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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三回 ...

  •   谈雨深睚眦必报
      楚留香风评被害

      谈雨深清楚,她永远,并将永远停在二十二岁,不得寸进,不得转回。一切都已过去,一切都没有过去,那条河横亘在她面前,她已是一座孤岛,她过不去。
      她有些想不起上次毫无负担地笑得轻盈而通透是在什么时间了,她沉浸在回忆里,回忆却渐行渐远,她开始记不清他们的容貌,甚至记不清自己本来是什么样子了。这就是人,坚韧又脆弱,有的人明明活着,有的人却也死了。
      生活是一场荒诞的喜剧,没有人不是苦中作乐。
      当谈雨深眼中涌入一株梨树时,她停下了脚步。五月时节,花期应谢,纷扬的素瓣一如雪落满头,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月光伏在枝头,雪席铺平石路,至于梨花……她正嵌在墨洗的天空,不闻俗世喧嚣,不见红尘纷扰,永远是那么纯白。可枝干内里的凋腐、雪地覆盖的脏污、辉光掩藏的黑暗,难道就不存在了吗?这方“干净”未免有些可笑。
      “你来做什么呢?”一片刺目的白色中生长出另一抹色彩,谈雨深静静看着楚留香——感谢他没有换掉那件藏蓝色的衣衫,她的声音渺渺袅袅,“你能做什么呢?”
      “我不清楚你在为何悲伤。”楚留香的眼睛温柔若河畔金柳,夜色中看去竟似点点微光,“我来尝试分担你的悲伤。”
      谈雨深闭上双眼,轻声道:“悲伤是愚蠢的,它意味着一种妥协*,我一直都知道。”她又睁开眼,视线落在楚留香身上,也落在不知名的远方:“悲伤与虚无之间,我终究还是选择了悲伤。”她停顿一瞬,抬眼静静凝视着楚留香:“我妥协了。”
      “悲伤与虚无,我此前从未想过。”楚留香走近两步,“可你的眼睛告诉我,你仍身处虚无。”
      “生命本就是虚无。”谈雨深道,“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和骚动,却找不到一点儿意义。*”
      “但人生仍然是存在的,即便没有意义,‘我’也会创造它的意义。”楚留香道,“所以悲伤与虚无,我哪个都不会选。”
      “所以你的‘存在’,便是相信虚无,然后创造意义。你的意义又从何而来呢?是被教化得‘应该想要’,还是出自你个人意志的‘应该想要’?”
      楚留香抚了两下前额,笑道:“谈姑娘对‘贵无论’知之甚详,在下拜服。我们还是说说眼下最要紧的事吧。”
      谈雨深本也没指望能和一个跨时代的人深入交流虚无主义,索性问道:“你没有地方住?蓉姑娘把你赶出来了?”
      楚留香摇头:“不是这件事。”
      谈雨深没有再发问。楚留香径自道:“我约蓉蓉在大明湖见面的事除了我和黑珍珠应该没有别人知道,那四个自称朱砂帮弟子的绿衣人又是受谁指使呢?”
      谈雨深似笑非笑地瞥了楚留香一眼,漫声道:“其实有另外两个人也是知晓这件事的,我想我不明说你也知道是谁,只是与其劝你怀疑他们,还不如让你怀疑我。”
      楚留香一时没听懂谈雨深话中所指,思忖片刻后想起了什么,求证道:“你是指……你想送假发的那位和你那个青梅竹马?”
      谈雨深道:“我之前思来想去,猜测你那件‘风流韵事’是指一点红,可想不到是蓉姑娘。至于你那两位好友如何作想我就不清楚了,你不妨去问问。”
      楚留香的关注点不自觉有些偏移:“你……为何要猜测我的‘风流韵事’?”
      他想起方才在大明湖的小舟上,他怔怔地瞧着谈雨深离去的方向不动作也不言语,任凭真气在丹田中运转又平息。苏蓉蓉玩笑似的调侃:“换做你从前认识的那些,你要么直接追上去,要么干脆利落地放弃追上去,怎么到了谈姑娘身上,反倒优柔寡断起来了?”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踌躇,背上微微发痒,似有羽翼破茧而出,脚下却钉了钉子嵌了榫卯,扎了根一样。他看向苏蓉蓉,那个美丽温柔,永远等在身后的少女,相依为命七年的默契让他一眼看出她状似不经意的试探,正如她最先察觉到他微弱得可以忽略的反常。
      谈雨深悠悠回道:“你若是介意,也可以猜猜我的。”
      楚留香失笑:“你也有很多风流韵事?”
