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纪略》飞花（JJ）

25、我输了

　　次日便是大婚之日。

　　神乐穿了一件月白的长衫，长衫以红布滚边，亦带着喜气。

　　红莲仍然如故，一袭鲜红长衫。只是漆黑的长发在头上束起，簪了个莲花冠。

　　不过只是随意束了一下头发，他倒显得更加英气了。

　　只是无人知道，这头发是神乐为他束的，头上的莲花冠亦是神乐为他戴上的。

　　神乐脚上仍然带着情人锁，走路之时会有轻轻的锁链撞击声。

　　红莲说婚礼之后便会放他走，那么这锁链可会为他解下来？

　　他看着身着吉服的海珠被两名侍女搀扶着走了进来，红莲静静地注视她，海珠微微一笑，脸上浮上一丝淡淡的红晕。

　　她是真的很美，今日又是她一生中最美的时刻。

　　然而红莲看着她的目光却如同古井，全无一丝波动。

　　眼角余光扫向人群之中的神乐，他安静地伫立着，并不曾看他，也不曾看海珠。

　　红莲双眸微垂，掩去眼底的失落：你终是并不在意。

　　海珠走至红莲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天人婚礼简单，只需拜祭月神，便礼成了。以后海珠便是神妃，是可以站在战神身边的女子。

　　两人面对堂外的蓝天碧海，此时是黄昏，结婚结婚，必要黄昏之时缔结，方才能得到月神的祝福。

　　海天之间，一轮圆月当空，这是一个晴好的日子，月色亦甚佳。

　　红莲注视着那一轮圆月，心中踌躇不定。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他……终是无法忽略心底那浓浓的不甘。

　　他不甘心，他想要的……并不是海珠。

　　然而，这一切本就是他安排的，他只想逼出那人的心，若那人有心的话。

　　他……到底有没有心？

　　红莲薄唇轻启，开口说了一句话，便在他说这句话之时，海边忽然传来急骤的钟声。钟声起得突兀，正好盖住了红莲的声音，除了站在他身边的海珠别人都不曾听到他说的这句话。

　　海珠蓦然脸色大变，又惊又怒地转头望向他。

　　红莲满怀歉意地看了她一眼。

　　他终是不能……

　　然而，此时已经来不及说这个。

　　一名苏摩族侍卫急匆匆冲入喜堂，大声道：“提婆族大军来袭，已到了海岸。”

　　红莲立刻望向神乐，不仅是他，堂中所有的人全都望向神乐。

　　神乐一怔，忽然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但……他并不知情。

　　上一次华池带兵来袭，他不曾看到战况，只听说华池被红莲打伤了。那么，这一次，又是谁带兵前来？

　　那名侍卫迟疑了一下，终是说道：“我看到了‘帝’字旌旗。”

　　神乐脸色骤变，难道是帝释亲临？

　　红莲盯着他不说话，神乐唇瓣颤抖，若是帝释来了……红莲，你还能全身而退吗？

　　红莲一步一步行到神乐面前，每走一步，似都踏在神乐的心上。两人默然对视片刻，红莲道：“你，随我去码头。”

　　人群中的一众长老面面相觑，终是到了这一步了。互相使了个眼色，永寿看了雪月一眼，雪月轻轻点头。他知道永寿的心意，只是……永寿却未必知道他的心意。

　　码头之上，敌方战船密密麻麻铺满了半个海面。

　　虽说提婆族并非大海民族，但为了这次出征，帝释却显然进行了周密的部署。战船有半数是属于提婆族的，另有半数则是属于其他天人部族的。

　　这竟是个联军，似出动了天人界所有以帝释为尊的部族的精锐。

　　正中一艘大船上，华盖随风飘动，帝释身着金色长衫站在华盖之下。

　　帝释性情深沉内敛，虽为天人界之主，做事却颇为低调，如同这般大张旗鼓讨伐一族，已经有数千年不曾听闻过了。

　　一个身着淡金长衫的少年站在船头，这少年在帝释尚存活的子女中排行第三，名唤飞沉。他个性儒雅，一向被帝释当成喉舌。

　　此时他对着红莲施了一礼，方道：“苏摩族宗主，你劫持舍弟在先，重伤家兄在后，不知我族与你有何冤仇，你要做出此等有违天人界律法之事？”

　　红莲沉吟不语，尚未回话。神乐却抢先一步。对飞沉道：“三哥，我不是被他所劫持，我是自愿到这里来做客的。”

　　飞尘似笑非笑地看了神乐一眼：“小弟说话的时候要小心，哪里有做客的人脚上会被系上锁链的？”

　　神乐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情人锁，嗫嚅着道：“这个是……这个是……”

