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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侵略者(2) ...

  •   会议室的椭圆形桌面中间,摆着当季的夹竹桃、芍药和无论什么时候都永远不会出错的百合。十二把木雕花的皮制椅子,四把在这边,八把在另一边,林妙妙口中所说的“大人物”就在其中的几把椅子上。仲夏的燥热空气在这里完全被隔离在外,只有花香与茶香,把这个不大的空间渲染的清净怡人。
      弗拉斯特大陆的四位来客,执政官议长夫妇以及他们的记录员,与姬临学院的八位代表相对而坐。窗户的玻璃调成了阻隔光线的暗色调,每个人的面前有新泡的茉莉绿茶和刚出炉的凤梨酥,姬临学院可以说是很迎合约尔曼冈德的习惯,在正式的会面时永远为他们准备了可口的小点心。
      “几十年没见了,执政官先生一如当年。”陈末夏坐在当中的位置向对面的男人问好“羲姬女士也和从前一样的风姿出众。”她目光平静地划过对面女人的脸,那张完美无瑕的脸和她的主人冷淡的点头示意,仿佛从未认识过这个普通的人类女性。陈末夏不动声色,将旧友重逢的喜悦抛在脑后,假装她们已经遗忘了彼此,假装她们从未有过共枕同眠的时候,也不再去想她们曾经有过那样长的一段时间,共享过彼此的生命。
      “陈校长却和从前大不一样了,这个学院繁荣的像一个小国家一样,人类的智慧真是令我们十分意外。”约尔曼冈德笑着扫过对面几人的脸,在相对更陌生的郭启宁与张封鸿面容上逡巡了好几次。
      “执政官先生就别开玩笑了,不过是个学校而已,这话要是传出去,我们就更难做了。”郭启宁笑容可掬的开口,瞥了一眼身边的陈末夏。这个女人比穆曦微更加的难缠,她对学院高层之间,对她自己身边的权力更迭与交缠看得比谁都要清晰明白,矛盾与斗争的苗头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上的浪花一样,她却在这样的情况下不紧不慢的撑着一叶扁舟,无论怎样的大浪迎头打过来都在她的桨叶下化险为夷。
      约尔曼冈德并未立刻开口回应,他的面前,小小的甜点叉悬浮着来回动作将盘子里的几块糕点一一切割开,在他的控制下,钢叉切开酥皮与果肉仿佛烧热的利刃分割黄油一样干净利落“说说而已,郭主席也太过敏感了。如果别人不喜欢您的敏感,可是会有大问题的。”他放下甜点叉,伸出手来将自己的盘子和羲姬的盘子交换后,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水。
      李清弈看着对面的羲姬,她似乎并不关心会议室里发生的一切,约尔曼冈德替她切好了恰好能入口的点心,她也只是敷衍般捻起一点来品尝,之后就完全归于不谙世事的漠然。曾经她是一个那么爱尝试人间界各种奇奇怪怪美食与特产的单纯的精灵,甜的发腻的奶油蜂蜜马卡龙,辣的直冲眼睛的红油火锅,还有曾经一起玩的满手泥浆的陶艺,有他们通宵对战留下来难以逾越的游戏记录,插的歪七裂八的干花盆栽还放在他书房的桌面上,他温柔的妻子日复一日的抹去上面积累的灰尘,可是这段令人刻骨铭心的友谊已经在长久以来的疏远中面目全非了。有时回想起他们御剑而飞的那一天,既像是昨日,又恍如隔世。
      “大家都没那么多心思,执政官先生这么替我们担心,真是令人意外。”赵扬帆看着约尔曼冈德的动作不可说不惊讶,事实上,他们每个人都从未亲眼看见过这对神秘夫妇的相处模式,羲姬的老朋友总是不免觉得她被约尔曼冈德带走之后身陷囹圄,他们甚至策划了一场万无一失的“营救行动”来令她逃离苦难和折磨重获自由,可是却在见到她时被毫不犹豫的拒绝,从那以后便再也没有了她的消息,他们再也没有了来自于人类的单方面交流。他的心里有些苦涩,也许身边的人们心里有些讶异有些意外,可是他却还多了几分羡慕,妻子坐在身边,遥远的好像一个未曾谋面的陌生人。他们的相处永远都是那么的融洽契合,有时候他宁愿他们并不和谐,也好过这份幸福总是生硬又突然的戛然而止的痛苦。
