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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

  •   我把耳朵向上倾,听见地壳之上、身为我丈夫之人的悲泣。恢复神力的阿波罗以埋葬我的土壤捏造了一个人偶,又向她吹了一口气。三天之后,她会像曾经的我一样说话、行走,履行我本已经结束的责任。我让赫拉克勒斯将她带回,给那张与我一模一样的脸戴上面纱,并嘱咐他必不能先将其摘下,否则不论阿德墨托斯说什么,我都不会再回到王城。赫拉克勒斯为他的东道主不平:“他为你食不下咽,几乎要哭死过去!他对你的爱毋庸置疑。”

      “既如此,你又有什么好担心?倘若他真如你所说,我也就回去了。”

      他不再与我辩论,带着人偶愤愤离开、回到了地面上。阿德墨托斯还未看清面纱下的脸就迫不及待地宣誓他的忠诚:“把她带走,我怎能收留一个外邦女人?我的臣民会鄙视我,我的卧榻之侧也容不下一个新人了!”

      可是赫拉克勒斯强硬地逼迫他。他只得牵起她的手,像牵起一条美丽的毒蛇、又怕被她咬伤似的,勉为其难地走进了我的房间,再发出惊喜的呼叫。立在我身旁的福玻斯轻轻叹息。

      “你若对他心怀怨恨,为什么又不与我离开这里?我已经赢了塔纳托斯。”

      “你以为我在这里只有可怜,以为我多么惧怕那死神?你也不能主宰我呀,福玻斯。”我的语气与冥河水一样冰冷,“塔纳托斯给我了一个契机,不要把它想象成死亡。我只是不再像从前那样活着。过去已经过去,我与你之间也没有爱情可言了。你走吧,离开这诅咒之地,免得沾染你光采无瑕的心。”

      我不再理会他,穿过浮满怨恨、悲叹的河水,回到地狱中去了。

      这里没有日出日落,唯有深处的火光微弱地映照上来。山丘隐没在黑暗中,偶尔显现出真姿,用它怪物般的身形震慑路人的魂魄。塔纳托斯站在山垭口,见我回来,将一根漆黑的羽毛放进我的掌心。它能使我免受四处呼号的血风的侵扰、不为灵魂们震耳欲聋的哀哭所撼。

      “我应当带你去真理之殿接受审判。”他闷闷说道。

      “是呀。我说你害怕阿波罗,你就自顾自地生气。我象征着你的失败,你怎么不把我送到冥王的眼皮子底下,反而留在这里?”我将那羽毛整理顺服,小心别在我的胸口,它在角度变化时流过一层轻薄的、彩虹色的光华,十分美丽。我说,“你猜我是会去天国,还是下到更深的地方?”

      他答非所问:“你可以回伊俄尔科斯。”

      “那是我父亲的国度,不是我的故乡。你没有听过那句话吗?一个人的故乡不是看她从何处来,而是要看往何处去。”

      “那阿尔刻提斯,你又要去哪里?”

      “别说这些了!”我不耐烦道,“世上正有那么多人死去,你带我去地上吧!我要看看死神是怎么收割他人的生命。”

      塔纳托斯于是把我变作手掌大小,放在他的肩上。我们踏过贫苦之家的门槛,躲进金碧辉煌的屋檐。我作为死神的附庸,在他耳边评判。这个人的心肝被黑色涂满,应该扔去和西西弗斯一起推石头。那个人生前挥霍无度,让他去第四层那愤怒的潮海中,与迎面而来的浪涛相撞吧!至于他——如此平凡,就只能扔在第一层,受一些平庸的苦,怀着无法升天的绝望过活了。

      “阿尔刻提斯,”他为我的刻薄和冷漠吃惊,“阿波罗和阿德墨托斯看错了你。”

      “不,他们没有看错,那也是我。”我纠正他,“死神先生,请看清楚。现在陪伴你的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我既不伟大无私,也不罪大恶极,只是对合适的人展现合适的一面。阿德墨托斯喜欢身为王后的我,福玻斯喜欢向他祈祷的我。你呢?你更喜欢哪一个我?”

