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羲隐中录》高沧

53、谁立中宵（15）

　　黑色的影子掠过雨中更深墨色的山峰，化为千万根雨丝之中的雾气，在人类聚集的地方重新凝聚，凝聚在呼唤他的妻子身边。
　　“羲儿。”
　　“羲姬？你！”实验室里气氛紧张，李清弈立刻掏出了自己剑珠所化货真价实的长剑，一边维持着玻璃上的力量均衡，一边分神面对突然到来的不速之客。“你干什么？”看到羲姬在人类面前展开的屏障，他略放心了些，却也更加疑惑。
　　“难真的要这样吗？羲姬？你忘了他…”他曾经杀死过你至亲至爱的林予枫，陈末夏不顾纪舒远的阻拦上前一步，几乎冲出了屏障的范围。“你决定了？”
　　看着妻子潮湿的脸，约尔曼冈德微微皱着眉头，看了看实验室周遭，目光滑过每个人惊疑不定的脸，在屏障的边界处稍作停留，重又回到她的身上。“你应该更相信我一些，我们曾相互起誓过的，是不是？”
　　迟疑了片刻，羲姬还是点头，却没有撤下屏障。“是，我相信你。”
　　对于她的言行不一，妖怪也并没有发难，只是淡笑，似乎已经对此习以为常。
　　“她的情况很危险，三种力量正在体内相互反应，如果不是羲儿迫使她陷入沉睡，这种痛苦是常人难以忍受的。”
　　不知为何，陈末夏觉得他的表情看上去那么难过，连笑容，都寂寥的让人有些许的心疼。他是真的为羲姬下意识的疏离而难过么，她感到有些迷惑了，一个对待爱人如此包容宠爱的人，心里必然也是有爱的，可他始终不能接受她所爱的其余一切。这样的存在，实在是太匪夷所思。
　　“……你…你能救她吗？”她在对方的话语里找到了些许的希望，毕竟比起已经毫无办法的己方，他看起来似乎有几分把握。
　　纪舒远转过陈末夏的身子，将她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夏夏，不要这样。如果穆曦微醒来之后，知道自己被谁做了什么，她不会原谅你的。”
　　其余几人都没说话，他们拿不准当事人的想法，更不愿意替她做这关乎生死的抉择。羲姬沉默着，呼唤约尔曼冈德时的果断已经完全消失，或者说她本来就是在摇摆不定中做出了一个试探性的选择。但在其他人眼里，没有所谓试探，她已经用行动诠释了自己的决定。
　　他们要做的，就只是接受，或者拒绝。
　　接受的或许是馈赠，拒绝的也不一定是陷阱。可是没有人敢再去做这个赌博了，他们不愿意下注，于是既不会赢，也不会输。
　　“可我要她活着。”陈末夏覆盖住纪舒远的手，缓缓将那只握着肩头的大手拉下来，握在自己掌心。“原谅也好，不原谅也好，她首先要醒过来，安全的健康的醒过来。”她转身重新朝妖怪看去，仿佛要与恶魔交换灵魂孤注一掷的人。“可以吗？”
　　妖怪的目光从穆曦微的身上转移到眼前的女人，他从未低估过这位领导者的实力，也正是因为她的坚韧勇敢，才让自己一直以来都将她视为对手。杀死她，杀死他们这些弱小如蝼蚁的人类对他来说易如反掌，但这样就失去了乐趣，比起赶尽杀绝，他永远都喜欢用更文明的方式让敌人心服口服。每一次的交锋都是一场无形的战役与较量，这战场上没有硝烟鲜血，但这并不代表其中没有献祭于和平的牺牲。
　　战争能够杀死的人，言语一样可以。
　　“很遗憾，我不能帮助她适应目前身体之中的剧烈刺激…”左手被轻轻的抓住了，他反握住对方的手轻轻婆娑。“但人类和妖怪不同，她身体的转变是可逆的，羲儿可以帮助她变回普通人，这是最安全的做法。”
　　他的说法与羲姬无不相同，相同的处理方式，相同的令人难过。
　　“也只有这样……”放开纪舒远的手，陈末夏缓缓地靠近崩裂的玻璃板，在另一端，为数不多她割舍不下的人，现在或许必须要被割舍，因为她的过度信任与疏忽。“对不起……对不起微微…都是我的错…都是我……”她趴在玻璃上，身体弓起来，呼出的气体模糊另一个女人的病容。
　　没有人惊讶这位奇女子此刻的泪水，那些因为无知因为大意淤积下来的悔恨与痛苦，一刻不停的漫出来，又迅速被拭去。她反捂着嘴，好在抑制不住的哽咽被沉默掩饰，在敌人面前，保留了最后的尊严。
　　取出手帕来，妖怪低头轻轻的擦拭羲姬脸上的水渍，轻而柔的动作，的确如同传闻中所说，对待这位失而复得的良人，他仿佛对待稀世珍宝般充满了爱意。
