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番外（六）李治*徐颖（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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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颖儿！你便真的不愿见朕吗？”许多年后，李治须发斑白，垂垂老矣。他闲来无事，又一次叩响婕妤徐颖的宫门。
他望着这落满灰尘的匾额，延嘉殿三个字早已不存，再不复当年的景象。
显庆五年起，徐颖便自请于武后，改延嘉殿为宫教堂，她只在此读书讲学，再不行嫔妃之礼，照奉之职。
魏国夫人死后，这座宫门就已长闭，她称病不出。这么多年了，竟再也没有见过。
“陛下请回罢。”门内传来一个仍然动人的声音，与他年相比，似乎分毫未变。
容颜会老，徐颖今也已三十有加，可这声音却永远鲜活，带着直达永恒的力量。
不知怎的，他喜欢隔着厚重的宫门来听她的声音。哪怕只是寥寥几句也好，让他心静，让他安宁，甚至想到那许久不曾想起的往事。
朝堂之上，武后职掌朝局。他也饱受风疾之苦，发作的时候，时时离不开针灸，多日不能临朝。
后宫除了宫女就是女官。武后不许嫔妃有宠，宫宴也好，游宴也罢，都只一人相陪。他多年不曾册封过谁，旧人也已零落散尽。
很多年都是如此了。若是平安无事，倒也无妨。可李弘的死，却让他久久缓不过来，几场大病，更是雪上加霜。
他想要关上心门，或是，再重新找到一个能够开启它的人——不是寻而不得，而是寻之无处。谁还敢得他的恩宠呢？谁还敢与他真正交心？
这里也许是个例外，她毕竟已闭门多年。何况，这里还有几十年前的那一点残存的美丽。不知怎的，近来他越来越多地想起那个人，幻想着她如果真的在自己身边，如今是怎样的情形。
他的腿脚不听使唤，不止一次的来到这里，唤着颖儿。当年东宫旧嫔，只她一人在世。可她却从来不会开启宫门迎候自己。
颖儿大概从未真心的等过他，他苦笑着，说服着自己。她或许也曾真的有过，自那次深夜的长谈之后。可很快呢，他亲自迎了武昭仪回宫，不久，她便落掉了第一个孩子……
是他的错，也不是。是她心有不甘吧，或者，只是满心的遗憾。但他却再也不能挽回什么，只能任她越走越远。
她也许深恨，也许惊恐，她甚至自暴自弃，只这样关起门来，苦着自己。这是一种保护不假，可岁月从不会怜惜什么，一转眼就是十多年的蹉跎。
繁华锦绣，是外面的事，好像什么都不能再打动她。也只有如今，大概是他的心头再一次覆盖上寂寞和苦痛，他才终于又想起了许久不见的她。
当他第一次叩响宫门，分明听到颖儿颤抖的声音。那里面怕是忍着千般泪水，可她就是不曾开门。
第二次，他带着她少时喜爱的吃食，轻声地唤着，像哄着一个赌气的孩子。他清晰地听到泪水洒落一地的声音，却仍不见她出现。
第三次，他信步来到这儿，想要和她叙叙从前的事，只因他恍然梦到多年前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知道她就在这扇门里，可她终究不曾打开……
第四次、第五次……他有些心灰意冷，毕竟做惯了君王，不愿受此冷落。他心里何尝不能明白，颖儿为什么会如此，也正因如此，她才得以保全至今……
他忽然无奈地笑起，想到从前这里的主人。若她还在，或是他当年留住了她。她会如何选择呢？若一同再经历这些事，她现在又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她会和当年一样，从不忍心拒绝自己。即使面对遗忘和冷落，她都会永远等着，在自己厌烦或是苦闷的时候，来向她获得宁静与安慰。