      “抱歉,校长先生,执政官先生。有一些私事要处理一下,诸位先聊。”穆曦微抓着手机站起来向众人附身示意后,快步向大门走去。她穿着姬临学院的教师制服,一步裙背后分叉,包裹着黑色丝袜的小腿被会议室集中的灯光照的灰白,黑色的高跟鞋底露出来的暗红色如同凝固的血浆,从中生长出一个憔悴的曼丽女人,回望整个会议室的一片狼藉。
      约尔曼冈德饶有兴致地注视穆曦微的身影,直到她经过了自己这一排座位走入了视野盲区“您与穆小姐的关系真是令人羡慕……”
      赵扬帆总觉得他有些意味深长,但一时之间却摸不清他究竟有什么意图,只好礼貌的道了声谢,违心的应和了几句。
      好在对方没有再继续纠缠,而是抛出了令人警惕的话题“很好奇贵校对我们的研究进行到什么地步了,你们讲眼见为实,总是读报道对我来说也是一件头疼的事。”他挥挥手,给在场几人半空的茶杯里注入了新的热水,看起来像是展现了十二分的诚意。
      “执政官先生的话可令我们有些紧张了,在场的各位对您都很防备呢。”陈末夏看着正对她而坐的男人,对方看起来与三十余年之前没有半点区别,也许会让人觉得随着时间推移他永远都在原地止步不前,可是她知道对方一定殚精竭虑谋划着筹备着。她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他看起来未必全副武装但一定是有着万全之策,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当她看到对方眼中意味不明的微光时,她知道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终于拉开了序幕。
      约尔曼冈德当然明白陈末夏在说什么,不得不说,人类的意志力和坚持不懈的行动力实在令他意外,如果说李清欢对于枫兮死因的追查还依赖于她背后的李家对异种能量千百年来的融合运用,那么这座学院就是在以属于人类的科学将异种能量以及每一个异种族的血脉基因进行透彻的剖析,他们对能量的运用逐渐的得心应手,对种族的认知正在发生日新月异的变化。当他发现自己的力量已经无法渗透进入这里的每一个角落时,他知道这场实力悬殊的战争,终于进行到了最有趣的部分。
      主角并未开口,是尔萨替他说出了接下来的话,事实上在他看来这场会议根本无需他的主人出席,也许他只是希望看到妻子与故友相逢开心的样子而已“校长先生,用人类的方式来类比,我们好比带着资金前来投资的股东,想要知道项目的总体进展,是相当合情合理的。”
      这番话说的不无道理,陈末夏酝酿着拒绝的言辞,太激烈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太委婉又怕起不到预期的效果,左右为难让她一时缄默。
      “当然,对于异种族的朋友我们一向是坦诚相待的,只是有时候得不到期望中的回应,难免泄气退却了。”郭启宁接过话锋,回应的很是不留余地。在他看来,异种能量的操纵者运用者,无论是身边的执行官还是妖怪,都一样的令人心生防备。这个不知道活过多少年的老妖怪,更是不容小觑。但是他更加相信最强大的力量和武器是掌握在人类手中的,他们把属于人的智慧和仿佛是偷来的神的力量相结合,那将超越一切“对于异种族的研究还远未及它的大门,说来惭愧,还是暂容我们藏拙吧。”
      “你误会了,主席先生。”约尔曼冈德的脸上绽开了一抹毫无破绽的笑容,笑意在他乌黑的眼中一丝一缕的舞蹈交缠,融合了嘲弄、玩味、和难以捕捉的挑衅。他停下话语端起了茶杯,人们还在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解释,可是他只是认真地品尝着新鲜茶叶的香气,视若无睹。