      谈雨深道:“说不上很多,寥寥数人罢了。”
      冷情忧郁的谈大小姐竟真的有几桩风流韵事,让楚留香略感诧异的同时还生出几分说不上来的复杂。那一株娇艳静放的昙花每年都会盛开,看客却不是从初放时见证她的馥郁,可叹可惜。
      楚留香道:“蓉蓉去问过了在神水宫的表姑,她说神水宫连只公苍蝇都不可能进出。”
      谈雨深等了片刻,见楚留香看着自己不说话,像是在等自己发表看法,便道:“你可能对我有些误解。”
      楚留香挑了挑眉,表示洗耳恭听。
      谈雨深道:“秋灵素和那几具尸体的事是你自己要管的,不是我要管的。你说的这些我并不关心。”
      楚留香问道:“那你为什么跟着我?”
      “……?”谈雨深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她仔细回想和楚留香从相识到再会的过程,虽然常有偶遇,但目的却是完全不同的,鬼知道怎么那么巧就碰到一起了呢?
      “好吧,”谈雨深懒得浪费力气解释,解释得过于清楚反而更像欲盖弥彰,“我以后不会再跟着你了,后会无期。”
      乌黑的发丝在月光下勾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楚留香一眨眼便只能看见谈雨深绝情的后脑勺,这样的发展完全在他的剧本之外。同样的话他也对在大同结识的金娘说过,素日里高贵冷艳的金娘倏地红了脸,赌气般扭过头等他去抱住她;谈雨深也扭过了头,却是抬腿便走,趁他愣神的几息功夫便窜出近五丈远,不知情的还以为她是个被捕快追捕的逃犯。
      “等等。”楚留香快步追上去一伸手抓住谈雨深,嘴边的话在对上谈雨深的视线后咽回了肚子,轻轻松开了谈大小姐的胳膊。
      谈雨深沉默不语,楚留香浅叹一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方才是在开玩笑,冒犯之处还望姑娘海涵。”
      “嗯。”又来了,典型的谈雨深式聊天。
      楚留香到底是个八面玲珑的高情商江湖偶像,已经被聊死的天也能盘活:“若真没有男人进出神水宫,那个叫司徒静的女孩子又怎能有了身孕?听蓉蓉说她平日里文文静静的,不爱说话,除了抚琴也没有其他嗜好。这样的女孩子动心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才是最死心塌地的,宁可自己去死也不会泄露那个男人的秘密。”
      谈雨深眨了眨眼,睫毛落在眼睑的浅影也慢悠悠地晃动,就在楚留香以为她要开口发表对那个神秘男人的观感时,她还是没有吐出半个字。
      文文静静、不爱说话、善于抚琴的女孩子——楚留香突然发现谈雨深也是这样的女孩子,至少表面看上去是这样,难道自己这番话又戳到大小姐的肺管子了?
      “人的死亡像诞生那么肮脏。*”谈雨深抬头望月,“我没什么可说的,你若想理清案情,怕是找错了人。”
      楚留香挪步到谈雨深面前,无奈道:“我找不到别人了,你总不能让我去找江小弟讨论这个案子。”
      谈雨深看向他:“你的朋友呢?”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有些事情,反而不好对朋友讲。”毕竟他现在也有些怀疑他的帮主朋友了。
      “我懂。”谈雨深道,“陌生人与群体之间有种若即若离、不即不离的关系,反而能够获得特殊的信任。齐美尔*的理论我还是比较认可的。”
      不,你好像并没有懂,当然楚留香也没有懂谈雨深在说些什么,索性不再去管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所以,谈姑娘对此怎么看?”
      谈雨深反问:“什么是‘男人’?”
      “男人,”楚留香下意识想要做出解释,开口的那一瞬却惊奇地发现不知作何解释,“是不是‘男人’,难道还需要一个标准?”
      谈雨深道:“有的人认为只要拥有特定的生殖器官就是男人,有的人认为只要没有不该有的生殖器官就是男人,也有的人认为顶天立地、敢作敢当的人才是男人。我冒昧猜想,蓉表姑可能是最后一种人。”
      楚留香道:“你想说,和尚也是男人?”
      谈雨深道:“和尚不是太监,从生理学角度看,他们和世俗的男人之间只有一顶假发的距离。”
      很好,楚留香很不妙地察觉到自己已经被说服了一部分,可这又如何解释秋灵素的那番话呢?