她一定会如此的，他坚信。可……她独得那一朝的恩宠，当年已经几度被媚娘谋算，又如何能够逃过这些劫难？
难道，她已然知道后面的事。那么早就魂归昭陵，对她而言是最好的结局……
可这一切，还不都是男人所铸就的。这些命运，这些错，这些繁华，或是烟消云散。他又能为她做些什么呢？还如何能理直气壮地向她乞讨一点温暖的关怀，让她永远得体又温顺的存在？
他终究做不到父皇那样，又何尝能期待身旁的女子如父皇身边那般？罢了，这纷乱的思绪，莫要有了，可未来又何去何从？
他的眼角闪起泪光，一时支撑不住，背靠着宫门缓缓地坐下。
“颖儿，今日不同往日。朕不走了，就想和你说说话。”
“陛下请回罢。臣妾久病体虚，在这儿也支撑不了太久，不能陪伴陛下……”里面传出颖儿哽咽的声音。
“你心中还在怨朕，是不是？可你开门看看，朕如今也是个老人了，只想和你说说话……咱们就这么坐着，隔着门也好。就像那年，在东宫，你还记得吗？”
“陛下……臣妾多年不闻外间的事，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的。”颖儿颤抖着说道，一面也跌坐在地。
“朕心里难过。这些年，是朕对你不够好。那天夜里，朕梦见了惠儿，她还是和从前一样，温婉，善良，叮嘱朕，要好好照顾你。是朕不好，辜负了你，答应她的，也没有做到。”
“陛下……你别说了，还请回吧。”颖儿擦了擦眼泪，努力让自己变得淡然，不再渲染什么。
“颖儿！你就一句话也不跟朕多说吗？什么恨，能至此？”李治拍着宫门，痛苦地质问道。紧接着，他抚着额头，竟是风疾发作，疼得呻吟。
“今日，是贤儿流放的日子。朕留不住他，也不能去送他一送，这心里实在难受。满宫里，朕无一人可以言语，也无一人能够让朕宽慰片刻。
朕想到从前，哥哥们相争，父皇遇到那么大的难事，是惠儿，惠儿一直在他身边。无论他悲伤也好，迁怒也好，痛心也好，惠儿，她那么坚强，那么温暖，从不曾离开过。
……颖儿，就算朕比不上父皇，也不敢求你待朕能像她待父皇一样，可你为什么，竟连一声安慰也没有呢……难道朕心中的苦，只有上天才能体恤吗？”
徐颖紧紧地贴着宫门，她的指尖划过褪色的红漆，早已泪如雨下。她想要打开宫门，去抱紧外面这个向他吐露心扉的男人，去安抚他，去让他的心情有所缓和……
可她还是忍住了，“陛下，臣妾实在支持不住，该进药了……臣妾，告退……”说完，她故意撞了撞宫门，然后用力大步地跑。
“颖儿！”李治近乎凄凉地呼喊着。他不停地叩门，不知所措，神情竟然那么恍惚，那么可怜……
数月后。李治正在榻上养病，忽然听得一个宫女跌跌撞撞地进来，求陛下去见徐婕妤最后一面。他腾得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了出去。
这一处宫门终于打开。里面风景如旧，倒让李治涌起一阵心酸。他走过那年的桂树，正开满金灿灿的桂花。
徐颖虽然病入膏肓，今日却是精心地梳洗打扮过。她见李治跨步进来，费力地浮起一丝微笑，“陛下……你还是来了。臣妾，一直在等你。想了很久，还是想见上你一面。”
“颖儿！这才多久的功夫，你怎么病成这样？可找御医来看过吗。”李治来到榻前，握住颖儿消瘦的手，关切地问道。
徐颖微微摇头。她身旁的宫女却说道：“自陛下上回来过，皇后就下令，不许婕妤用药，更不准请御医……”
“你下去……”颖儿咳嗽得厉害，瞪着那宫女，遣了她快些离开。“陛下……莫听她的……”
李治顿时明白了。他来向颖儿诉说的心扉，句句都是武后心中的忌惮。
“颖儿……怎么会？！是朕，是朕的错，是朕害了你……”李治崩溃而哭。
“不过是早一月，晚一月罢了。陛下，你也不必自责。”颖儿抬起手，想要抚触他的脸。