      桌上热茶的水汽扶摇而上,与屋内逐渐升高的气压一样,显露出山雨欲来的最后一丝难得的安宁。

      穆曦微抓着洗手间隔间中的扶手叉开腿弓着腰,马桶里是暗红色的污血和一团团黑色的黏稠物,为了避免自己身上沾染血迹,她靠后站的有些远,一只手捂着胸口衬衫上的蕾丝边,这导致她不得不以一种极其费力的姿势控制着自己的身体不要倒下,并且极力地维持自己意识的清醒。困意一阵阵袭来,和冲天的呕吐感纠缠成一团乱麻,一次一次冲击她混沌的大脑仿佛重锤敲钟发出沉闷的声响。趁着呕吐的间隙,她从西装内侧的隐蔽口袋里掏出了一片真空包装的鲜柠檬,用牙齿咬开包装塞进了嘴里。在强烈的酸楚刺激作用下,胃部痉挛的同时,呕吐的欲望被强行压制,她把马桶盖放下来坐在上面手动冲水后,靠在墙壁上缓慢艰难的呼吸,闭着眼睛眼球无意识转动的模样像在做梦。
      真是黑暗啊,就和那个时候一样。分明只是短短的十几分钟,却漫长的像一个永不会结束的寒冷极夜,分明已经过去了哪怕三十年,却在每一个沉溺于梦魇的深夜里重新沿着脊梁的形状爬上后脑卷土重来。
      洗手间里流水的声音不绝于耳,为了防止气味影响,姬临学院在建造时将山中的泉水和溪流引入楼中用来增加对流带走空气中的污秽。滴滴答答的流水声是现在唯一能够将她从那些无法摆脱的回忆中解脱出来的东西,曾经她曾嗅到的薄荷香味远不如柠檬带给她的安心与底气,而那个充满了力量和温暖的拥抱也已经无法再和从前一样带给她只属于年少的那份悸动了。甚至连拥抱的触觉和重量都已经模糊在夜以继日的忙碌和匆忙惊惶的躲避中,像是一盘正在消磁的录像带,点开来的画面模糊不清,声音也滋滋啦啦的差强人意。
      她睁开眼睛,看着白色的隔间门,止不住的回忆起拉开每一道门挤进眼睛里的尸块和血,一边想着一边又抓出了一片柠檬塞进嘴里。看起来好像是一位可靠的完美执行官了,可是骨子里还是一个怕黑的小姑娘,明明都已经吓到恨不得放声大哭了,还是在努力地伸出手摸索着想要前往光明的地方。她默默地回忆着高恩星的话,当时她虚弱的笑着说“应该是摸索着要杀光怪物哦……”然后若无其事的吐掉残余血块的样子,把因痛楚而产生的生理性眼泪硬生生的憋回去。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是一个残阳如血的冬天,或许是一个星辰黯淡的深夜,或许是一个意义非凡但身体欠佳的纪念日,或许是越来越希望这样的日子快一些结束的每一天,穆曦微越来越拒绝赵扬帆的拥抱了。自己的丈夫几乎没有衰老的痕迹,自己留在了青春里,他则永远正当盛年。可意识到这一点时,她从不感觉到宽慰,他会健康而长寿的长命百岁的看到胜利的那一天,可是自己却即将在战争刚刚开始时倒下。高恩星只注意到她陷入昏迷状态的次数在减少,那是因为她把每一次的昏迷不醒都变成了间断性的呕吐和痉挛,只有她自己知道,身体已经每况愈下,药石罔效了。
      她间或会有一些后悔,不是后悔自己接受了改造,毕竟她是因为改造而拥有了二次生命,而是后悔在本应该铁石心肠的时候偏偏情难自抑,在已经坚持着无动于衷的时候偏偏水滴石穿功亏一篑。她总是似有若无的回避与丈夫的接触,每一次的接触都让她几乎忍不住要和盘托出,她想和从前一样被视作珍宝的拢在怀里捧在掌心,她回报以热情似火的目光与话语,他们在万家灯火的夜晚秉烛夜谈,常因心有灵犀而彻夜长话。不应该是这样,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错误的决定。穆曦微看着虚空中会议室的方向,可是如果没有这个错误的决定,她又好不甘心。最亲密的爱人,也是她隐瞒最多的人,于是在每一次的四目相对中,愈发的忍住涌入喉间的话,她就愈发的愧疚难当,在日复一日的挣扎中,既盼望着解脱与救赎,又亲手掐死每一个萌芽的希望。