　　飞沉好笑的看着他，“是什么？”

　　“这是情趣。”神乐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神乐就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剪断。

　　码头上众人都神情复杂地看了他和红莲一眼。

　　飞沉有些啼笑皆非，这话他不知道怎么接。

　　连泰山崩于前不变色的帝释，脸上的神色都略有波动，一言难尽地看着自己的幼子。

　　神乐脸红的像是能滴出血来，只恨不能有个地洞立刻让自己钻进去。

　　唯有红莲，唇角轻勾，似乎这话让他甚是愉悦。

　　飞沉咳嗽一声道：“小弟，既然你是自愿做客，那么上次大哥前来寻你，你为何不与大哥回去？你可知大哥身受重伤，神通尽失。”

　　华池果然失了神通。

　　神乐心里难过。他在善见城交好的人并不多，若他不是天选之子，只怕早无容身之处。唯有华池自小到大，一直甚是照顾她。

　　华池虽是帝释之子，却也是提婆族重要的武神将。如今他失了神通，以后数百年的岁月又该如何度过？

　　神乐心中酸楚。

　　忍不住想，若不是因为他，华池哥哥也不会失去神通。两族之间更不会有今日之战。现如今大战一触即发，真的打起来，岂非血流成河，生灵涂炭。

　　他是天选之子，原是为了护世而存在，现在却因他的原因而起战事，他难辞其咎。

　　这个瞬间他心中忽然对自己充满厌弃，若没有他，这一切便都不会发生。

　　红莲虽然沉默不语，眼角余光却一直注视着神乐，见神乐脸上神情悲戚，那双清澈的眸子中掠过一抹自暴自弃的神色。

　　他便不由的有些慌乱。

　　上次华池前来之时，正好遇上他怒火中烧，出手便不免有些重了。看神乐的神情，似乎华池在他心中的地位十分重要。

　　他伤了他重视的人。

　　他忽然忐忑不安。对面的是神乐的父兄，他的族人。他一意孤行将神乐劫持来之时，可从未曾预料到如此尴尬的境地。现在他却不能不管不顾了。

　　神乐垂头不语，心道若是我死了，这一切是否就能结束了？

　　红莲唯一的克星消失了，他会不会高兴一些？父亲的怒火会否熄灭？华池哥哥……华池哥哥……

　　神乐神色黯然，他无论怎样都无法弥补华池。

　　红莲咬牙，忽然大声道：“是我劫持了神乐王子，也是我打伤了华池王子。这一切都是我所为与苏摩族无关。我便在这里，你们谁要我的命尽管来拿便是了。”

　　飞沉道：“我天人界以法治世。你所犯的罪自有公正的审判。还望你束手就擒，莫再增杀业。”

　　红莲仰天长笑，“让我束手就擒，你们谁有这个本事？”

　　他本就狂妄肆意，身为战神，他的骄傲令他宁可站着死也不能跪着生。

　　飞沉摇摇头，后退数步。

　　站在帝释身边的一名青年飞身上前。这名青年生的甚为英武，名为昊苍，是华池的好友。

　　他们俩人同为帝释麾下的武神将，曾数次一同出征魔族，算是生死之交。因华池之事，他对红莲恨之入骨。

　　他也懒得废话，手中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剑向着红莲刺去。

　　剑尖上一点寒芒，先是含而不露，待到了红莲面前，那点寒芒忽然大涨，如同一条银蛇飘忽不定，将红莲全身要害，都罩在其中。

　　昊苍恨红莲害了华池，出手就是杀招，简直就想将红莲立毙当场。

　　红莲伸出手，掌心中火焰般的辉光凝成莲花，莲心之中长剑若有形若无形。

　　红莲一剑刺出，银蛇遇到火焰，倏忽消弥于无形。

　　昊苍脸色大变，身为天人，一招之间，神通高下立刻便知分晓。

　　红莲不愧是战神，以他的神通根本无法与红莲相比。

　　飞沉自然也看出昊苍不是红莲的对手，看了帝释身边另外两名武神将一眼。

　　那两名武神将心领神会，一起跃出，道：“这是缉拿恶贼，又不是比武，不必单打独斗。”

　　红莲一笑，淡淡地道：“有多少尽可一起上。”

　　他这般一说，居然又有数名武神将一起跳了出来。其中一人道：“毕竟是战神，我等联手不算丢脸。”