　　“如果诸位相信我的话…在她恢复为普通人之后，我可以引导她的身体与…诸位所说的‘异种能量’重新融合。”他顿了顿，目光在众人脸上逡巡，似乎在欣赏他们既惊喜又防备的复杂表情。“融合之后，她会比从前更加适应异种能量，更加强大…”
　　更加有趣。
　　其他人还没有从这种反转中反应过来，只有头脑依然清晰的纪舒远眸色依然冷静。“难道不会再有与异种能量不适应的病症了吗？她的基因显示她是并不适合融合的那一类。”
　　“既然你执意要用人类的‘科学’来解释这些，那么我接下来的话，对于你来说应该不难理解，其他人，就不一定了。”妖怪伸出手在空气中写画，留下墨色的发光痕迹。“如你所说，人类因为基因方面的不同，与异种能量结合后产生的后果也不同，这是因为在自然环境的影响下，结合的程度都是均等的。均等的影响遇到了不均等的基因表达，必然会产生不同的结果，也就是你们所说的…‘性状’。”
　　“你的意思是，不同的基因需要与之相配的影响，需要不同程度的异种能量的刺激。”观察着约尔曼冈德画下的痕迹，或许是因为对方的图文并茂，每个人都觉得他的话浅显易懂。先前的告诫，或许是某种傲娇的癖好，纪舒远捕捉对方每一个面部的微表情，想要从中找出关乎欺骗的蛛丝马迹。
　　对方毫无掩饰与不悦，任他打量。“在相同的基因样本下，合适的刺激才能发挥极致的力量。”淡淡的蔑视也不加修饰的表达了出来，丝毫不在意人类充满了敌意的目光。“这是你们做不到的，无需特别承认这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
　　这是一番颇具分量的话，何等的真实且残酷，又是何等的自傲与轻蔑。他没有任何失礼之处，但既已点明了敌手的弱势所在，那么一切战斗都尘埃落定，一字一句的武器精准的穿过猎物的喉咙，带出的血花都肆意。
　　“所以，我可以让她的身体接受到恰到好处的能量刺激，与能量结合的影响会对身体机能有极致化的激发。”
　　拉着身边丈夫的手，羲姬要用全身的力量来控制自己身体的颤抖。她不知是否该相信他的话，若说相信，他是个毫不留情的政治家，对待敌人更攻于循循善诱致命一击；若不相信，他对自己又践行了所有说出的承诺。一直以来，他的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种种不可调和的矛盾。
　　“你说的话，我们没人知道真假。”言煜走过来和纪舒远站在一起，都对妖怪的每一个举动充满了怀疑。
　　约尔曼冈德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在为人类惋惜还是嘲弄。“你们中…有人知道。”
　　“请不要这么笃定，约尔曼冈德先生。您说的的确符合我的计算结果，但这还只是未经证实的猜想，真实性与合理性都还需要合理的论证。”显然，Lilith就是他嘴里那位知道真假的人，她的语气略显无奈，但也明确了自己对待这番话的态度。妖怪的话语合乎计算结果，而她的计算结果，从未出错。
　　“会有什么后果，恶性后果。”许久没有开口的陈末夏似乎已经有了决定，她忽略了纪舒远的眼神示意，盯着约尔曼冈德漆黑的眼睛，眉头紧锁。
　　与她对视片刻，妖怪斟酌着词句。“虽然这时候不说出一些弊端来，的确令诸位难以相信。但我必须实话实说，异种能量的刺激将修复她的基因缺陷，重铸她的身体，这种刺激，因为被‘基因’所认可，所以没有任何的恶性后果。”蛇信捕捉到了空气中那一瞬间的心动与侥幸，抓住所有的蛛丝马迹，这是他最擅长的。“当然，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好。我同意。”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陈末夏朝约尔曼冈德迈出一步。“她会不会感到痛苦？”
　　“陈末夏！你疯了！”实验室的空间猛然巨颤，全神贯注在防御的李清弈已经无法分身兼顾，如果有机会的话，相信他会立刻扯住被恶魔迷惑的女人，阻止她一再堕落。“你相信他的话？”
　　纪舒远则沉默着，他实在太难从实验与研究的挫败中脱身，冥思苦想了许久的软肋在无果的情况下被对方一语道破，还偏偏是只差一步的结果，他已经太久没有重温过功亏一篑的感觉了，那种森凉酸胀的阻塞感，在心头覆盖上一层又一层阴翳。他无法阻止陈末夏的选择，也无法干预她的决定，在不愿意去干预的原因之外，他知道，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她已经在心里认定的做法。当然她也从不逃避这些做法产生的任何后果，正是因为这样的勇敢，这样的坚持，他们才始终都热烈的爱着。