      “议长大人的意思是,贵校可能还不清楚我们的身份。”尔萨停下了手中的记录,交叉着双手,而羲姬身边的艾萨斯坦斯则接替了他的工作,沉默不语,会议室里只有他柔和镇定的声音如春日里带着栀子芬芳的风张牙舞爪的吹向会议室中的每个人“容我为各位说明一下,我们并不是以朋友的身份来进行茶话会的。”他顿了顿,似乎在措辞,但并未犹豫片刻,就继续说了下去“还请各位不要忘记,我们侵略者的身份。”
      就算刨除学院中的工作者们,这个星球上的每一个人类都再清楚不过有一个对他们虎视眈眈的异种族巨枭长年累月的居住在太平洋中间四季如夏的岛屿上,因为他的存在,各国不得不进行全方位的联合互助,联合政府的成立仓促又势在必行,人类持续几百年的军备竞赛有了新的目标,无数正在发生中或大或小的信息、贸易的战争全部停息,宗教、政权、文化之间爆发的冲突和硝烟在种族覆灭的面前都不值一提。每一个人类都清楚他们的处境,都知道史无前例超越认知的怪物对自己蠢蠢欲动,“侵略”二字一遍遍被强调突出,人类为尚未爆发甚至连爆发的模糊时间都未可知的战争未雨绸缪,这一绸缪,就是几十年。可是侵略者本身,却从未有过任何过激的行为,他们只是在不显眼的地方自给自足的生活,唯一可以算得上矛盾的地方,大约是抢夺了人类的氧气,因为就连住所,也是通过正当方式买下来的一座公寓。
      纵然人类不可能因为他们的低调与入乡随俗就忘记他的身份以礼相待,但也从未预料到有这么一天。分明是相对而坐友好地交流着,品尝着新鲜的茶水和点心,甚至已经在物种基因的研究中推进着互助合作的进程,对方却面不改色的说出“侵略”这样的字眼,并以这种称得上礼貌有加的语气表达出似有若无的威胁。
      陈末夏紧张而严肃的抿起了嘴,她庆幸穆曦微离开了会场,否则她几乎能模仿出那样生硬如坚冰的语气说出一句“所以,你是来和我们宣战的吗?”这句话自然不是询问笑里藏刀的妖怪,而是仍抓着对方可能早已抛弃的一点点悬崖边枯萎的藤蔓,对微茫友谊最后的挽留与恳求。
      她身边的男人郭启宁表情依旧从容,似乎对此早有预料“当然,我们不会忘记。正因为如此,恕我们不能向您展示研究进度了。我们也很好奇,您以侵略者的身份提出这样的需求,难道对我们的反应完全没有预估么?”看得出他是有备而来,而且对面前的小食毫无兴趣,因为自从会议开始后他看似随意自如却全神贯注的集中于每个人的发言,对精致的点心视若无睹。这几句话回答的不卑不亢,甚至还有鲜明的对抗意味。
      陈末夏总是担心诸如此类的言论会激怒这位深藏不露的掌权者,她因此而在两方的交流中从来都扮演着心平气和的调停者角色,也一再的叮嘱包括穆曦微在内的其他人一定要谨言慎行。但现在看来,未必如此。
      对方注视着在场除陈末夏外的另一位女性,她穿着和穆曦微一样的制服,只是始终低垂着眼帘,把细长的眼睛藏在镜片之后。她还未开口发言,表现的似乎只是被强拉过来凑数的观众一样“李女士也是一样的观点吗?”
      约尔曼冈德主动地询问意见是前所未有的场景,从未有人获得过如此的殊荣,或者说,被给予如此的压力。一时之间众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她的身上,未曾共事过的和正在共事者的所有人,她或亲密或点头之交的朋友们都在祈祷她能够给出满分的回答。唯有李清弈无声的泄了气,堂妹的个性他再清楚不过,她给出的回答从未有合乎场合的时候,永远都是直白的从不加以掩饰。
      “与我无关。”女人并未因万众瞩目而有分毫动容,仍然注视着自己的杯子,话语中没有波澜,也无起伏。
      李清欢一直是风纪委员会中的不稳定因素,她不像执行部中的穆曦微有明显的倾向,她对待身边这些称得上是“战友”的同伴们的态度总是摇摆不定,现在看来甚至和侵略者一方的关系也甚为融洽,这让郭启宁不得不心有疑虑。但她又是李家的幺女,是李清弈毫无原则维护的妹妹,若说她不顾家训亲近异种族也未免过分了些。谁也不能将她轻易的划归为某一类,当然也无人能够左右她,就算是个荒诞不经的回答,只要出自她口,那么就代表是她的决定。
