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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书阁 ...

  •   我回到自己房中。丹云早已给我备下了热水,准备服侍我沐浴。
      “怎么今日的水这样热?”
      “才人昨日承宠,若有疼痛,热水即能缓解。才人入浴就知道了,会舒服些。”她亦有些脸红,说得轻声。
      我点了点头,一股脑地把自己泡入浴桶。果然如她所言,真的好了许多。我感到一阵暖意,这些天,丹云一直体贴照顾,我心中早已把她当做亲人一般。
      “丹云,我想问你。刚才在甘露殿里,你好似有些不悦?”
      “没有……没有”她并未应是,只一味地服侍我沐浴。
      “我虽无意争宠,但既然做了嫔妃,这也是迟早的事,其中可有什么不妥吗?”
      “没,真的没有,奴婢是看着才人年纪还小,就承恩露……怕受不住……”
      我一听,脸颊立刻绯红了起来。“既然宫妃都有这一日,我想,我亦能忍。再说,不是还有你这般悉心地照顾我。现下我已经感觉好多了呢。”
      “是奴婢多虑了。陛下宠爱才人,奴婢自然为才人高兴。”她似乎觉得有些不妥,便跪下来解释。
      “丹云,你快起来。自我回宫,我们就在一处,我信你,如同信自己的长姐一般。若有什么我不懂的,万望你直言。若你我之间还有隔阂,那我哪日怕便不知不觉又重回昭陵去了。”
      “才人千万不要多想。奴婢对才人也绝无二心的,还望才人信奴婢。”
      我点了点头,见她不愿再说,也不好追问。经此一浴,身子的确爽利不少,只是越发疲惫。我换上中衣,只想卧在榻上休息。
      这两日陛下准我不必当值。但今日十五,是陛下允我去藏书阁读书的日子。谁料我今日却实在打不起精神,只能这般躺卧,心里盼着,又遗憾得很,好在还有明日。
      第二天晨起的时候,我便感觉好了许多。想到今日能去藏书阁读书,我便兴奋起来,连忙吩咐丹云为我梳妆。
      我读书时不喜繁琐,便让丹云为我梳了简单的高髻,只簪一枚荷叶簪子,配了鹅黄襦裙。
      丹云看了,笑道,“才人这一打扮,真如同女先生一般。这周身的书卷气,藏也藏不住。”我听了高兴,“谢谢你这么说。我还以为,这些日子,我越来越像嫔妃了呢。”
      她也轻声笑着,摇了摇头,陪我一同向藏书阁中走去。藏书阁是宫中一处要地,内侍省派着几层人手守卫,平时不许人随意进出。
      陛下那日已派人传过旨意,一名掌事宫官见到我,想来知晓此事,便上前来迎我。此处不得带宫女入内,又留下我宫中印信,记下入内的时辰,把外袍、宫扇、香囊等饰物都留在外面。
      我依言而做,方又进了一道门,再由宫官检查身上是否有兜、袋之物,又被服侍着净了手,才允我入内。
      宫官看我疑惑的神情,便径自说道,“才人勿怪。进入藏书阁,都需这般查验,小人只是依礼而行。这里自有春秋、战国、两汉以来的竹简、古籍、文牍、典册,件件都是珍宝,还有些孤本,若有一星半点儿损坏,小人掉了脑袋事小,孤本若有损有失,那就无从补救了。”
      “说得是。看来公公也是爱书之人,才会如此珍重书籍。徐惠定然小心。”
      “对了,藏书阁不得点灯,故而才人最多只能待到申时二刻,且此处不供应茶水。若需笔墨,只在二楼厅堂的案几一处才有。另外,西南角一处锁闭的格子也是不能进出的。”
      “是,我都记得了。”
      “既如此,才人请便。”
      原来如此繁琐。不过细想,典籍乃是国家礼体,不能有失。陛下能让我来此处读书,的确是破了例。
      我细细地抚着一架一架整齐堆砌着的书简,直觉眼前尽是挖掘不尽的宝藏。我越来越兴奋,想着此生能到此处读书,委屈也好,孤寂也好,真是再无遗憾。
      我感觉那扇亘古开阔的大门又一次向我打开,让我有一日能够不再拘于那些宫闱琐事,回到那自由自身,与古之圣贤对话,与那文采飞扬的墨笔共舞。
      一卷,又一卷,左挑右选的时候,我一下子倒不知从哪儿读起。我摇头轻笑自己,对自己说道,“既然这么难选,那就手边这本好了。”
      我顺手将我手边的一卷书取了下来,一看,竟是《文心雕龙》。我笑了起来,谁想千挑万选,竟然是这么一本倒背如流的书。
      我正自我沉浸,却听得书架对面传来一阵笑声,“那本《文心雕龙》可不一般呢。”我吓了一跳,这里安静无声,怎么会有人?
