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墟城之下》虫食

14、苦难深重

　　Chapter 14 <苦难深重>

　　K-11明白程肆把这位窃贼关起来的缘由——他的问题蕴含了太多危险指向，倘若放任其不管，想必会引火上身。

　　“你们！凭什么！！这么！！！对待我！！！！”集装箱里，莱昂的怒吼回荡不休，几乎震得那铜墙铁壁都为之晃荡，然而箱外的始作俑者却若无其事。

　　那把锁——那把正被程肆牢牢束上的锁已经遭了三番无微不至的检查，不论是用K-11的眼还是程肆的手来看，它都已被确信牢不可破。

　　然而只要放置于上方的微型机器人超过十二个小时未接收消息，集装箱门就会被提前设定好的程序爆破开，莱昂也会重获自由。

　　看来程肆考虑了自身死亡的可能性，也替莱昂想出了脱身方法，这很人道，却没那么有人情味。

　　是那头脑之于自己这副身体的人情味。

　　倘若一个人时刻将自己的死亡列入计划范围，他该有多么万全……亦或是多么悲观呢。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或许是这里太冷了吧。

　　“去找索菲娅，不能再拖了。”将集装箱的门锁死后，程肆当即下了决断，“我去引诱她开门，你用微型器监视房间里的任何动静。别让她感知到你的存在。”

　　“不行，我绝不同意。”他干脆利落地脱口而出，而后便意识到了这一行为的怪异。

　　这样的话从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仿生人口中发出，着实不相称。

　　程肆也为他的强硬讶异了那么片刻，即便这强硬如同一只纸糊的猛兽，倘若程肆执意下达命令他也只得遵守。

　　感受到了从纱布下投出的警惕目光——锐利得如同漂浮在大西洋上的尖冰，K-11才有些支支吾吾地解释道：“太危险了，她可是杀人犯。”

　　程肆闻言叹了口气。

　　“你也是杀人犯，K-11。”

　　如果我真的因此而畏惧，就不会与你为伍了——对方仿佛在如此告知自己。

　　K-11知道程肆说得没错，即便杀戮是军人的天职，即便是为了生存而迫不得已，他也为自己洗脱不了任何罪名。

　　“我……”K-11如鲠在喉，忽而听到程肆噗嗤一笑。

　　他抬眼望去，满是笑意的嘴角令他神情恍惚。他分不清那笑的意图是什么，听起来戏谑万分，又如同朋友之间那最单纯的调侃逗乐般轻松自如。

　　“罢了，我不该这么为难你，你也是在担心我。我去找她吧，再怎么说我也是陌生面孔，但是你……你是这一层的名人啊，说不定会让她有所警惕。”紧接着，程肆又困惑地补充道：“明明我死了你就自由了，你不该期盼我发生意外吗？”

　　是的，程肆消失了他就会获得自由——这设想看似美好，但只要仔细推敲就会发现事实或许将与其截然相悖。

　　暂且不说陷入危险时程肆会不会用绝对命令逼迫他做挡箭牌，即便真达成了“程肆死亡”的目标，他也有可能会因为被当成共犯而被斐波那契之类的人物清算。

　　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至少现在是。

　　更何况……不知怎么，他并不希望程肆死于意外，死于他人之手。

　　他抚了抚程肆的头，将唇靠到对方耳边——他过去曾在军中看到有人彼此如此耳语，那样的氛围竟不知为何让他发觉二人双方颇为亲密。故而他在同他人表达善意的时候也会用上这一套：“我说过总有一天我会冲破你的控制，到时候我们再秋后算账。所以在那一天之前没人能定夺你的生死，不论什么意外我都会替你挡出去。”

　　程肆起初有些哑然，随后便试图清醒般摇摇头，冷着脸推开了他。

　　“肉麻的空头支票。”他的主人近乎是一字一顿地宣告了自己不领情的事实。

　　“我很认真，”K-11一脸无辜，“你对我来说很重要。”

　　他边说边细细观察着程肆的面部表情与肢体语言，惴惴不安地等待对方做出回应。

　　见对方石头般久久无动于衷，他才回想起方才程肆那称得上是厌恶的抗拒行为，又低声补充道：“如果刚才的事让你很反感，那么我以后就不会做，但是……”

　　他深吸了一口气。

　　“我的确很认真。”