　　“李清弈，我们没有其他的选择，我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去死。”
　　“她接受的是妖力，可能一觉醒来就是我们的敌人。陈末夏！你想清楚，到时候如果失去理智发生意外，你是普通人，第一个被杀的可能就是你！”情急之下，李清弈也顾不得上许多朝友人大声喊着，穆曦微是他并肩的战友，但陈末夏与纪舒远也同样重要。要他选择其中一个，是绝对做不到的事。
　　不忍再看挚友黑色血脉蔓延的身体，陈末夏只看着屏障对面的约尔曼冈德。“她要杀我，我心甘情愿。”
　　纵使是与穆曦微多次挣扎在鬼门关上的高恩星，扪心自问她也说不出这番话做不了这个决定，在生死关头，她还远没到为了某人某物抛开一切的时候。
　　“夏夏…”纪舒远不知道自己这时的呼唤还能挽回什么，拉扯什么，或者只是情感的流露，他想握住爱人的手，不是要阻拦她，而是希望能给她力量，就像她一直以来对待自己一样。
　　“这个过程持续多久呢？”陈末夏没有理会他的呼唤，再次上前，她几乎已经迈出了屏障的范围。
　　“不会有任何痛苦，也不会持续很久，大概…十五分钟，这是最长的时间。不用像生离死别一样，她的记忆与身体都不会受影响。在这方面，我是个不错的医生。”约尔曼冈德拢住妻子的肩膀，感受她哭泣时的颤抖，温柔的低头轻轻吻她的发丝。
　　“是真的吗？”羲姬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胆敢问出这大逆不道的问题，可是她别无所求，只希望不会再有人死去，在她漫长的生命中，在她瘦弱的怀抱中，已经有太过故去的人。心脏从未因此逐渐麻木，反而对一丝一毫的失去都更加痛彻心扉。
　　妖怪一如既往的和善亲切，他从未对谁疾言厉色过，对于羲姬更是柔情似水，即使今晚一而再再而三的接受她的怀疑，也完全看不出他是否心有怨怼。“不怕，相信我。”
　　看到她轻轻地点头，约尔曼冈德拭净了妻子脸上的泪珠，收敛了笑容。
　　“好。”陈末夏点了点头，似乎一切都随着她的动作悄无声息的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穆曦微身上缠绕的纽带与丝线霎那间躁动起来，猛的收紧，毫无反抗的女人像是巨网中的人鱼，被细密的网束缚，动弹不得，准备迎接千万把刀刃的凌迟。
　　光芒在瞬间迸发，亿万颗钻石的碎片相互映照亿万颗太阳的恩赐，但却是沉默的，极致的沉默与极致的安定，濒临破碎的身体被这光芒修补重组。钻石旋转起来，那不是修补，那是时空的逆转，在这个已经快要崩溃的时间线上，舍弃即将堕入深渊的躯壳，用其他时间线，某个完美时间线之中的完美身体，给予其新的灵魂，新的使命。
　　黑色的影子从钻石的背面涌出，沿着女人身体的曲线攀爬，钻进她不设防的身体。他们带着使命，作为媒介与桥梁，建立这位已经老去的新生儿与这个旧世界独一无二的新链接。
　　每个人都目不转睛的盯着这降神的奇景，或是无奈，或是孤注一掷。但不可否认，光华幻移之间，每个人的心中，都燃起了希望。不知是神的力量还是其他，面对这耀眼的光辉，他们似乎看到了光辉中勇士的荣耀，神的旨意正重新拯救荣耀的捍卫者，她不再缠绵病榻，握着这光，她将凯旋。
　　只有最后面的卡特琳娜，不被大人物们注意的少女。紧张地攥起衣角，直觉告诉她，不可以，这个男人不可以相信，因为他说的话，每一秒钟的神态语气都与和父母周旋时的自己巧妙重合，因为当自己用这种语气说话时，那必然是真假掺半。真实的毫无意义，虚假的才是重中之重。可这只是虚无缥缈的感觉，她甚至没有听清对方所有的话，又怎么能贸然质疑校长先生的决定。还有这位深藏不露的羲姬女士，她竟是如此神秘美丽的存在，只是沐浴分毫的荣光，都让自己如蒙恩赐。
　　想要拥有，想要占据，想要这光，想成为太阳。
　　或许关乎爱恨，或许关乎人生漂泊，在此刻，她也想要所有人无条件的爱，与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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