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短篇》公路飞行

6、那些逝去的故事

　　要收拾的东西不多，装修，家具，电器甚至一些锅碗瓢盆的都留下了，我要打包的除了衣物书籍照片之类的，实在没什么多余的私人物品。
　　他花了几乎半年的时间装修，小到一个钉子，大到整个装修风格，全部自己操刀，可是婚床上的被子，我们一次也没有盖过。准确地说，是没有真正意义上地盖在一个被子下。
　　上个星期我过来的时候，两个人曾经和衣躺在这张床上，他搂着我，絮絮叨叨地描述我们计划好的蜜月旅行。他的声音温和亲切，不由使人安心地睡去，第二天一早晨光从窗户里漏进来，他站在那里替我挡着阳光，脸上的表情被模糊掉，但是我知道他在微笑。
　　我想他是个完美的情人和丈夫。
　　我看见过和他一起赶设计稿的同事，熬了两个通宵以后面色如鬼，可是他穿着白衬衫从纸堆里站起来，浓密而微卷的头发，略带惊喜的笑容，漂亮得如同一件艺术品。
　　以前一直觉得我不是那种视觉系的动物，我最深爱的男人，和他完全是两个类型，平凡的长相，敦厚的性格。
　　而他是个热情率真的人，工作起来有点发狠的拼命，物质欲稍强，喜欢美食和名车，也许是因为这一点，我觉得我和他并不是同一类人。
　　我的心情是很矛盾的，一方面放不下过去，一方面又享受着他的关心爱护。他的攻势太猛烈了，八年锲而不舍的爱情长跑，我知道不是每一个男人都能坚持下来。当他终于稳操胜券摸出戒指的时候，我觉得不答应下来已经不是对不起他那么简单，而是对不起我自己。
　　我一直没有告诉他，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说到底，还是逃不过皮相的吸引吧，我知道他超级讨厌别人拿他的脸说事。好看的男人大概都这样，明明喜欢万把块钱的名牌穿在身上，在家里也挺闷骚，可是出了门本能地躲避一切相机和镜头，所以除了证件照和婚纱照，他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照片。
　　收拾得差不多了，我准备下午就把钥匙交到房产经纪人手上，前两天不断有人打电话来说要看房子，搞得我不胜其烦。刚刚准备出门，桌上的电话却响了起来，我微微发愣，因为给中介公司的并非家里的电话。
　　“喂。”
　　我接起来，电话里顿了好长一段时间，正当我准备挂断时，有个陌生男人小心翼翼开口：“是傅晚晴吗？”
　　“我是，请问哪一位。”
　　“我找顾惜朝。”
　　我的心似乎漏跳了一拍，我不知道他是谁，他有家里的新号码，看样子与他近期有联系，而且关系不一般。可是他又不可能是他的同事或者工作伙伴，因为他们都知道了他的事。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据实相告，“他不在了。”
　　“他去哪里了?我打他手机一直没人接，后来关机了，打这个电话也没人应，我……”
　　“请问你是谁。”
　　他顿了顿，“你不认识我，我叫戚少商，是他的……朋友。”
　　“戚先生，上个礼拜，他出车祸了。”
　　电话里听到“啪嗒”的声音，应该是手机摔在木地板上发出的那种撞击声。
　　我扣下电话，两分钟后戚少商又打了进来，“你在那里等我，我马上过来。”
　　“可是我等会儿……”
　　“傅小姐，你的丈夫死了，你这么平静吗？”他怒气冲冲地命令我，“在那里等我。”

　　我看着发出“嘟嘟”忙音的电话筒，突然觉得有一丝寒意，我想，我大概真的是很冷酷的人，我们领到结婚证书的那一天我很平静，我听到他出车祸的消息时还是很平静。我很努力地想过改变，只是当我的心刚刚想变得柔软一点时，他没有给我继续下去的机会。
　　我想我还是爱他的，只是不及他爱我那么多。

