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不酩》metempsy

3、第 3 章

　　直到伺候萧初亦用餐牙特西仍然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老侯爵近来显示出了对鲜甜希腊风味的强烈偏好，不过萧家自上而下显然都认为他口味的改变来源于新近加入他的餐桌的成员。牙特西指挥仆人送上热汤的时候强迫自己不要去注视法埃尔，尽管余光里他清楚注意到这位始终在躲避他的视线的紫菀家前罚司主事食不甘味、坐立不安的模样。
　　按规矩老侯爵由幺儿和养子陪伴的时候牙特西是无须等待用餐结束的。他向留在房间里的三个人示意之后悄然退出房间，毫不意外地发现法埃尔的表情瞬间放松了许多。早就察觉异样的萧殊南自桌下按住他不能使用的右手，顺便给了离开的牙特西一个白眼。
　　老侯爵正意兴盎然地讲一个家里的老故事，似乎全然没有发觉。
　　十几年的干兄弟情谊到底比不上他最在乎的人。
　　牙特西对萧殊南的怒视也只能报以苦笑。能够促使他结束流浪生涯返回家乡，法埃尔对萧殊南的影响力毋庸置疑，不过反过来说，他也因为萧殊南一句话与家族断绝了联系。
　　如果被自己那位主人知道的话，大概会斥之为背叛吧。
　　记忆中家主的宅邸是依山而建的二层小楼，楼的半个身体陷入悬崖之中，包括直通二层的楼梯在内，全部是由岩石直接雕刻而成的，外侧覆盖着奥林匹斯诸神的雕像。这些精美的雕工历经岁月却神采依然，每个月都会有专门的魔法师对房子进行保养加固。
　　芮的房间在二层的最里侧，会客室与卧房之间毫无遮拦。他允许牙特西在会客室里铺上褥子。在他认为牙特西有资格拥有自己的卧室之前，牙特西在地板上睡了足有两年。
　　“若说这个国家，就别忘了她是你的祖国。这座山是你的家，你唯一可以回来的地方。”
　　整晚忙于处理公务的年轻主事偶尔也会放下公事与他交谈。他为牙特西选择了一位老师学习希腊语，又聘请另一位来改造他句法粗俗的西班牙语。手捧咖啡壶的男孩尽量使自己的回答不那么磕磕巴巴，偶尔自芮那里得到表示满意的一瞥便足以让他欢欣鼓舞。
　　至于那自噩梦将他唤醒，又好脾气地看他入睡的短暂回忆，其本身就好像做梦一样。
　　记忆中芮•埃斯特尔还停留在三十多岁的模样，他的样子与牙特西见到他时没有太多变化，一样的瘦削，只是这消瘦的理由却大不相同。因为长年的病痛他变得苍白虚弱。疾病使他放弃了大部分年轻时的爱好和习惯，他被迫关在房间里，严格控制饮食和作息。即使这样也无法摆脱越来越频繁的发作，有数次，他在呼吸机的帮助下才避免窒息而死的命运。
　　这些往事牙特西从未对外人说起，包括萧初亦。
　　一个好侍从的原则就是：主人不愿让人知道的任何事，都不必去说。
　　牙特西放弃追查自己不负责任的父亲，选择成为芮•埃斯特尔的侍从。从那一刻起他就有如此认识，即使那个人已经不在。牙特西微微皱眉，是十八年，他的死。
　　和最后一次目睹那个魔法国度里扭曲猩红的夕阳西下。
　　作为芮•埃斯特尔遗嘱的一部分他被赠予萧初亦，这也是他唯一的遗愿。按照旧制，紫菀家主人一切物品的所有权均归紫菀家族所有，家主是没有权利将之转赠于人的，这也是为了避免紫菀家所有强力的魔法物品旁落，毕竟在这个世界，能够制作有强大异世界效力的物品的人所剩无几。很多家族早已灰飞烟灭，或者日益衰落，连他们自己都不记得从前的辉煌。
　　魔法在这个世界已经死了。
　　牙特西自己是没有继承到什么像样的力量。与被视为天才的法埃尔•埃斯特尔不同，他对法术或灵魂之类一窍不通。当然芮并不在意这一点，在他身边有苏乌和法厄兄弟这对当时乏人继承的罚司里最强力的法师控制局面，他更期待牙特西学习与普通人打交道的本事。
　　如果满足于偏安一隅，紫菀家必将迎来与其他家族同样的命运。
　　所以在芮的推动下，罚司远迁美利坚。法埃尔•埃斯特尔以十六岁之龄进入常春藤学院修学，负责紫菀家在美一切事务，及至因此与萧殊南相遇，不可不说皆源于此。
　　所谓命运，大概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吧。
　　牙特西推开房门。自己与常夏的相逢，何尝又不是由芮那双病弱无力的手所推动的呢。
　　他猛然收住脚步，“丹希？”房间里漆黑一片，似乎空无一人。
　　扑面而来的是一阵冷风，带着一阵彻骨的湿冷，巨舌一般舔上他的背脊。