      对面传来了敲击陶瓷的声音,那些对于李清欢的回答或气愤或失望的人们再一次被吸引了目光。从未开口的羲姬注视着陈末夏妆容精致的脸,之后转向了别处。刚刚是她修长的手指轻轻的弹跳,隐约描画了金色花纹的指甲边缘点在茶杯壁上发出了哒哒的清脆声音,杯中碧绿的茶水波纹一阵颤动,令人心头也是一颤。紧接着,她绯色的唇罕见的动了“我不爱听这些,想先去校园里逛逛,见谅。”
      另外三人没有作出回应,会议桌上的郭启宁仿佛还想说一些客套话,但她已经无声地站起来,迅速的离开了。
      会议室中的光线仿佛因她的离去而略微暗了下来,李清弈露出一丝不易被察觉的笑容又迅速的收回,他意识到羲姬在某些方面仍然和从前一样,这种天性中的无拘无束和身为贵族的洒脱高傲,也许无论经历什么事,都永远不会改变。就像他们曾共有的那部分回忆一样,不会因时间的流逝而消弭。

      她需要回到会场中了,缺席的时间已经太久太久,她不能忍受有任何不受控制的事情发生,因为李清欢已经是会场中最无法估量的未知数了。穆曦微把沾染了血迹的纸巾丢入马桶又冲了一次水,确认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之后打开了隔间的门走出来,在洗手池边一根一根仔细的冲洗自己沾血的手指。她的动作有些笨拙迟钝,这是脱力之后的后遗症,对于自己的肢端的不适应和艰难的控制让她身心俱疲。洗着洗着不得不顺便擦擦脸,把苍白的皮肤拍打的红润一些,避免露出大难不死的憔悴来露怯。
      抻平褶皱的衬衫,把领结摆放在锁骨最中间的位置,西装的衣领肩头也要保持成刚刚熨烫过的样子,最重要的是,穆曦微半张着嘴仔细的涂好了深玫瑰色的口红,把唇峰描画的细致锋利,她失去血色的嘴唇是一定要好好修饰成完美无瑕的地方。深吸一口气,她与刚刚从会场出来时别无二致,像一位包扎好了旧伤全副武装的战士,推开洗手间的门,那里就是新的战场。
      下一秒,她就后悔了。门外,羲姬正站在走廊落地窗前的阳光里,一半的身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另一半虽在阴影中但也灿然。她转过身来与穆曦微四目相接,和从前一样的冷傲,丰艳,不食人间烟火。周身镀上了阳光的影子,面容在背光的作用下模糊不清。
      “累了吗?”
      在穆曦微看来,对方似乎觉得空气实在尴尬,才不情愿的开口问候。可是既然都已经决绝的切断了联系,又何必强人所难的去相处呢。她并未意识到,按照羲姬一贯的做法是应该视而不见的经过她,头也不回地离开,根本不会有这样没头没脑的对话。
      “还好,你也会担心我们?”她心里悚然,因为不知道对方在门口站了多久,对自己刚刚的“状况”又清楚多少,更不知道她究竟来这里做什么。
      “当然。”对方冰川般死寂的脸上不会因她而产生一丝一毫的波动,穆曦微很早就想清楚了这一点,可她却总是不肯放弃,就连这短暂而匆忙的相遇也在她的三言两语下变的剑拔弩张。
      “是吗,那真是多谢了。”穆曦微的双臂在胸前交叉抱起来,气势汹汹的开口,一点都没有心存感激的意思,反倒一脸的强硬。
      羲姬仿佛松了一口气似的淡淡笑了,她背着光的面颊线条瞬间变得柔和了许多,犹如冰川在暖阳中融化时流下雪水“嗯,我知道。”
      穆曦微不明白她笑容的含义,事实上,对方的大部分举动她都不理解,对方的决绝回避,不留情面的一刀割断所有的牵绊联系,她不会忘记李清弈疑惑不解又失落无措的脸,明明曾是并肩作战又互相抚慰的挚友,他们却被毫不在乎的抛弃了,所以无论对方有怎样的理由,她都不能理解“你呢,议长夫人难道会有什么不开心的故事和我分享吗?”
