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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二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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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P感觉有点烦躁。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觉。他的第六感一向很准,他刚才跟着那个老家伙跑了一段时间,“浮冰”八成是要保不住了。
无论什么时候潜伏间谍总是有用的,但老头子这次也算是失策了。那个孩子在学校里并不顶尖,甚至也并不是作为一线特工而培养的。他到401挑苗子的时候见了一面,印象不深。只是觉得一双灰眼睛干净,清澈,亮得像镜子。如果培养得当,倒还合适做一只小“鼹鼠”。
这已经是铁幕落下的第十二个年头,打地鼠游戏正当红。虽然无论什么时候把一只小鼹鼠送到那个当卧底起家的美国人身边看上去都是个馊主意,但老头子这么干,必有他的想法。P向手指上呵了两口热气。
他和伊萨耶夫将军并不太熟。从前只上门拜访过一次,还是和一个姓谢苗诺夫的档案官员一起。老头子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作为卧底间谍潜伏在纳粹德国,他们要用各种方法把那一段历史资料整理出来。要知道,自从斯大林的时代之后人们就逐渐不愿意保有日记本这一家什了。
这大概也是老头子的最后一次大手笔动作。P戴上帽子混入街上的人流,混入了民主德国小镇傍晚下班的人群中。整个克格勃都老了,就好像一台巨大的苏式机床……逐渐磨损,零件缺失,厂房也开始脏污破旧,即将被光鲜铮亮的美国人所赶上。
他只记得伊萨耶夫将军书房里挂着的那幅小无框画像。《战争与和平》里的安德烈公爵,忧郁的眼睛望着娜塔莎小姐。目光里没有艳慕,只是雾一样灰蒙蒙的无奈。他总觉得,安德烈·保尔康斯基和伊萨耶夫将军有着一样的眼睛。他们的侧脸在阴影中完全一样,被时间和过多的谎言打磨得好像一副锈蚀严重的铜版画。
“比尔,比尔?比——尔!”阿历克斯扯着嗓子喊。“干嘛去啦?!”
比尔·炊事兵·默顿紧了紧塞在耳朵里的湿棉花,可是怎么都耐不住那尖锐的童子音往耳朵里钻。好半天他才放下手里正用麂皮和凡士林擦着的手枪,慢吞吞地应答。“什么事?”
“把这个放下,我们是正经‘公司’里的人,不是职业杀手。”阿历克斯已经完全恢复了精神头,走路继续连蹦带跳仿佛小腿上安着弹簧。“真要动武,到了东柏林再说。”他看了看表。“刚才公司里给我发来一个消息,说咱们这次有可能是掉进坑里了。”
比尔·默顿耸了耸肩。阿历克斯一挑右边的眉毛,拍了拍自己夹克衫的口袋。
“真要到东柏林,估计我们得用核弹了。”比尔·默顿依依不舍地看着自己刚刚用凡士林擦得铮亮的勃朗宁手枪,把它夹进了公文包里。
距离东柏林越来越近,街上的警察也越来越多。那座纵穿德国全境的水泥壁垒高达四公尺,施普雷河附近看似无人看守的森林里往往有自动射击步枪和地雷,河里拦着高压电网。菲尼克斯总觉得胃里发堵,他想不出来马什该用什么法子把他偷运过去。
那个可怕的预感越来越近了,像断头台上的铡刀逼近他的喉咙。他躺在小旅馆潮呼呼的床单上,机械闹钟在桌子上咯噔咯噔地走着,隔壁房间里马什的打字机还在响着,咔嚓咔嚓字模敲击复写纸色带的声音,好像秋天的冷雨打在窗玻璃上。
他闭不上眼睛,安静的夜将这两种机械而冰冷的声音无限扩大,刺在他的耳鼓上好像钢丝刷子。他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在那位老先生家里度周末的时候也经常听到这种声音,那个苍老的背影在台灯下面好像一座石雕。
他们都是一样的,一样的人。那个十几天前才被硬生生敲进他记忆里的“贝切诺夫斯基叔叔”在一次又一次的回忆中逐渐鲜活了起来,好像把他生生撕成了两半,让他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应该是那个对这个冰冷的世界一无所知的大学生。这种感觉美妙而可怕,让他极想干脆把真话说出来。有什么东西在撕挠着他的喉咙,像一个可怕的妖怪想要钻出来。其实在华沙火车站的时候他就有了一个计划,他不知道会不会成功,但必须试一试。
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有力而温暖。
菲尼克斯猛地坐了起来,眯起眼睛看着桌子上的夜光闹钟。凌晨两点三十五分,离天亮还早。房间里没有生火,寒意好像涌上来的海潮瞬间将他浸透了。他光着脚踩在地板上,和踩着冰块没有任何区别。心脏在他的胸腔里疯狂跳动起来,好像装进了一部马达。
他踮着脚,在冰冷空气中呼出大团的白雾,轻轻推开了门。白炽灯橘黄色的光晕切开了黑暗,他用了一段时间才逐步适应光亮。马什背对他坐着,手中停下了打字。菲尼克斯深吸了一口气,扑上去从后面蒙住他的眼睛。
“我忍不住了,真的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