      “谁……”我不自觉地喊了起来。
      “嘘……别出声”。那人从架子后面走了出来。我并不认得此人模样,仔细一看,发现竟然是那一日站在太子身边的紫袍男子。不管是谁,身着紫袍,便意味着位至公卿,皇亲国戚。
      “你是谁?”我心跳快了些。
      “本王是齐王李佑。”
      李佑?我心中一阵狐疑。看年纪样貌,倒是匹配,可这是藏书阁,不是轻易不能入内的吗?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你不信?给……”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怀疑,递给我他随身带着的印信。这倒错不了,这印信每位皇子皆有一枚,是陛下亲笔手书其名,又请能工巧匠雕刻而成的。
      “见过齐王殿下。”既然已知他的身份,我便只能欠身行礼。
      “免了,我一直拿你当自家妹妹,不必拘束。”
      自家妹妹?我今日才第一次眼见他,这是从哪里说起。我侧脸窥见他的形容,他身量不高,皮肤稍黑,有着两道与陛下一模一样的浓眉。
      “徐惠不敢。齐王殿下既然在此,那徐惠告退。”我知道与他在此处交谈不妥,便想着早些离开。
      “你不认得我了?”
      “我……我们何尝见过面?齐王殿下怕是认错人了。”
      他倒一阵大笑,随即在我面前,学着一个跛子走起路来……那样子惟妙惟肖,几个来回后,又斜着眉眼捋须。“可想起来了吗?若还想不起,可往六年前正月里想去。”
      六年前?我突然想起,那一日,家中来过一个跛脚道人,见到我便从头到脚的品读一番,给我算了命数,又与父亲在后堂里言语了好一会。
      “你说……你是……那个道人?!”
      “对了。我就说嘛。你读书都过目不忘,怎会忘了我呢?”
      我越发感到奇怪,他贵为皇子,扮成道人到我家中做什么?“难道,竟然是殿下乔装打扮到我家中的?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了寻你入宫啊。”
      “寻我入宫?难道不是三年前陛下的旨意?”
      “是父皇的旨意不假。可是你不妨仔细想想,你当时于湖州家中写下的《拟小山篇》,虽然确为美文,可这山高路远,又是怎么传到京城,传递到父皇耳中的呢?”
      “殿下,你是说,是你,故意传递到京城来的?”
      “不错。的确是我,但也不只是我。”
      “那……还有什么人?另外,我时年只有八岁,殿下又是怎么知道我的?”
      “实话告诉你吧。最早发现你的人,不是我。我只是受人之托,想了法子,不露痕迹的能让父皇把你召进宫里而已。”
      “你……想了什么法子?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越发摸不着头脑。我面前的男子似乎没有恶意,但也是一脸狡黠,怀里好像揣着一个大秘密。
      “诶……我是知道昨日父皇已宠幸了你,才跟你说的啊。好在你已然是父皇宠爱之人,我也是做了好事,就不用怪我了。”
      “还请殿下明言。”我不顾他那玩世不恭的态度,径直追问下去。
      “这民间自有宫中派去为天子物色女子的花鸟使,本也不用我出面。但你如若那样被选中,即便入宫也落了寻常,还如何能给父皇留下与众不同的念想呢。而父皇爱才,女子之才,最多也就是诗才文才,你天赋异禀,我怎么能错过呢。”
      “就算如此,你又何必要扮成道人,到我家中去呢。”
      “那便要问令尊徐孝德了。”
      “父亲?”我只知道父亲原本也无意于我入宫。无奈才女之名惊动了天子,一纸诏书而下,他才忍痛割爱。
      李佑说倒这里,摇了摇头,眼中闪耀出一些同情的目光,“令尊可是一直盼有一子,以继氏族家业?”
      “是啊,无奈多年无子,一直是父亲的心病。”
      “这我自然知道,便是说服他的巧宗了。所以,我扮作道人,至你家中面见你父亲,一来说此女命贵,将来必入宫侍奉天子;二来说家有贵女,阻了祖上荫蔽,不能留在府中,只要尽早入宫,则必然得子。”
      “你父亲求子心切,自然把你拱手献出了。不过,令尊为打造你的天下诗名,也是费心不少啊。什么5个月开口说话,3岁能诵《离骚》……幸好你的确天分极高,这些无从佐证,也是无妨。不然,你说,这,算不算欺君之罪啊?”
      “你……”我听得全然失神,呆了半晌,挤出一个几乎失声的字……
      “我?我天生貌丑,谁能比我更像一个跛脚道人?我便只好委屈自己替人走上一趟。不过。我倒真的想看看,有没有人能抵得住皇恩盛宠,又有没有能忍受后继无人呢?”
      我无言以对,不得不说,李佑的故事说得那样逼真。我的回忆不由自主地倒回从前,想到我的确是从那一日后声名鹊起,此后父亲悄悄请了名师教我,又无数次拿我闺中之作与江南名士相和,博得头彩……而我唯一的弟弟徐齐聃,就是召我入宫那年生的,如今年方4岁。
      我心中万般难过。他就这样说服了我,打破了我多年来铭记和相信的一切。原来这一切并非天定之缘。原来我的一生已然有过这么多真真假假。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一尊被人摆弄的木偶,而且丝线似乎在很多人的手中。
      好吧。父亲获得了他之所求,也是我回报养育之恩了。而我呢,就算一切都是虚假,但我幼年悄悄地爱慕天子,却是真的吧。
      李佑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以你父亲的官职,何曾见过天子?我曾经留给他一副画像,让他细细转述给你,好方便你的思慕之情。怎么样,还记得吗?”