      ——你也不必遗憾,先夫缠绵病榻多年,突然而死,能见到他最后一面的人并不多。
      楚留香道出疑惑:“这番话意有所指,但和神水宫似乎没有关系。”
      谈雨深依旧用那种不咸不淡的眼神看着楚留香,仿佛他是一碗清水煮开的、没有添加任何调味料的细面,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分明不屑地说着:连盐都没有,也算一碗面吗?连脑子都没有,也算是个人吗?
      终于,她开口,语句装饰得委婉且友善:“你能想到她话中深意,实属不易。”虽暗带嘲讽,楚留香却有些忍不住想揉揉她的头,若他真这么做了,谈雨深想必又要炸了毛的猫似的睨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吐出两句乍一听甚是悦耳的骂句。
      “我便当你在夸我了。”楚留香笑道,“既如此,我须尽快再去找任夫人一次,越迟凶险就越大。”
      “嗯。”谈雨深巴不得他赶紧走,她好找个地方睡觉,再不睡天就亮了。
      “你不和我同去?”
      “不。”
      “……也好。”楚留香道,“我送你回客栈。”
      谈雨深忽然道:“你为什么跟着我。”
      这句话似曾相识,犹在耳畔,楚留香终于意识到谈雨深是个会记仇且会当场报仇的女人。

      谈雨深没有回客栈,那里生长着茂盛的未知的源源不断的噪音,夜深人静时愈发暴露出难以想象的狰狞,是让楚留香的相声也望而却步的可怖。她想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便采纳了楚留香的建议。而当她确信自己的双眼看到了风雨亭伫立着两位拥有完全人类特征的生物时,她不禁质疑起楚留香对于“人”的定义。
      白衣缈缈的秃子——无花,黑衣飒飒的女公子——黑珍珠;难道楚留香认为他们都不是人?
      无花阖目诵经,很聪明地没去招惹谈雨深,但有些麻烦不是想躲就能躲过的。谈雨深看向无花空空如也的头顶,对楚留香道:“大师对你的礼物似乎不太满意。”
      楚留香早将怀中的假发忘得一干二净,假发便也幸运地避开了被丢进垃圾堆的悲惨命运。于是悲惨的命运转到了楚留香身上——他可以想象出将那顶假发堂而皇之、光明正大地送给无花后会看到怎样一种奇特的脸色,这样的场景还是不要变成现实比较好。
      无花问道:“谈施主为贫僧准备了礼物?”
      谈雨深也知楚留香不会把假发拿出来,直言道:“夏夜寒凉,担心大师头冷,特备了保暖发套一顶。不过看大师的反应,那假发应是被楚公子私吞了。”
      楚留香适时插言解释:“青丝如瀑,在下爱不释手,故而夺爱。”
      亭上突然传来黑珍珠的清叱:“变态。”一个男人对一顶假发爱不释手,实有种说不出的奇怪。
      无花欲言又止,半晌道出一句:“无妨。”他又问楚留香,“楚兄现在可能践行此前的棋酒之约?”
      楚留香笑道:“要下棋,你我两人已足够,要喝酒,却要加上南宫灵才有趣。”
      好好好,谈雨深就等着他们全都滚蛋,为自己营造一个安静的空间。
      楚留香和无花商定,窜上亭顶和黑珍珠聊了几句,说过几天再和她喝酒。谈雨深耳力超凡,听到他又悄声低语了两句,隐约辨得出“马”“南门”“蓉蓉”几个字,而后黑珍珠便匆匆离去。
      “谈姑娘待在此处不要走动,”楚留香跳下亭子对谈雨深道,“明日,在下来此处寻你。”说罢他和无花欲转身离去。
      楚留香只觉眼前一晃,从白色转为黑色又转回白色,视野中无花的白衣被谈雨深素净若雪的肌肤取代,前襟也扯着一股张力,被那只轻盈骨感的手勾紧,微凉的气息在耳畔翕动,她正附耳说着什么,可楚留香一个字也听不懂了,音节、语调、词汇一股脑儿倒进锅里,胡乱炒成了一盘四不像,他听见“扑通扑通”有节奏的巨响,也能感受到她的气息和温热,他甚至看清她后肩一处绣图缝了四十四针,浅蓝色的丝线绘成一只迷茫的小鸟。一种突然萌生的欲望促使他张口,要说什么呢?他这才开始思考如何组织语言,谈雨深却说完了话,松开他的衣襟转身走进凉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第十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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