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不酩》metempsy

5、第 5 章

　　威廉知道，好的仆人不该在深夜闯进主人的房间，特别是没有召唤的时候。然而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是他自己的腿带领着他踏过深色柔软的地毯，转过他不熟悉的拐角和楼道。照顾小小姐的女仆惊异地望着他，可他连个眨眼或回头的动作都做不了，更别说出声了。
　　房门照例是不上锁的，灯仍然亮着，雕花落地灯投下一圈椭圆形的光晕笼罩了一张轻巧的木质摇椅，不知是谁的外套丢在上面。威廉知道自己不应该在这里，他从来不曾上来超过第二层的主人的房间，除了有时候孩子们在游乐室里吃点心，这才允许他送过去。
　　他只是厨房里一个做点心的小师傅，他不该在这里。
　　可他的双腿违背了他的意志，大步通过铺满羊绒地毯的起居室，向亮着灯的卧室走去。
　　耳畔那个恶魔般的声音在催促：“快点。威廉，快点。”
　　他不得不照做。
　　他绕过影壁走进去。尽管心里清楚，等待他的只有责备、愤怒，或者更可怕的东西。

　　萧殊南瞪着眼，眼前的这个男人穿着属于他家的白色厨师服和配套的围裙，尽管已经有很多年人们不在仆人的衣服上加上自己家族的纹章了，萧氏却仍然没有改变这个传统，枭和梅花的盾形纹章袖在衣角，有半个拳头那么大。萧殊南强迫自己不要吼起来：
　　“你是谁？谁让你到这里来！”
　　“威廉•马修斯。先生，……不，少爷，我是厨师。”
　　威廉紧张得直打哆嗦，他在这个家里服务不过五年，却早就听说过家里的三少爷爆裂的脾性——近侍们在厨房里什么都谈，仿佛生怕谣言传得不够快似的。他们可没说这个三少爷一眼就能把人瞪成冰柱。威廉打着哆嗦想，恨不得拔腿就跑，却僵直在原地不能动弹。
　　“我知道你是厨师，你到我房间里干什么？”
　　萧殊南烦躁地扯着衣领，衬衫是半敞着的。垂下的床帐里隐隐透着人影，背对着门，似乎在忙着整理衣襟。即使一无所知，威廉也知道自己打搅了什么，何况他早已经听说，以萧氏外戚的名义住进这个家里的法埃尔，其实就是眼前这位三少爷的爱侣。
　　冷汗涔涔地流下来，威廉低下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的行为。遵照二少爷的指示备好宵夜点心之后，他正准备回到自己的卧室，却突然像中了邪一样转过身体，直冲上楼梯。在他耳畔，一个恶魔般轻轻的声音告诉他：“找到他，快点。”
　　他，就是眼前的这个他。
　　法埃尔绕过萧殊南，走到惊慌失措的厨师面前。威廉只看得到他赤脚踩一双绒面拖鞋。
　　“够了，忘了这件事，你走吧。”
　　他的声音优雅柔和，却仿佛蕴含着一种截然不同的力量，瞬间击穿了那令威廉无法自控的声音。威廉向后退了一步，噩梦方醒一般扭头就跑。
　　直到他重重拉上房门，法埃尔才叹了一口气。
　　“大哥，不要这样欺负人。”
　　“这屋子这么大，我会迷路嘛。”
　　萧殊南发出一声不知道是烦恼还是放松的叹息，踏前一步，站在法埃尔身边。从外间探出头来的男子与法埃尔模样相似，只是棕发剃得短短的，嘴唇的线条透着一股子轻薄。两个人的眼睛几乎一模一样，紫晶般的眸子昭显了血缘的力量。
　　“房间不错，老弟。”他环顾四周，侧头的时候露出脸颊上并排的三颗黑痣。在希腊，他有个绰号叫作“猎户”，因为这三颗痣的角度和距离与奥赖恩的腰带相差无几。
　　“大哥，你不该这么晚……”
　　“深夜出入人家是不礼貌的行为特别是家里有长辈——以上的招呼省略吧，我找你。”
　　法埃尔闭口不语。乌斯特•埃斯特尔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在床上坐下，从怀里掏了掏，摸出一本小册子，随手朝着法埃尔就丢过来。
　　书在法埃尔伸出的手上碰了一下，落在地上。法埃尔脸色微变，正想低头去捡，萧殊南已经抢先一步捡了起来，递到他面前。
　　乌斯特仿佛并没注意到两个人的小动作，笑嘻嘻踢掉鞋子，在床上盘起腿。
　　“英国真是个好地方，连死灵都活蹦乱跳的，今晚可真热闹，老弟你说是不是？”
　　法埃尔皱起眉，从萧殊南手中接过书。封面是很旧的羊皮纸，连上面的字迹都看不清楚。
　　“这是什么？”
　　“奥洛斯小弟让我带给你，似乎是他偶尔听说了什么奇闻，便急着忙着让我来找你。”乌斯特一指萧殊南，“你帮他找一下，就在最后面的地方。嗯，你念一下最好了。”
　　终究他还是在意的，相差九岁的亲生弟弟的残疾。
　　萧殊南接过那本小册子，从后面翻开，脸色微微僵硬起来。满篇手写的希腊文小且密密麻麻，不要说阅读，连辨认每个单字都有困难，何况他根本不懂得这种语言。