      “你……这一切,竟然都是设计好的。”我长叹一声,无法剥离出哪些是情真,哪些已成我的重负。我所骄傲的才学,我所凝聚在心中的敬慕神思,竟然宛若一张早已结好的蛛网,我毫无挣脱之力。
      他见我止不住的难过,倒心软了,“其实,我们也算帮你得偿所愿了。是不是?你该谢我才是。若没有我,恐怕你也进不了宫。就算你进了宫,不过是个低等御妻,哪里能如现在一样常伴君侧呢?”
      我实在无心听他的话,泪水悄然流下脸庞,也无力去擦。
      “喂,你别哭啊。”他低声喊着,递给我一块巾帕,似乎想要出言宽慰我。
      “齐王殿下,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若一直瞒着,不可以吗?”
      “原来你不想知道真相啊?我还以为,你会刨根究底,听到这来龙去脉,会感谢我呢。”
      这是什么逻辑?!我看着他那一脸的顽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其实,你静下来细想想,这里面也没有人有坏心思呀。虽然……哎。我也没料到,父皇听说了此事,那么早就把你召入宫了。”
      他两手一摊,表示自己有多么无辜。这种歪招,还有谁能想的出来?竟然还大言不惭的来要我的感谢,真是胡搅蛮缠。
      “不过,父皇允准你来这儿读书,对你可真是另眼相看啊。我就说嘛,你真的该好好谢我才是。”
      “……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这里不是不允许人随意进出的吗?”我被他弄得全无一点脾气,又是沮丧,又是难过,现在又增添了几分哭笑不得。
      “不允许别人,可这难不倒我呀。”他把自己的印信向上抛起,又自信地接在手中。
      “那你是知道我要来,故意在这儿等我,要告诉我这些让我难过的?”
      “我可没有,我是来这儿找书的……”
      “你还找书?”我只记得阴妃那次说起李佑粗莽好武,不喜读书,竟然脱口而出。
      “你还真以为,我和外界所说的一样不学无术啊?”他对我的反应一点儿都不意外,也不觉得自己被冒犯,反而一甩袖子,背过手去,扬起脖子,“就你手中那本书,你听好了。”
      接下来,竟然是滔滔不绝……一字不差。
      “你……这不是书读得挺好的吗。但为什么大家都说……”
      “好啦,给你留个疑问,以后再说。你且回去吧,这书就下月再来读。不然,一会儿本王可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
      我一脸疑惑,他既然这么好的学问,为什么给人一个轻浮顽劣的印象呢,而且竟然瞒着他的母亲,还有父亲。这太违背常理,倒让我好奇了。
      “别想别人的事儿了,好好关心关心你自己!”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诶,我是真心把你当妹妹的。我常年不在京中,有事也帮不上什么忙。不过你若需要,可以去找我母妃,她会为你周旋的。但……但也不能都找她。她毕竟和我立场不一样,万一……反倒害了你……还是自己留心才是……”
      这真是个特别的叮嘱。我在宫中还从未见过有人说话如他一般,不见一点遮掩,如此干脆直白。不过眼下,我倒无心追问和多想,虽然已走出藏书阁许久,但看到海池旁的一片繁花,又不知不觉地沉浸在李佑刚才告诉我的故事里。
      这娇妍的怒放竟能几时?但至少真正有过璀璨的花期。而我呢?我该如何看待一个也许是“刻意造作”的自己,又如何一直纯洁无暇地念着那心中美好的人呢。
      “你今日竟不在书阁里,怎么会在此处赏花呢。”我正混沌忧伤,却听得身后响起洪钟一般的声音,竟是陛下。
      “拜见陛下!”我连忙起身行礼,“臣妾刚从那里出来,有些……有些疲累,原想回去休息,可这里花团锦簇,实在美好,就停下来贪看了一会儿。”我遮掩着情绪,让自己看起来一如往常。
      陛下面带微笑,和蔼地说,“朕刚才本想召你一道前来赏花,想着你肯定在书阁里读书,就没打扰,独自来了。结果还是在这儿遇上了。你说,你跟朕是不是天定之缘呢。”
      陛下这一言,倒是触及了我刚才心中的所思所想。我突然觉得心头涌起一阵柔软,就算万般是假,我亦不愿此时的柔情也是虚幻。
      “你怎么了?还不舒服吗。都怪朕……”他仿佛察觉了我小小的变化,拉起我的手,靠近了些,小声说道。
      “没……没有。”我有些不好意思,却仍然鼓起勇气望着他,仿佛在望我的天空,我的神灵,我孤注一掷的归属。
      “陛下,臣妾……有些累,想在陛下肩头倚靠一会儿,可以吗?”
      陛下满脸温柔,回应着我的目光,“来”。他缓缓地把我揽住,让我倚在他的怀中。他并不用力,但仍然能把我紧紧地包裹。
      他低头看我,在我耳边轻声说着,“看,朕说什么来着,这才是朕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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