　　甜品是水中百花杏仁豆腐，用小瓷碗盛了，冰桶冰着送上来。萧殊南殷勤着先给法埃尔盛上。棕发的青年带点无奈地瞪他，一眼瞥见萧初亦正含笑望着他俩，不由又红了脸。
　　“说起来，宁德•萧那个小丫头，到底要怎么处理？”
　　萧殊南一面递他调羹，一面看着自己父亲。萧初亦素来不吃冷饮，此时只捧了一杯参茶慢慢啜饮。“你认为怎么办？”他问儿子，眼角笑意微微，聚了些皱纹，看上去十分可亲。
　　“大哥想要收养，姐姐好像不大乐意似的。”
　　他说得口无遮拦，一眼看到法埃尔握住调羹却不动手，“不舒服？要不我喂你？”
　　法埃尔大窘，“不必了。”他干脆放下调羹，“姐姐没有不乐意，别瞎说。”
　　“你吃，你先吃。”
　　萧殊南劝。法埃尔侧过肩膀轻轻碰了他一下，他便乖乖闭上嘴巴。
　　“爸爸，我希望送那孩子离开这里。”
　　他的语气颇有些急促的意味，萧初亦有些意外地挑起眉梢，他的眉型纤长挺拔，这一点毫不打折扣的遗传给了萧殊南。两个人充满疑问的神色简直一模一样。法埃尔垂下睫毛，“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是如果她留下，一定会发生什么——她在珀斯蓝没有亲人么？”
　　“据我所知没有。”萧初亦神色安然，那种稳定似乎也让法埃尔稍稍平静下来。“她母亲叫葛钦。我也曾委托珀斯蓝方面调查过，她是由一个姑婆养大的，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亲人。”
　　“法尔，萧家的孩子是不会给娘家抚养，这个不可能啊。”
　　萧殊南拉住他的手，缓和气氛地拍一拍，“是这样没错吧，老爸？”他示意地看向父亲。
　　萧初亦适时地点头。
　　“这孩子的将来长老们还要讨论，我会把你的意见告诉他们的，别担心。”
　　法埃尔蓦地站起身。
　　“不，已经太迟了。”

　　冷，还有窒息。
　　牙特西奇怪自己居然还能站在原地没有倒下。眼前闪烁的漆黑中迸射五彩星星，是缺氧的大脑自行产生的幻觉。眼前雾蒙蒙的一片，他看不清，却感觉到有什么缠绕他的手脚，勒紧脖颈。他竭力呼吸，却感觉不到一丝空气，他甚至连自己的手脚都感觉不到。
　　是呼吸还是呼啸，紧贴皮肤游走的冷意直透肺腑。
　　推开房门的那一刻，莫名袭来的感觉让牙特西忍不住后退，那是多年来机警本能使然。空气中弥散着某种感觉、或说是气味，充满冰冷恶意，和浓黑粘滞的欲念。
　　明明眼前空无一物，却仿佛有一堵高墙横在眼前，让他无法前进。
　　而等到他察觉，却连后退也不能了。
　　牙特西大声呼喊妻子的名字，却听不到自己发出声音。时隐时现的视野里仿佛看到妻子正倒在脚边，他想要伸手去够，却无法挪动半步。只觉得心急如焚，整个头痛得快要爆炸。
　　“你要做个选择。”
　　是谁？牙特西绝望地呻吟起来。选择什么？
　　那个他听不清的声音悄悄地说，“我等你决定，牙特西。”
　　一双手盖住他的眼睛。那掌心似冷却热，灼得他疼。他拼命向后一退。
　　脚下却是深渊。他直落而下，快得似乎连灵魂都要被自下而上的烈风吹出身体一样。
　　他拼命伸手去抓，终于摸到了什么……

　　法埃尔哎哟一声，伤臂被他扯了个正着，险些栽倒在地上。萧殊南及时上前，一把抓住他，一边抱怨地白了牙特西一眼：“老哥你中邪了啊！看着点人啊！”
　　牙特西这才发现从自己眼前移开的正是法埃尔的手。他正躺在走廊里，眼前自己居室的房门好好的关着，似乎从来没有打开过。棕发的希腊人神情专注，眼睛一霎都不曾从那扇门上转开。“别说话，带爸爸到我们的房间去。”他吩咐扶着他的萧殊南，一面站起来。
　　“那孩子在哭。”
　　牙特西侧耳听了听，确实。声音不明显，却还可以听清。女孩子一边哭一边喊妈妈的声音。
　　他的心骤然抽紧。“丹希！”
　　法埃尔制止地叫了一声，又看向磨蹭着不肯离去的萧殊南。萧初亦遥遥站在走廊的拐角。刚才法埃尔仿佛听到了什么他们没有察觉的动静，神色不安的跑出来发现牙特西倒在走廊里的时候已经交待过，请他不可以靠近。老侯爵毫不折扣地顺从了。
　　萧殊南却不情愿，拉着他的手不肯放开。
　　法埃尔请求地看着他，“我能处理。”
　　黑发黑眼的青年贵族皱起眉，半晌像发了狠心似的扶着父亲转身离开。他一次都没有回头，而法埃尔，也顾不上多去看他一眼。他睫毛飞快地抖着，口中念念有词，即使是懂得希腊语的牙特西也听不清在说什么，只是声音陡然提高的时候连他整个人都在摇晃。
　　牙特西没有碰他，在紫菀家的十几年经验让他见惯了这种半失神的状态，法师的能力虽然各有千秋，与另外一个世界彼此流淌的力量却是相同的。
　　法埃尔一声骤喝：“滚！”
　　那一声嘹亮如响雷，气势逼人。牙特西也不由惊得一跳。空气中黏滞不去的沉重湿冷仿佛被这一声喝驱赶散去。他突然觉得轻松了许多，不由轻轻吁了口气。
　　“法尔……”
　　法埃尔脸上却见不到半点惯常的笑容，“牙特西大人，那女孩叫什么名字？”
　　牙特西又是一怔，“法尔？”
　　“快点，叫什么？”
　　“加斯敏。加斯敏•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