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羲隐中录》高沧

46、谁立中宵（8）

　　“从来没想过会是我，对吧？”穆曦微躺在实验室的手术床上，她穿着深绿色的实验服，脸色并不像普通病人一般苍白，反而有些雀跃的红润。
　　实验室里空无一人，她看向对面黑色的玻璃墙面，就好像是在对空气自言自语。床板抬起，她的上半身跟着支起来，牵着电子仪器的线路跟着晃动。
　　“我没有想过会是任何人，但我现在很庆幸有你。”耳机里传来纪舒远的声音，熟悉的安全感，又严酷的有些陌生。
　　穆曦微将手臂放在注射台上，粉白的唇轻轻抿起来。“这话真是冷淡啊，纪老师。”她闭上眼睛，机械臂正以轻重合宜的力度为手臂消毒。“会痛吗？”
　　玻璃另一侧的纪舒远操纵着实验室中的机械臂，他表现的一如既往的冷静，与穆曦微进行着简短的交流，你言我语对答如流。
　　“从前的实验体的神经中枢上，没有监测到痛觉波动，所以，是不痛的。”
　　穆曦微笑呵呵的看着靠近的针头，针头细如牛毛，透明的针管里是灰色的半透明液体，只有不到一毫升的模样，她知道这是无数人数年的成果，甚至可以说付出了血的代价。“这种解释真是太有效了，还是纪老师靠谱。”
　　“谢谢，有被冒犯到。”纪舒远旁边是背着手的李清弈，他的话也会通过耳机传进穆曦微的耳朵。还有坐在一边的羲姬，实验室的这一边就只有他们几人，对于一个几度在生死线上挣扎的女人来说，陪伴比已近枯竭的生命更重要，她所在意的寥寥数人，此刻几乎全部都在现场。
　　针头刺入皮肤，羲姬看不懂仪器的数据显示，也看不出闭着眼睛的穆曦微究竟是什么感觉，只能靠观察纪舒远的表情来确认女人的状况，可观察对象是个沉稳谨慎的成熟男人，他脸上的表情实在少的可怜。眉头不自觉地皱起，她眼神一颤，似是想到什么。
　　“那个，你们的那位…Lilith，她会检查到这个手术吗？”
　　专注于操纵机械的纪舒远并未回答，穆曦微好像是睡着了。李清弈关闭了自己的麦克风避免打扰她，转身悄悄说道：“Lilith是知道的，但她不会告诉其他人。”
　　“为什么？”这听起来是天方夜谭，校园里的同僚身体状况堪忧产生了能够威胁到世界安定的危机，她的朋友们处于几十年的交情替她掩饰，但永远以绝对的逻辑，绝对的理性思考的人工智能，怎么会允许这种违规情况的发生。
　　李清弈踱步到羲姬面前俯下身来，悄悄在她耳边絮语。
　　羲姬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看着李清弈，对方则释然任她打量。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不可思议的怀疑，就好像是怀疑她所存在的这个世界，是不是正确的时间线，是不是正在被无形的力量修正不可避免的残缺，而她刚刚所了解到的，就是残缺的一部分。那么她呢，她是这些残缺的创造者，还是修补者，这些都未可知。
　　注射结束，穆曦微仍闭着眼睛，似乎陷入了一个美好的梦境，她的眼睛缓慢地转动，笑容仍未消退。
　　“为了防止实验体的活动影响中和过程，实验室里投放了麻醉气体，剂量不大，作用效果大概是30分钟，我们等她醒来观察一下情况。”纪舒远一边解释，一边在操作台边坐下，看了看紧张的羲姬。阔别多年，她还是一样的青春烂漫，只是那双金色的眼睛，像是终日浸泡在海水中似的，目光模糊。“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他果然还是和以前一样，一开口就能抓住关键点。即使他们之间隐约的矛盾几乎能够上升到国仇家恨，但在花样年华的滤镜下也都能七七八八的遮掩掉，尤其他们之间还存系着某种名为信任的朦胧因素。
　　“嗯，他没有限制我和你们往来。”羲姬低着头，手指勾勒着针织衫上的编织花纹，人类的思维真是奇妙啊，连普普通通的果实，都能做出这样有趣的设计。“他甚至很支持。”她是多么幸运，能参与这群人类的生命。
　　纪舒远给李清弈和羲姬都递上了一杯热茶，不时观察显示器上穆曦微生命体征各项数值的变化。“我看得出，他很在意你对他的态度。”也不知这句话是在提醒羲姬什么，还是在试探她的态度，纪舒远没再说下去，而是转变了话题。“Lilith，现在有谁知道这件事情。”
　　短暂的沉默后，熟悉的声音响起来。“根据已备份的数据记录，高恩星以及言煜都是知情者。”她停顿了片刻，似乎是在某个无形的大脑中搜索新的消息动态。“言煜正在外执行任务，高恩星就在校园里…他们都在来的路上。”