      塔纳托斯错开眼睛。

      我无法从那沉淀的夜空中找到答案,只能日复一日随他在生死之间奔波。肩膀是我的平原,发丝是迷丛的森林。有时我走进藏于深处的洞穴,向他悄声倾诉。它们会随着夜风落去他的枕边,再于晨光中消散。春日的脚步轻快,万物沉浸于勃|发的喜悦。玫瑰与丁香丛邀请我们驻足,慷慨地施与甘甜的露珠;夏夜蝉噪蛙鸣,掩映涌动的水波与情人的絮语。那一轮搅碎的月亮又落去谁的家里?到了秋天——秋天可得小心。枯叶承受不起压迫,像一双干涩的唇,轻轻一碰就发出破碎的哭声,直至被冬日冻结。唯有炉火般滚烫的体温才能将它融化。

      流连于四季的圆舞,当他的双臂拥抱着我,我是谁?当他的眼睛望向我,审视的又是谁?当他的唇来吻我,尝到的是苦涩还是甜蜜?他为什么不拔去这根刺,而是任它生长、以血肉覆盖,每一次触碰都要忍受隐藏在内的疼痛?不等我说出这些话,他反而问我:“你为什么要留在这里?我收走了你的性命。”

      “你没有杀死我。天呐,这真是天大的误会。”我这才发觉他搞错了一件事,“阿德墨托斯为自己杀死了我,阿波罗为了他的朋友杀死了我。我也杀死了我。唯独你,什么都没有做。你只是站在旁边看着,等待我死亡的那一刻而已。这世上有几个人需要你亲自动手,割下他的头颅呢?如果你把它给我——”

      我拿过他的镰刀,它没我想象得沉重。我学着他的样子挥动几下,又将他的袍子披在身上,“我也可以当几天的死神。塔纳托斯,没有了这些东西,现在我们谁是死神,谁才是可怜的阿尔刻提斯?会不会曾躺上祭台的不是我,而是你呢?”

      塔纳托斯没有催促我把武器交还。他噙着笑意,像马上要失去一样凝望着我。那眼神里饱含着的,到底是什么呢?我站在冥河岸边、在早已习惯的泣诉声中,忽然意识到,我从来不知道这奔腾的河流到底通向哪里。

      ##

      栗原春知接下了菅田真奈美的一部分工作,越来越频繁地在盘星教留驻。时间久了,干部们对她与夏油杰的关系也心知肚明。但那种微妙的、介于亲密与疏离之间的氛围并非不可察觉,于是谁也不对此多做评价。

      栗原刚发现了诅咒的真相,重病和越来越多无法填补的亏空压垮了他,他只得向栗原太太吐露实情。最初的失望和狂怒过去,他对栗原春知展现出难得一见的卑微姿态,拉上栗原太太一起,恳求她去对夏油杰“说说好话”。栗原春知不为所动,只反问他:“这不是如您所愿吗?为了打败您的对手、掌控公司,您把我'托付'给他了。对您来说,我和黑崎弘一在一起还是跟随他,有什么区别?只要他们能给您足够的利益,您都会答应。您把我当商品一样交易,指望我回馈给您什么呢?”

      这番话没有引起栗原刚任何反省之意,反倒是栗原太太。许是代入了栗原美沙子,她像第一天认识这个枕边人似的,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看驱除恶灵无望,她私下来到盘星教,请求栗原春知放过美沙子,有什么仇恨、报复,她也愿意一并承担。栗原春知一再表示她对折磨这个妹妹毫无兴趣,栗原太太才终于离开。

      临走之前,她欲言又止。待到栗原春知送她到门口,周围再也没有别人了,她才迟疑着,轻声问:“春知……他有没有伤害你?”