      极夜降临,冰川复又凝结,生长的冰晶连阳光都封锁在了其中“没有。”
      穆曦微放下手微微俯身示意“那就好,我先回去了,议长夫人自便。”她也不再等待对方的回应,侧过身就离开了。高跟鞋敲打着瓷砖地面哒哒的响,听起来有一股子不服输的狠劲儿。
      羲姬呆立了一会儿,转过脸去看穆曦微的背影,这个背影她曾经看见过无数次。从年少的相识,她研究着对方超乎常人的能力和特质,到离开他们后,忍不住一再的窥视他们的近况,甚至曾以透明人的身份来参加过某些人的婚礼,对于身着鱼尾裙婚纱的穆曦微,她记忆犹新。如此真实而鲜活的背影,她却从未这样近距离的接触过,明明是难得一见的老朋友了,对方却连一个回眸都不愿意施舍。不过这样也好,她释然的放松了身体往走廊的另一端走去,他们也算是井水不犯河水,也算是各得其所。
      高跟鞋的声音停了下来,穆曦微已经走到了走廊尽头转弯的地方,只要转过这个弯,也许她们就再也没有了相遇的那一天,她还是想再看看她瘦弱的身影,也许对方也在等待着自己的回眸。她半侧着身子,却只看到身着白衣的故友渐行渐远,明明是好不容易才能够说上两句话的老朋友了,对方却能够狠下心来头也不回,连一个道别的挥手都吝啬给予。她幻想过无数次她们再相见的那一天,她说服自己放下骄傲只要听到了对方的道歉,就去买点她爱吃的桂花糕一起在校园里走一走,和念书的时候一样无拘无束。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她不必做这样的心理建设,因为对方根本不会说出那句话。她转回身,转过了拐角,缓慢地走到了会议室的门前,低着头像在祈祷又像在叹息,最终拉开门换上了礼貌的笑容,走进门内的一片光辉中。
      另一端的羲姬自然知道穆曦微停下脚步的动作,既然她知道,那么一墙之隔的约尔曼冈德当然也知道。她控制着步伐和脚步的声音,不因对方的举动而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只有这样,才能掩饰她们之间千丝万缕的感情,才能让自己的丈夫继续维持他高枕无忧的生活。当初那个从不掩饰自己喜怒哀乐的尊贵王女,现在也不过只是一个寄人篱下善于察言观色的普通女人而已。她已经逐渐学会了控制自己的一颦一笑,让它们适时的展现出或风情万种或楚楚可怜,当然也能不露声色,把每个午夜梦回的眼泪无声的倾泻入月下万里无垠的大海中。那么对这样的她来说,对流干了眼泪的女人来说,表面工夫是她最擅长的。她没有迟疑的往前走,直到听见了会议室的门锁咔哒一声,那仿佛是特赦令一般,让她放松下来,走进了电梯里。
      “您好,羲姬女士,好久不见,您过得还好吗?”Lilith的声音在电梯中响起,电子合成的音色中居然也听得出些相逢的喜悦。
      “我们认识吗?”1层的按钮自动亮起来,电梯带着羲姬高速下落。
      Lilith没有立刻给出回应,而是罕见的沉默了。电梯平稳地降落,羲姬走出门去已然换上了人类的装束,一头淡金色的长发倒未曾改变,浪花一样的裙摆让她看起来摇曳生姿。
      空气中仿佛站立了一位远眺她背影的少女,久久的凝望她离开的方向,一种既是怀念又是羡慕的目光如有实质的随着她的远去,将周围的一切都沾染上了哀伤又怀旧的潮湿气息。
      “…我们认识过的……”Lilith的声音轻而柔的消散在一拥而入的夏天的风中,那个透明的少女也一起在一片溽热中销声匿迹了。

      约尔曼冈德唇边的笑容扩大了几分“您还是和以前一样啊,李道长。”
      李清欢只是略抬起了头,眼神却锐利的锁定了对面看起来有些好整以暇的黑发男人,似乎在研究他说出这句话的潜台词,最终她还是延续了之前的平淡,收回目光,声音依然没有起伏“与你无关。”
      郭启宁清清嗓子,他明确地感受到对方的心情似乎并没有因为李清欢的不礼貌而受到影响,一时之间也顾不上去想他们之间的联系“我想议长先生已经很明白我们的意思了,研究进度,恕我们…”他并没有说完最后一个字,但是表达的意思已经再清楚不过。
      穆曦微已在座位上落定,听见尔萨彬彬有礼的话语,交叉在桌面上的手不由得捏紧了,刚刚缓解了出血与抽搐的胃又开始隐隐作痛“贵校的意思我们一直都很清楚,不过您方可能没有理解我们的意思。简单来说,在善于捕猎的猫面前,老鼠再高明的躲藏与反击,都是不会有用的,因为猫可以随时决定老鼠的生死,您觉得呢?校长先生。”