“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的泪，不住地落下，他这一问好似迟了多年，却注定再无答案。
“姐姐，幸好，不曾留在这宫里……从前，我不理解她为何执意要为太宗皇帝殉情，后来我才明白，她的爱是那样赤诚和完整，而太宗皇帝在她生前所给的，也是深重的恩情……她人生虽短，但终究不负一生。若她真的动过俗念，经历这后来的一切，每一日，都是毁灭，怎有昭陵能得永恒……”
“颖儿……你别说了。你这样说，宛若用刀尖刺破朕的心一样……朕身子不好，怕也没有多少日子了。咱们不说从前，就说说我们，好吗？”
李治泪如雨下，心痛得难以言说。他不自觉地抱起颖儿，感受着她的身体和温度，好像初识，又好像要重新和她来过。
“我们？”
“朕这一生，没有照顾好你，再难挽回了……若不是朕上回执意要和你说那些话，你也不至于这么快就……”
“有什么区别？一具躯壳而已。我并非真的那般冷漠，几次，不，每次，都想开门，在你身边，陪伴你……可我怕，怕现在这一切来得太早。我还有没做完的事，怕死……也是一样的懦弱。”
徐颖柔声说道，她似乎很久都不曾与李治如此靠近。而她一生中唯一的男人，也在如此真切地聆听她的心声。她终于不再畏惧什么，也不用担惊受怕。
“这是姐姐当年的诗稿。陛下应该还记得，《翦桐》、《步玉》……原稿在崇圣宫里毁了，只留下了那几首奉诏。我把剩下的补齐了，求陛下，收好，勿要再毁于一旦。”
徐颖伸出颤抖的手，将书稿递给李治。他看着那娟秀的字，竟然和当年惠儿所写的一模一样。“你……你不是，只习钟繇？”
徐颖微微笑起，“当年，我那般说，无非是要试探陛下的心中是否真有姐姐。我也想要试探自己在陛下心中可有一席之地。所以处处要与姐姐不同……其实，总有七八分像的……”
“颖儿……你这是何苦！”李治叹道。“但这终究怨朕！是朕，辜负了你……”
徐颖轻轻点了点头，“这个，我倒不想推脱，或者谦辞……至少，我失去孩子的那一次，我是多么希望，你……能够帮我，帮我惩治真凶……或者，后来，能给我们，留一条活路……”
“颖儿！……”李治痛苦地自责着，他知道颖儿心中始终无法释怀，而这一切怎么会少得了他的纵容和袒护。加上后来的种种，他怎么不是帮凶？若不是李弘与李贤的事让他伤心欲绝，他恐怕至今也不会有所反省……
“陛下，你今日来看我，我不应该说这些才是。”徐颖费劲地说完，疲惫得很，倒在李治身上喘息起来。
李治满面生悲，细细看着颖儿，看她依然消逝的容颜，还有渐渐走向停息的生命。他紧紧地拥着她，吻向她的额头。“颖儿，告诉朕，你心中可曾真的有过朕？”
徐颖点了点头，“不止有过。你原本就在我心中，那个晚上以后，我便准备献出所有的情真给你……可美好太过短暂，或者，原本也只是平淡无奇……”
“那你呢，陛下？”徐颖将手臂搭在李治的肩头，倚靠在他的胸膛上，似乎是拼尽全力的一问。
“朕……”李治迟疑片刻，竟不曾说出口。
“罢了，我懂了。谢谢你，没有欺骗我……若你回答有过，我岂不是会后悔错过了一生？若你答没有，我也会再伤怀很久自己始终不曾得到。这样最好……”
……
这也许是最后真诚的相拥。
他们少年相逢，有着数十年相伴的名分，却始终无法感受到那份令人沉醉又痴迷的情感，也无法羡慕和体会从前的人所拥有过的。
可是，怎么度过不是一生？谁的完美与圆满，能知何去何从？
青史留名的惠儿，和岁月无痕的徐颖，又有几分越过人间爱恨，化为不灭的传奇？只待深夜梦回吧，隔着千年一同诉说。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第135章 番外（六）李治*徐颖（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