　　程肆沉默了一小会儿。

　　“我说，他们当初给你设定的程序里是不是有情话模板？或者教过你言语蛊惑技巧，然后又恰好没考虑到它们会引发人类的尴尬症？”

　　“啊？”

　　虽然那帮军工设计师的确为了潜入计划给他添加过相关程序，但他却不曾对其他人使用过。今天的行为只是思考过后的结果。

　　“算了。”程肆摆摆手，面具上投映出的表情颇为复杂，“我并不是……讨厌你，只是那些行为让我有些尴尬，有些不自在，你能理解我的感受吗？”

　　K-11摇摇头，但即便他对程肆说不了谎，他也有理由为自己开脱：“我认为我并没有在不适宜的时候说出不适宜的话。”

　　程肆一副夏虫不可语冰的模样，彻底放弃了解释透彻的可能性：“……不论如何以后别对我做那样的事，也别说什么我对你很重要，那是你该对真正在乎的家伙去说的话。我们只是利益关系，别搞混了。”

　　“但目前来看对我最重要的人类的确是你，”他认真思考后得出了这个结论，“而我也最在乎你。”

　　“……你真的明白在乎是什么意思吗？闭嘴安静一会儿吧，就一分钟。”

　　K-11这才发现昔日那副清高自持的身影竟在微微颤抖，无助而决绝地向后退去。对方甚至紧张得拽紧了衣袖，变了调的声音似乎昭告他下一秒就想要逃离这片地方。

　　你在害怕什么？

　　K-11仍颇为不解，他自以为一切都是出于理性。

　　他做错了什么吗？没有吧？他惹得程肆不高兴了吗？

　　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尴尬这种感情……他搞不懂。

　　人类真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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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那扇破败古旧的木门前，程肆的头脑仍然浑浑噩噩，不断反复演绎着半个小时前的对话。

　　他接受不了K-11的好意，毋庸置疑。

　　尽管青年时代的记忆平静似水，关于童年的记忆却混乱模糊。任何事情……都没有源头，不论是对某样事物的喜爱也好，恐惧也罢，程肆几乎从来都说不清它们的缘由。

　　但对仿生人的憎恨的来源却格外明确清晰。

　　他的父亲是先驱者公司研发部的总负责人，而他们兄弟姐妹四个……则是他的实验品。听起来很奇怪，但事实就是如此。

　　爱，友谊，亲情，虚伪，憎恨，雕刻他的五把裁刀。当他终于忍无可忍逃离时，他忘不了从射进他大腿的那一枪，也忘不了那背叛他的仿生人一脸无辜的模样。

　　……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躺在浸血的草地上，芳香与血腥味融作一团，似乎将要为他缔造出属于死者灵魂的那片血云。

　　他记得那开枪的始作俑者将他的身体拖拽而起。中弹的身体瘫软无力，只得任由石子将他的小腿刮伤。

　　“四号实验体已被捕获。”雇佣兵对着通讯设备如此陈述道，“我们即将启程返回实验室……不？您说什么？”

　　他喘着粗气，勉强维持着聆听的意识。

　　“好，我们会优先将他送到您的工作室。”

　　模糊的意识支撑不起那后来的记忆。他似乎被送到了一处暗无天日的地方，身上日积月累的伤都奇迹般痊愈复原，就连大腿上的枪伤都没能留下疤痕。在那之后他便被送进了学城里，静谧如潭水的人生就此展开，他……也并不反感这样的生活。

　　没有无穷无止的实验，也没有奇奇怪怪的各类药品。也没有来自于兄弟姐妹们的痛苦哀嚎。

　　但是……自由是有代价的。

　　他忽然记起K-11曾对他说过——如果有空，就跟我说说你的过去吧。

　　他不是没怀疑过发生在他身上不幸和这些事存在关联。如果有必要，即便是他所逃避的记忆，他还是会同K-11说。

　　只是为什么这些事会在数十年后才找上他呢？

　　所以他要找到斐波那契，好好问清楚。

　　而至于索菲娅——这扇门后的那个女孩，在未得知她是仿生人时，程肆的态度是尽量不要把她卷入其中。拿回那个微型机器人，他们便不会再相见。

　　可现在呢，程肆得知了她的仿生人身份，这也就意味着……

　　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利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