      漫长的沉默,李清弈按在穆曦微大腿上的手制止她冲动而激烈的质问后缓慢的收回。回想起尔萨带领所有异种族清除堕妖军队全部撤离放任堕妖横行的那一天,他也是这么的彬彬有礼又带着居高临下,回应来自于人类的询问“抱歉,请恕弗拉斯特不能再为诸位的家园提供这样的服务了,毕竟这无益于我们侵略工作的展开,这是我国议会的决定,请谅解。”像一柄锋利的餐叉,将遍体鳞伤的奴隶钉上十字架,固定他的四肢,品尝他的血肉,佐以陈酿的美酒和珍贵的鱼子酱。
      “我们明白,尔萨先生。”陈末夏的目光打量尔萨表情完美的脸,她神情笃定,有着别样的坚毅的美“不过关键在于,谁是猫,谁是老鼠,我说的对吗?约尔曼冈德先生。”
      完美的反击,绝地的反转,未必奏效但气势千钧。擅长以柔克刚的陈末夏在谈判这一方面从不令人失望,能够说服联合政府全力支持校方研究,能够把多方势力的纠葛压制在水平面之下互相制衡,她从来都不是,也永远不会是批评家们嘴里虚有其表的女人。
      陈末夏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在两方对峙的现在以及未来中,他们不会永远处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境况下,有源源不断的基垫者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献在这里,为的就是师夷长技以制夷。从一开始主动前往约尔曼冈德的栖身之所寻求帮助其实只为了试探他的态度,到现在他显然已经如他们所料开始急切的需要准确消息来把握整体情况,主动权已经开始向他们转移了。
      “其实,议长先生。您很早就已经大概把握我们的研究进度了不是吗?”坐在最右端还未发言的纪舒远忽然开口了,他看起来刚刚离开实验室没多久,穿着白色的研究服,眼窝有些凹陷,却丝毫没有疲态“毕竟我们曾带着一些重要的信息拜访过您,我想这也是您如此急不可耐前来交流的原因。如果您还需要了解更多的话,不如我们还是等您的夫人回来一起再多聊聊吧?”
      如果说刚刚陈末夏的几句话只是迫于情势的回击,那么这几句话称之为进攻与威胁则毫不为过。从弗拉斯特几位来宾变幻莫测的脸色就能够猜的出来,这些话对于他们的冲击是怎样的声势浩大。
      那天主人脸上的薄怒尔萨记忆犹新,凡是涉及到夫人的事,那么就不会轻易在主人这里蜻蜓点水般掠过。他虽然不知道薄笺上的具体内容,但知道它是为数不多能够影响主人决策的东西,就足够了。可是这是一场势在必得的会谈,他被允许发言,就代表着主人不容置喙的态度与决定“请诸位放松,我们并无恶意,所以未必要如此针锋相对。”
      郭启宁皱着眉头,他对于现在两方所讨论的话题一无所知。他不知道“重要信息”的存在,更不知道这个“重要信息”与议长夫人又有什么令对面这个唯我独尊的妖怪都要迟疑的隐秘关系。他们的访问记录他曾一遍遍的筛查过,可那只是一次失败的洽谈,人类空手而归的又一次耻辱。现在看来,显然有什么不可知的事情没有被按照规定记录在案,但仿佛只有自己是一头雾水的那一个。好不容易消灭的久违的失控感卷土重来,和十多年前他来到这所学院时一样,但那时的激动与新奇早已不复存在,被无穷无尽的忧虑与隐瞒带来的愤怒所替代。
      “尔萨,可以了。”约尔曼冈德制止了尔萨之后的发言,他在纪舒远开口时便收起了笑容,房间中的光线似乎都因他古井无波的眼神变得幽暗了几分“既然纪先生主动提起了这个话题…”他的身上散发出了少见的无可奈何,不由得让在场人类中的某些还不清楚所有真相的几位疑惑,究竟是什么缘故能限制住这位无所不能的妖怪,他不再欲言又止,而是首次在与人类的会话中展露了弱势“看来是我唐突了,会议可否就进行到这里,羲儿希望我陪她逛逛,很多年没有回来,她很怀念作为人类生活的日子,请原谅。”
      陈末夏笑着点点头,和对方同时起身,她并不乘胜追击,而是巧妙的回避了锋芒毕露的情况发生“当然,诸位是我们的贵客。学院在几位临校期间会开放所有可参观的区域,想必议长先生也不需要我们每时每刻的陪同,学院秘书Lilith会代我照顾,几位自便就好。”
      约尔曼冈德似乎从刚刚的失态中找回了理智,也看不出他和之前有什么分别“校长先生应该也有不少事要忙,我们按照定好的行程安排来活动就可以了。”