      栗原春知没有回答。

      夏油杰之于她,用伤害来说似乎太过浅薄。他在她的生命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占据了多少分量,三言两语也解释不清。时间如河川流淌,以不可抗拒之力冲刷着沿岸,悄然改变奔流的方向。她一度怀疑这样的日子会一成不变,她将与盘星教一起,以诅咒为坟墓,自然而然地老去、死亡。

      直到乙骨忧太出现。

      夏油杰肉眼可见地忙碌起来。栗原春知不清楚所谓的“诅咒女王”有多厉害,对他们的计划也不感兴趣。作为编外人员,她还是每天照常上班下班,忙着搜罗目标。城岛莉香不是她的第一人选——但如果她有一对爱她的父母,骗点一次性的快钱足够她对付工作。她以疲乏的心情等待这显而易见即将到来的“变革”,因此当咒术高专的辅助监督找上门,得知对方在查探诅咒现象、发现她曾任职的公司和栗原财团都有严重的财务亏空时,她一点也不紧张。

      “你们怎么好意思来找我?”栗原春知怀着辛辣的恶意,斥责起那个倒霉的、懂礼貌的伊地知先生,“一年前我向你们咒术师求救,是谁因为那点内部龃龉送了自己的命,害我到现在还留在那里,每天虚与委蛇、殚精竭虑?回去问问你的同事,那个姓桃泽的,有没有这回事?”

      伊地知洁高张口结舌。她把这场会面当成一个笑话说给夏油杰听,以展示她不可信任的忠诚。他没有评判,只是注视着她,像看穿了她表演给他看的真实,还有特意调整的、恰到好处的讽刺。

      栗原春知能感受到他的意动——她并不迟钝,不如说是异常敏感。否则又怎么能把黑崎那样的人耍得团团转?它们藏在合拢的指间、闲谈时的笑容里,藏在难以抑制、向她靠近的眼中。这些使得她更为恼怒。这无端的怒火过后,又是令她自己也不解的、茫然的哀伤。

      这算是什么呢?栗原春知心想。倘若黑崎对她无条件的维护、相信,会把她灼伤的情感是爱,那她和夏油杰又算什么呢?他会爱上一个本来憎恶的人,她又可以爱上一个令她痛苦的人吗?他们之间好像调转了位置,他越发接受她的存在,她却因此备受煎熬,以至于她由衷地希望自己的诅咒能够实现——只要他消失,她就再也不用为此烦恼。而愿望成真的时刻,到来得比她预料得快得多。

      有关于夏油杰的一切,没有任何预兆的、在她的生活中戛然而止了。

      ##

      “还有别的吗?”
      “啊……好像差不多了。”

      咒术师们在盘星教中来来往往,盘点能找到的财产、咒具和可能遗漏的诅咒师——很不幸只找到了下班回来、自投罗网的栗原春知。咒术师们如临大敌,各自摆出防备的姿势,好在中间探出个熟脸——伊地知洁高从其他人中间挤出来,以歉疚的语气打圆场。

      “栗原小姐?”他转回身向咒术师们简单说了几句,又领着她去已经探查过的茶室等待。两人落座后,他犹疑着问,“夏油……先生,您知道他今天去做什么吧?”

      “知道。”栗原春知很坦然,“他失败了?被你们抓了?”

      “啊……”伊地知显出些难为的表情,“他已经去世了。”

      手机从刚才起就响个不停,栗原春知猜测大概是菅田真奈美发来的消息。她对他死亡的消息不怎么惊讶,更多的是恍惚——早上出门之前,他们都没有客套地告别一句。谁会想到一天过去他就死了呢?

      伊地知洁高还在继续:“夏油先生杀害森优人的事,之前上报时一直说是巧合,森先生是在祓除座敷童子时意外遇到了他。上次见过您之后我就去问了桃泽,才知道原来您求助过,他们还对五条先生隐瞒了……很抱歉,这件事是我们做得不好——”

      “这种没用的话就少说了。”

      茶室门被人拉开,栗原春知抬头看,走进来的是一个高大的、用绷带蒙住眼睛的银发男人。伊地知忙不迭站起来:“五条先生!”