　　法埃尔也皱了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乌斯特翘起嘴角，“我要说，小奥这孩子比起你可真有点——人家怎么说，科学家的精神？大概他的血脉里真的融着不少伊利克萨的血统，你知道，他母亲的亲族以诞生福雷格而著称。”他带点兴味的哼了一声，“那小子从几岁就义无反顾地投身故纸堆，潜心研究咱家的母系血统，——啧啧，你听听他的用词，母系血统——特别是伊利克萨，肮脏的混血儿，福雷格氏和迦勒底人的血统都是由他们带入希腊的，而这两者都灭绝了。”
　　“我知道你要说我跑题了，我性急的小兄弟，伙计，你不会听说，最近这孩子的爱好更加广泛。从你手里拿了金钥匙以后，他就有权力派出人去，到阿拉伯、珀斯蓝、甚至日本，收集了一堆资料，然后一头扎在里面就不出来了，我觉得，他早晚也会惹恼那位夫人的。”
　　他眨了眨眼睛，补充，“就像你一样。”
　　“然后呢？”法埃尔问，出于对长兄的了解，他果断地忽略那些七七八八的闲聊。乌斯特•埃斯特尔向来有本事在最正经的谈话里混淆视听，此刻他撇着嘴微笑，带着花花公子特有的摄魂夺魄，柔和而不失侵略性，再加上一点恰到好处的神秘，和从十七到七十七岁的女性都爱慕不已的孩子般的无辜。正是这样的神情，将他和他弟弟截然不同的分开。
　　法埃尔专注地望着他，紫色的眸子一眨不眨。
　　乌斯特耸耸肩，似乎因为没有得到想要的反应而无趣地摊了摊手。“用阿赞德人的秘术去换珀斯蓝的方术，小奥没能从商真是咱家的一大损失。说不定上面那位就是看好他这一点。”他翘起一根手指向天花板指了指。法埃尔微微皱眉，乌斯特两次提到冥月的女神，一如他一直以来的轻蔑口吻。在紫菀家中，一直以来对希腊诸神的崇拜从未受到一神教的冲击，赫卡忒、珀耳塞福涅及泰坦巨神的崇拜同时存在，即使通常将魔法视为人所有的神秘力量而非神祗所赐的罚司也遵照传统，每月的最后一日在岔路口摆放蛋和鱼，彻夜咏唱祷歌。
　　乌斯特的态度总让他感到不安，今晚尤甚。
　　问题的重点却在另一处。“珀斯蓝的方术？他发现了什么？”
　　乌斯特却答非所问：“给我来杯东西喝，渴死了。”
　　“哥哥！”
　　“别这么无情嘛，我可是为了你足足折腾了一天，否则现在我应该和玛丽娅一起享受洛杉矶的美丽夜晚，你知道，那女人实在是个尤物，除了有一点贪婪，当然女人都是贪婪的……”
　　法埃尔忍无可忍地涨红脸：“哥！”
　　乌斯特耸耸肩，“我忘了，你不认识她。”
　　即使温文如法埃尔，在乌斯特面前似乎也压不住阵脚。萧殊南安抚地拍拍他，转身到起居室，取来一瓶粉红香槟。隐约听到乌斯特十分快乐地说：“那么佩蒂你总见过吧？”
　　这一次法埃尔什么都没有说。
　　萧殊南回到房间时，法埃尔有点闷气地坐在书桌旁，将那本小册子架在阅读器上，正一页一页翻看，似乎打定主意不想从乌斯特嘴里再问出什么。而与弟弟相差九岁的长兄正仰面躺在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床上，鼓着腮帮吹一首在萧殊南听来十分可疑的□□小调——在纽约市的酒馆里，他经常听到类似调子的东西，用词一个比一个下贱。
　　乌斯特接过酒杯，畅快地一饮而尽，满足得直叹气。
　　“我这个小弟弟不怎么欣赏狄俄尼索斯，是不是？”
　　萧殊南看了法埃尔一眼，“医生禁止他饮酒。”
　　“基督徒的怪癖，酒能让人忘却一切痛苦，是无可取代的良药。”
　　萧殊南耸耸肩。
　　乌斯特转过头，苍褐色的眼睛闪闪发光，“那么，小弟弟，知道‘诅咒’是什么？”
　　似乎是迟疑了一刻，法埃尔从小册子上抬起头，目光与乌斯特稍一接触便立刻转开。
　　“知道。”
　　乌斯特撇撇嘴，“你就不能配合地解释一下么，这里还有菜鸟哦。”
　　法埃尔嘴唇绷紧了一瞬。
　　“据我所知，理论意义上的诅咒是不存在的。”
　　“存在哦。”
　　乌斯特把玩着高脚杯，语气有点轻飘飘的，“所谓‘诅咒’，很多时候和‘预言’会相互混淆。”他瞥一眼萧殊南，“简单的举个例子来说，‘这个玻璃杯会碎掉。’这句话，如果是预言，那么在未来的某个时间，可能有某个人一不小心把它摔在地上，预言就实现了。
　　“诅咒却是另外一种东西，同样是这个杯子，可能是一阵风，一次地震，甚至毫无理由地……”他把杯子举到和视线相平的位置，“就像这样。”
　　捏住高脚杯细长手柄的那只手修长有力，萧殊南知道只有经过锻炼，惯于精细作业的双手才能够这样毫不颤抖。乌斯特的笑容透过玻璃杯投来一个扭曲的倒影，他微微眯起眼。
　　扭曲消失了。
　　萧殊南不禁眨了眨眼。
　　粉碎的玻璃细屑纷纷从乌斯特手中跌落，他做戏一般地张开手掌。
　　“就像这样。”
　　法埃尔长叹一口气。
　　“这就是小奥要你告诉我的？”
　　“不，”乌斯特加深了他的笑容，“那么，你知道‘诅咒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