      他的话语意有所指,陈末夏一点也不意外,郭启宁对于上次两方会面的“意外收获”一无所知,他虽在约尔曼冈德前来访问前的内部会议中提出过关于他提供基因样本的怀疑,但当时并没有做出明确的解释。因此在刚刚的谈话中因惊疑流露出的强烈情绪,虽然只是一瞬间的暴露,但无疑让对方捕捉到了人类内部之中矛盾的端倪。他是一个专于深思熟虑的可怕男人,这件事必须立刻解决,如果被他利用挑拨离间,那么后果不堪设想。她以得体的微笑回应,一点也不露怯。
      他们接连走出会议室,在电梯口道别,李清弈带领着弗拉斯特的来访者乘坐电梯离开,纪舒远早在走出会议室时就从另一端的电梯离开回去了他的实验室。穆曦微走在人群最后靠在墙边,赵扬帆的背影在她模糊的视线里格外的鲜明。
      “校长先生,我是否有权知道你隐瞒的某些事?”郭启宁松了松领带,叹了口气“如果你对风纪委员会作出的某些工作不满意,可以直接提出来,没必要在这些事情上面做文章。”
      张封鸿在整场会议中一直保持着沉默,说实话,他在某种程度上,对这些问题不感兴趣,当下最重要的是培养学生能力,执行部中太缺乏新鲜的血液,而只有提升了执行官队伍的整体素质,人类才真正有了说话的底气,与其和对方玩这种你来我往的文字游戏,倒不如踏踏实实做好学生训练,培养出多个可堪重用的执行官,把堕妖战场牢牢控制住的好。他看着陈末夏的背影,说实话,这个小姑娘和她哥哥的性格真是一模一样,看着温温吞吞的一副好脾气又好说话的样子,实际上谁都不好惹,自己认定的事儿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您火气可有点儿大啊,主席注意身体。”李清欢主动开口说话,只是言语中颇有点不尊敬和嘲讽的态度。按道理来说,她是风纪委员会的重要成员,怎么划分也是郭启宁的属下,这么一想,倒听不出她是在讽刺还是在开玩笑了。
      “这时候倒不觉得与你无关了?因为你的恣意妄为,学校每年的支出总是超标,你也要好好反省一下。”郭启宁虽然不满她一贯的做派,奈何李家在整个堕妖战场中的突出贡献,一时也不能拿她怎样。这话如果是不明就里的旁观者来听,只会觉得他们的关系亲密无间,俨然是正面战场与后勤补给的关系。
      陈末夏转过身面对着郭启宁,她身高一般,此时穿着一双定制的黑色高跟鞋才勉强与郭启宁平视“主席是在质疑我的工作吗?”
      四下安静,陈末夏任职至今一直都以亲和的形象待人接物,从不与人争执也不曾动怒。令人记忆犹新的白夜小队脱离任务失联事件,这还只是好听的说法,如果严格按照执行手册,将那样的行为定义成“叛变”也无不妥,在政府代表怒气冲冲地坐在会客室里等待校方解释的时候,她的从容和恬淡依然不动如山的支持着处变不惊的美好形象,安抚四方,处理学生,每一件事都井井有条。像这样语气严肃又带着浓浓质问之意的话语,她从未在大庭广众之下怒斥过任何人。
      郭启宁摆摆手“陈校长的反应过大了,我只是不希望信息不对称的情况发生…”他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对于这个女人,他看得很清楚。她是不会容许任何怀疑和背叛出现的,惧怕怀疑的人有两种,一种是因怀疑正中心事而恼羞成怒,另一种是因怀疑侮辱行事正直而义愤填膺。在这一点上,郭启宁没什么好纠结的,陈末夏无疑是第二种人。
      “他们夫妇看起来不像表面上这么和谐,在上次的访问里,我们送去了一些让他们的关系更不和谐的东西。约尔曼冈德顾忌这个,所以不会再穷追不舍,这个也算是我们好不容易得到的一点小武器。”陈末夏有些冷脸,她知道这个时候必须要以这样的态度来面对,结合她一贯的和蔼,才有更令人信服的效果“不过具体是什么东西,如果李清欢愿意和您分享她的家族密法的话,您应该会了解的比我更多。不过不用再通知我了,因为我不会随意质疑与我共事十年的朋友。”
      她说完便穿过人群离开了,这个时候应该是往顶层的校长办公室去处理校务。没有人敢出声喊住她,因为从来没有人见过她生气的样子,众人的目光随着她远去的背影眼神各异,或是惊讶或是刮目相看。只有穆曦微在心里偷偷的笑,自己的闺中密友也有任性耍酷的时候,看来她真的是很开心自己又打了漂亮的一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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