　　一个小时以后戚少商和我坐在客厅里，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表情很僵硬，脸像石膏一样惨白。
　　“他就这么死了？”他点点头，脸上带着一点嘲弄的神情，“哈，这个混蛋！”
　　“请不要这么说我的丈夫。”
　　他好像被什么刺痛了一样，射过来的目光竟然有些怨毒，他是个好看的男人，浓眉大眼，即使冷笑的时候，脸上一带着深深地酒窝。
　　“丈夫……多动听的称呼。傅小姐，据我所知，你可是一点也不爱他。”
　　我再好的涵养也被他的话激怒了，我想我凭什么要在这里忍受这个人莫名其妙的无礼行为。
　　“你有什么话尽管说。”
　　戚少商张了张嘴，突然把脸埋在手掌里，他揪着头发，我看不全他的脸，但是可以感受到他僵硬的身体传达过来的痛苦。
　　他为什么痛苦？
　　“他有什么遗言吗？”
　　“事情很突然，他没有留下什么话。”我狐疑地看着他，“如果是公司里的债务，等报表出来，我会和你结算清楚地。”
　　戚少商摆摆手，“没有钱上面的纠纷，据我所知公司运营良好。我就是想问问……”他看着我，半晌，摇了摇头，“没有了，没什么好说的了，我要走了，对不起打扰你了。”他凳子还没有坐热，已经反射性地跳起来，家里还没有盖上防尘布的沙发，没有揭掉的地毯，那些出自惜朝手笔的小摆设，每一样似乎都在刺痛他的眼睛。他匆匆走到门口，深吸一口气，重新折回来。
　　然后他把手机掏出来，按了几个键，翻过来给我看，宽阔的高像素彩屏上，是一个男人趴在枕头上睡觉的样子，上半身赤-裸着，嘟着嘴，非常孩子气。那张孩子气的脸，正是惜朝。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脑子里一片空白，一下子什么也想不起来，却又像爬满了蚂蚁的糖罐子凌乱不堪。
　　我知道戚少商刚刚的敌意和嘲讽是为什么了，他在嫉妒我。
　　现在我的表情约摸使得他感觉自己扳回了一局。
　　在他的叙述中，我的丈夫完全是另一个人。
　　才华横溢我是知道的，但是他同时心狠手辣，利欲熏心，拼了命往上爬，甚至为了挽救濒临倒闭的公司不惜跟戚少商上床，骗取他的信任。
　　戚少商说他为此赔上了自己的全副身家。
　　“小顾现在开的那辆宝马车就是我抵债给银行以后他去买回来的，他一开始为了利益和我在一起，估计心里面其实很恨我。”他坐在那里“嗤嗤”地冷笑。
　　“可是你很爱他。”我说道。
　　他的肩膀瞬间垮下来，歪着头沉默地坐着，然后那双眼睛里有水汽集聚起来，我看到眼泪淌过他高挺的鼻梁，从他的左脸流到右脸上。
　　时间过得很慢，阳光从西边的窗户里漏进来，透过那些高档的勾花帘子，在地板上画出一团团晕黄的纹路，像树叶的样子。
　　我的顾惜朝和他的顾惜朝渐渐拼凑在一起。
　　我们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缅怀一些很细枝末节的东西。
　　“我那里有一些他留下来的东西，衣服，照片，书籍之类的，如果你需要的话……”
　　“对不起，我一时还适应不了，我需要一点时间。”他摆摆手，“不，我想不用了，我那里也有不少，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你爱他吗？”他直直地看着我，这个问题也是我一直在问自己的，甚至这也是替他在问吧？
　　那么，我爱他吗？
　　客厅墙上挂婚纱照的地方，如今只有一个钉子，不用闭上眼睛，我也能看见他的样子，在一片绿色的垂蔓下，他抬头向上，当时我和他一起看着漫天的流云。
　　“他爱不爱我，对你来说其实不重要。你说他恨你，可是以我对他的了解，如果他仅仅恨你，绝对不会和你发展那样的关系。”
　　戚少商回味着我的话，而我在打量他。一个能让他花心思对付的男人，戚少商必定不凡。
　　他是骄傲的，所以不愿意承认自己是爱着戚少商的。他对他的感情，我从不曾了解。或者我对他多一些关心的话，总有一些蛛丝马迹可寻，如果我知道，或许我们三个人都可以少一些痛苦纠缠。
　　那么他之于我的感情算什么呢？
　　他离开我的时间很短，这几天来一直有一种恍惚的不真实感，我忙着处理他公司里的事务，也忙着把这个带着我们甜蜜回忆的地方卖掉。直到这个时候，我的胸口才揪了起来，我深刻地意识到我是真的失去他了。阳光撒在屋里，我却闻到死亡冰冷的气味。
　　如果戚少商不出现，也许我永远不知道我其实很难过。
　　当我发现他最爱的大概不是我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其实很爱他。
　　我似乎永远在做这样愚蠢的事情。
　　他站起身来，“很抱歉打扰你了，这下他肯定更恨我了，我破坏了他在你心目中努力营造起来的好形象。”
　　“不，这并非他努力营造的，我相信那只是另一部分的他。无论是哪一个，都是我们爱的那个顾惜朝。”
　　他眼睛一抬，微微苦笑。
　　“你真幸运，你得到的是他全部的温柔。”
　　“你也很幸运，你得到的是最真实的他。”
　　他走出去，脚步轻飘飘，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我关上窗，关上门，有些故事对我来说，没有开始，便已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