　　纪舒远点了点头，目光从仪器屏幕转向实验室中的女人。“她要醒了，目前她的身体状态还没有什么变化，先验血吧。”
　　穆曦微正处在朦朦胧胧的梦境边缘，采血器同样由由机械臂操控，抽出她的静脉血液来检测注入中和试剂后，血管内异种能量抗体浓度的变化。
　　李清弈捧着茶杯站起身来，走近了正检测血液成分的纪舒远。“怎么样？”
　　纪舒远看了看他，默不作声将血样扔进传染源垃圾桶。“她的血液没有被影响，身体也没有异常，这说明她不过敏，可以正式注射了。”
　　他们的话语也同时传递给了玻璃另一面的穆曦微，在惨白的灯光下，羲姬看到，她已经醒来，正笑着和自己挥手，既像是迎接，又像是道别。
　　“真的不疼啊……”
　　高恩星等在实验室外，其实不是没有想过，去找纪舒远成为那房间内的一员，但在目睹了那么多次朋友命悬一线的场面，尤其是那最惊险的一次，在力竭的半昏迷状态看到了重生为杀戮机器的她时，就连一直以来都在安慰着她同时也安慰着言煜的自己，也会有像现在一样，等待审判的放空状态。
　　没有必要了，这一切马上就会有个答案。她是继续从前半生半死的日子，还是就此得到救赎，无论是哪一种，至少现在有更多的人和她一起分担了。这场漫长旅程的彼端就要到来，或生或死的救赎，只要是终结，就无比的珍贵。
　　“Lilith。”
　　“我在，老师。”
　　高恩星仰头看着墙壁与天花板夹缝中的监视器，好像这样，她就能与那位名为Lilith的女人对视。“那个下午，你肯帮我们隐瞒下来，是因为你知道纪老师在研究中和试剂吗？”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高老师。”
　　女人的目光仍不偏移，甚至更加直接。“你知道我们总会走到这一步，微微的身体状况会在彻底暴露前得到遏制，所以你是不是在这之中有偏袒，就不会被追究责任，是吗？”她的言辞有些语无伦次，但不影响她所要表达的意思，以Lilith的聪慧，再含糊其辞，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高老师，我是一台计算机，是一台使用了人工智能的高级计算机，我记录一切，也计算一切。”
　　“那么这些，是你计算好的结果吗？你在决定隐瞒的时候，就计算出了现在这个情况的发生吗？”高恩星的声音有着隐隐的颤抖，这是多么可怕又难以置信的力量，怎么可能有这样未卜先知的存在，应该说，人类怎么能允许这样的存在。
　　“没有什么答案是我计算不出的，如果有的话…高恩星老师。”Lilith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在她的视线中，高恩星挫败的低下头，不再说话。于是她平静的开口，语气中既没有不可一世的自大，但也绝不是妥协。“那是我的上限。我唯一计算不出的，是我的上限。”
　　“我明白了……”高恩星嗫嚅着，站在灯光熄灭的走廊里，感到浑身发冷。能够计算一切的人工智能，是不是在她的数据库里，他们所有人都已经有了注定的结局，拥有这样可以称之为武器的工具。究竟是他们毁灭侵略者，还是被毁灭，或是玉石俱焚，只要想到这所有风波的结果都正被演算成千上万次，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都会不寒而栗。
　　“你的身体状态很好，要正式开始了。”机械臂再次靠近，新的针管里是超过5毫升的灰色中和试剂。“为了避免一次注射产生异常情况，我会分成三次注射，第一次注射5毫升，间隔20分钟后注射10毫升，间隔60分钟后注射15毫升。预计试剂中作用量为30毫克。你血液之中的抗体浓度与形态都会发生变化，但你不会感受到任何痛苦，相信我。”纪舒远的声音变得轻柔坚定，似乎有源源不断的力量正通过话筒与耳机传递到实验室的女人身上。
　　她的眼神虽然仍旧颓唐，但也挣扎着从中分裂出了些许久违的期盼来。她已经快要忘记上一个丝毫不担心在万众瞩目之下出现身体崩溃状况的日子是什么时候了，在翻来覆去的折磨中，似乎连记忆都已经变得模糊，变得只记得这些躲藏之中抗争的日子，到这一刻，她知道，这些抗争，这些坚持，终于有了意义。
　　“我相信你。”
　　请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