静,徐徐走上前来,底气十足,“徐才人。”
      “见过魏王殿下。”我屈膝行礼,又问道,“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他十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父皇命我即日迁居武德殿。我是奉命入宫布置的。不巧在这里又与徐才人遇到。”
      “既然如此,魏王殿下请便,徐惠告退。”
      “诶……”他看来是想挽留我多说些什么,但我却无心在此久留,因为他的身上散发出一种香料的气味,是掖庭宫中才有的。而刚才那个宫女,身上明显用过这味香料。
      我越发感到疑惑,加上那日随陛下去魏王府产生的几个疑问,便问丹云,“丹云,魏王府中连姬妾都没有几个,又为何会在此处轻薄宫女呢?我是不是看错或是想错了?”
      “这……才人。其实,其实……”
      “你便照实说吧。我虽然不愿卷入皇子们的纷争之中,但太子毕竟曾经设法让我从昭陵回宫。这个人情,也是我欠他的,若能帮扶一把,我自然应当尽力。”
      丹云点了点头,“其实太子殿下,心思并不太坏,从不做……哦,不,不做那么多恶事。但魏王就灵光多了。”
      “什么叫不太坏?还不做那么多恶事。若是存心做恶,一件也不能宽容啊。”我倒好奇,丹云这是什么话,做不做恶事还说得支支吾吾。但眼见她虽说得诚恳,但目光却偶尔在我身上留驻,那其中竟然有些悲悯,或是同情的意思。
      “这宫廷之中,善恶本就不是绝对。自小,魏王就处处想要超过太子。长孙皇后在时,也没少为这个操心。甚至有时候会疏远李泰,心中肯定保着太子的。但陛下……却多少偏宠着魏王。奴婢觉得,也许是陛下也曾经是次子的缘故……”
      “这倒有可能。由己及人,陛下多宠魏王,也是人之常情。”我听了,若有所思,这倒是个合理的解释。
      “可太子,由陛下和皇后亲自教养,又有天下名师辅佐教诲,为何却在才华上总不如陛下心中所盼呢。我入两仪殿侍奉的这些日子,似乎也的确如此,虽不必事事运筹帷幄,但也从不见太子的治国理政之才。”
      “哎……这……里面也有好些个缘由。太子原也是极为聪慧勤勉的,可是……”
      我们正这般说着话,眼见淑妃带着几个宫女向两仪殿中走去,这倒很是少见的。我和丹云对望一眼,“难道?”
      我摇了摇头,对丹云说道,“你说得对。在宫廷之中,一切都不是绝对。”
      她轻轻笑道,“太子能得才人在言行之中护佑,亦是福气。想来文德皇后亦能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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