      “你先去忙吧。”

      五条悟打发他离开,盘腿坐下,微偏过头。尽管眼睛被遮住,栗原春知仍能感觉到他在打量自己。他在思考怎么处置她吗?怎么说她也算是盘星教的干部,应该不会让她随随便便走掉。会像警察抓犯人一样把她关起来,还是干脆把她也一起杀掉?栗原春知没有等到他的审判。五条悟的口中,吐出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她没听过的名字。

      “岩田葵,你认识吗?”

      “……谁?”

      “杰收服座敷童子的时候,你救过一个小女孩吧?那孩子受了很大的惊吓,好不容易才恢复。前两天我去见她的时候,她说是‘祭品姐姐’救了她。”

      他顿了顿,又补了句:“……真恶劣。”

      栗原春知回想起当时的状况,不认为自己的行为能到“救”的程度。

      “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抓着我不放手,我总不能推开。”

      “给我点操作的空间嘛。你受杰的胁迫,做这些也是情有可原。在那种情况下还能救个人,多少算功过相抵……”五条悟的神色放松了些,显然就打算钻这个空子,“我可没时间一件件处理这些小事。”

      能不受处罚当然是好。栗原春知不再反驳。

      “不过呢——”他话锋一转,“普通人也有污点证人,所以还是要麻烦你把现在身缠诅咒的人的名单提供给我们了。至于以后……看到咒灵打个电话不是什么难事吧?以栗原小姐你的咒术来说,观测得应该可以更精准些。好了,”他站起身,“你有什么要带走的必需物品吗?咒具那些不能拿,其他的随意,检查过后就可以拿走了。”

      她在这里置备的,无非一些衣物和生活用品。栗原春知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翻来翻去,没什么值得在这种时候还要大包小包狼狈扛走的。坐在床沿发了会儿呆,她又走去夏油杰的屋子。

      直到现在,她还是不能真切地理解他已经死去的事实。她在这里也没有留下太多痕迹。咒术师们没能在这里搜到什么咒灵咒具,抽屉、柜子里的东西都凌乱地摆在了台面上。她心不在焉地扫过去,大脑却捕捉到什么,延迟地反应过来。

      栗原春知转回目光、走上前,将它拿起来看。

      一握进手中,她就感受到了时隔多年的、熟悉的弧度。箭身在灯光下闪烁着明亮的光辉,弓臂内侧,一条刻痕歪歪扭扭,像一根虬曲的树枝延伸出来。她像被什么击中一般立在原地,手指停留在那痕迹上。

      许久,她问五条悟:“我可以在这里休息一晚,明天再走吗?我还没想好去哪里。”

      五条悟同意了她的请求。

      ##

      一夜无梦。

      才到清晨,栗原春知就收拾好了所有的东西——下班时背回来的背包,还有一枚胸针。五条悟于昨晚就回了咒术高专,她把它递给还留守这里的咒术师检查后,离开了盘星教。她看过菅田真奈美的消息——告知她夏油杰死亡的讯息、劝她回到日常生活,以及身为即将远去的“家人”的祝福。一一回复完,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一直走上横跨着江面的大桥。

      城市一点点苏醒,车流与人群喧闹起来,带着抱怨、急躁和欢欣。胸针在口袋中坠着沉重的分量,这重量令那虚无的茫然如晨雾般散去。这些日子以来,困扰她的,令她恼怒、悲伤的事都不再重要。栗原春知在栏杆边停下,仍然摩挲着那刻痕。

      是深是浅,向左还是向右?太久了,她不记得了。

      只一瞬,金光就泯灭在泛着白色粼光、宽阔的江流里。一阵风温暖而柔和地吹过,栗原春知仰起头,太阳朦胧地燃烧着。它不再是前日里那样干净的明朗,散发着寒冷而尖锐的光芒,只疲惫地、快要睡去一般,在厚重如茧的云霭中燃烧着。她像从未呼吸过似的,缓慢地舒出一口气,转身向桥下走去。

      春天就要到了。

      【正文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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