　　围着红莲的人至少有七八个，这七八个人神通各不相同，却都是提婆族顶尖的武神将。

　　而红莲只有一人。

　　神乐心中忧愁，不安地注视着混战的人群。红莲……虽然是战神，但是那些武神将也都是身经百战，他会不会受伤？

　　忽见一道红影飞天而起，红莲由人群中跃出，他跃得甚高，底下众人全都抬头望向他。

　　他跃到空中，一个转身，剑尖上现出成百上千朵红色的莲花，莲花由空而降，向围攻他的数人飞去。

　　众人都觉得这莲花似乎全向着自己飞来，莲花未到身前，炙人的烈焰便已经先到了。

　　欲要躲避，身前身后全是莲花。想要用武器去挡，兵刃过处，莲花虽然被劈开，却又立刻分裂成两朵莲花，于是莲花便更多。

　　简直就是无解。

　　这数名武神将脸色全都不怎么好看，他们数人围攻红莲，却让红莲轻易脱出了包围圈，不仅如此，红莲的攻击，他们根本就无法抵挡。

　　若是被这些红莲击中，就算不死，必也会伤得不轻。

　　战神果然不愧是战神。

　　便在此时，帝释衣袖轻扬，袖中飞出无数银针。银针之上，隐隐有电光闪动，针与针之间，闪电似连成了一片网。

　　这针如同一个结界，所到之处，红莲花忽然便化成一缕轻烟，沙弥于无形。

　　数千年来，这是帝释第一次出手。

　　神乐脸色大变，他只活了一百多岁，自是不曾见过帝释使用武力。在场的众人也无人见过，因帝释已经活了三万一千多岁，天人界其实是没人知道在过往的岁月里，帝释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但只要想一想，便也知道，身为一个经过了五次天人五衰，马上便要迎来第六次天人五衰的神，他的神通自是难以估量。

　　战神与帝释，在武力方面，谁会更强一些？

　　红莲却不惧，他大声道：“帝尊，再多的武神将也是无济于事。不若我们来比一场，若是我赢了，我自会解开神乐王子的锁链，不再禁锢王子。也请帝尊撤兵，以前的事一笔勾消。若是我输了，我束手就擒，随帝尊回善见城领罚，是生是死，绝无怨言，请帝尊不要迁怒苏摩族如何？”

　　帝释颌首，“好，一言为定。”

　　数千年来，红莲是第一个逼得帝释亲自出手的人。这个战神，如此狂妄自大，又岂能不除？

　　神乐双手颤抖，怔怔地看着那个红色的身影飞身向帝释扑去。一红一金两个人影的动作都极快，神通稍差一些的天人根本就看不清他们的动作。

　　然而神乐却能看清，他知道红莲其实是落了下风的。

　　只有帝释身边的人才知道他到底有多么可怕。

　　外人看来，帝释温和仁慈，偶有天人犯了小错，也是能免责罚便会免去责罚，除非是罪大恶极之人，亦只是按照律法惩治。

　　但是，那只是表象。神乐身为帝释之子，却知道，他这个父亲，心如明镜，其实是极严苛的，神通更加深不可测。

　　他心里忧虑，红莲看上去一直在进攻，帝释却一直是守势。若是帝释进攻的话，红莲他还能否挡得住？

　　永寿自也看出红莲的劣势，向雪月使了个眼色。

　　他的意思是让雪月挟持神乐，用神乐要挟帝释。无论如何，神乐都是天选之子，帝释不可能不顾他的生死。

　　雪月点了点头，一剑向着神乐背心刺去。永寿大惊，这哪里是挟持，分明就是想要一剑将神乐刺死。

　　此时神乐全神于红莲与帝释，并不曾注意到身后的雪月，他也没想到，在帝释的面前，居然有人想要杀他。

　　雪月的神通亦是出乎意料的高强，这一剑速度之快，竟不亚于任何武神将。

　　眼见那一剑到了神乐后心，一道红色的剑光忽然一闪，便在这个瞬间，红莲竟将手中的剑掷了出来，那剑与雪月的剑一触，雪月手中的剑立刻便似淬了火一般，竟迅速地消融了。他虽然立刻便抛下那把融化的剑，手心却仍然被灼伤。

　　与此同时，数点银针飞入红莲体内，他身子晃了晃，虽然还站着，唇角却慢慢渗出一丝鲜血。

　　神乐大骇，生死相搏之时，红莲居然为了救他抛出了手中剑。

　　红莲轻笑，道：“我输了。”

　　他并非是输在帝释之手，却是输在自己族人的手中。原来……他以为对他忠诚的人，根本从来不曾忠诚于他。他一心想要守护的族人，其实早便抛弃了他。

　　红莲的目光慢慢地由雪月、永寿、一众长老的面上掠过，淡淡地道：“我随帝尊回善见城，以后，我不再是苏摩族宗主，请长老们另立宗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