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羲隐中录》高沧

154、樱花所歌的那一夜（6）

　　这安宁的征程直到月上中天，新生成的巨桥横跨平滑如镜的河面，桥身的巨石渗出水渍，布着墨绿的青苔，踩上去有软绵绵的舒适感，却也滑溜溜的让人有些心颤。而赵扬帆眼中，比这座稳固坚实的庞然大物更引人瞩目的是，石阶上细心拆开包装的压缩饼干。从这里经过的天敌，似乎有着与坚硬皮囊矛盾的柔软心肠，为猎物留下了对她们来说相当宝贵的一餐。
　　男孩戳了戳那掌心大小不会移动的米白色方块，将这小小的发现捧在手心里，慢慢挪动步子，往桥那边蹭过去。皓月如水，辉光在远处相对而坐的影子上流淌，让他分不清那两个从天而降的人，哪一个真心实意，哪一个绵里藏针。
　　但这些似乎是没有必要分辨清楚的事，分不清水中月与天上月，分不清梦中蝶与蝶梦中，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它们存在着，陪伴着，足够美好。而也许，为想要分辨清楚所做的努力，与付出的心血，也可以为人歌颂。
　　“姐姐。”
　　是沐浴了月光的缘故吧，集中在一起的眼神，比黑暗中坚实的树干枝脉与海中的祈愿都要安稳，让人能够心无杂念的沉沉睡去，并怀着温暖的爱迎接一个绚烂的日出。
　　“是怕黑了么？”从男孩缩在裤缝边的小手——尽管那不太能够被称为裤子，但它的确分出了左右两条裤管——与忐忑的神情，穆曦微很轻易的下了无关大雅的定论。
　　“嗯，这样大的孩子，确实，是会怕黑的。”高恩星点亮了手腕上微型设备的应急灯，将其拆下来放在与穆曦微之间的空地上。“有灯光了，是不是好一些？”
　　男孩蹲了好一会，痴痴的看着那灯光，与围成了小小港湾的两个人类，声音闷闷的。“你们从天上来吗？”
　　隔着朦胧的光，高恩星握住穆曦微的手轻轻捏了捏，示意她不要开口。“是的，我们在天上看到这里很美，就跑下来逛逛。”
　　“可是你们说了，这里很危险。”
　　“如果是没有来过的地方，因为好奇，所以即使危险，我们也想来看看不一样的景色。”
　　“即使危险…即使危险……”男孩呢喃着这些没头没脑的话，那灯光之后的面容有些看不清晰，他只得努力的睁大自己的眼睛，努力去追随生命中出现的第一个希望。“我，我也想和你们一起，我也很好奇，我不怕危险。”
　　赵扬帆清楚地看到高恩星的瞳仁中，男孩的倒影，以及渴望的眼神，熠熠生辉。
　　“这不行。”穆曦微没有松开高恩星的手，她们谁都没有与堕妖长久相处的经验，何况是这么古怪的人形堕妖，在长夜漫漫之中，对方无疑给她了不少决心与胆量。一直以来，她们都是相互扶持的伙伴。
　　高恩星思索了几秒钟，换上了笑脸安慰低落的男孩。“现在当然不行，如果是去冒险，那么要和家人好好说清楚呀。姐姐们也是经过家人同意的，等你的家人同意，如果你还愿意的话，就可以和姐姐们一起，去其他你想去的地方啦。”
　　“想去的地方？”
　　“对，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在高恩星耐心的引导下，男孩的情绪归于平静。
　　“我不知道……我的井，我想去找我的井。”
　　眼见话题又转回到这个地方，高恩星全无厌烦，煞有介事的点着头。
　　“我想和姐姐们一起去，姐姐会喜欢我的井吗？”
　　“如果是你重视的……井，那一定很美好很珍贵，你是个好孩子，姐姐们会保护好你和你的井的。”这问题并不难应付，高恩星的语气也没有破绽，但无疑，执行官们都有些心虚。
　　“真好，姐姐，你们是真好真好的姐姐。”
　　事到如今，赵扬帆已经不是那么着急逃离这个时空错乱的地方。他虽然从未轻视过执行官的工作也不会小看他们所经受的危机，但目前的情况也远超他的预期。如果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樱血记忆中的事实，那么比起仓皇撤退，他更想弄清楚当年这个任务的结果是什么，这些“姐姐”自然不会践行自己的诺言，那么她们又做出了什么决定。
　　然而，每当男孩呼唤起她们，却又让人深刻地体会背弃誓约的痛苦。或是注目一朵绽开的春桃，或是拨开蛛网拯救一只绚烂的蝶，或只是静静的伫立在晨辉里，脚下溪流淙淙，于是几个夜晚过去，男孩长成少年，似乎急不可耐的想开始自己的旅程。
　　“姐姐，为什么花有五瓣？”于是春风有了形状与味道。
　　“没有了蝴蝶，蜘蛛会挨饿吗？可是蝴蝶很可怜，我舍不得。”除了这只蝴蝶，或许也期望能拯救更多的生灵。
　　“水一直在流，姐姐，他会累吗？”如果陪着他一起走，是不是无论多么遥远的目的地，都终有到达的一天。
　　有时是言无不尽的高恩星，有时是词句恳切的穆曦微。没有隐瞒或刻意的伪装，没有不耐与假意逢迎，她们一字一句的回答男孩的问题，通俗而清楚的向对方展现了一个超脱他一贯认知的大千世界。
　　即便是做足了心理建设的赵扬帆，亦逐渐产生了不切实际的遐想。因为男孩的问题是那样质朴而理所当然，执行官们的解释巨细无遗又饱含深思熟虑后的妥当，他能够清楚的感觉到，她们对于这个生命，哪怕是不久之后要亲自抹去的生命，仍报以生而为人的尊重。教会他信任，教会他博爱与仁慈，教他用最善良真诚的目光，去一视同仁的看待其他更广阔的世界里，与他相似又不同的所有生命。
　　身为教师与学者，她们无可指摘，而身为执行官，她们却唯有一点失职。
　　对于堕妖，对于任何历经苦难的灵魂，最不应该做的，就是在赋予他们希望之后，又无情剥夺。
　　那树上的巨茧中是数以千计的凋亡躯体，那井中的水是一层浓过一层层层渗透晕染的血浆胞液，那海中，那累累白骨的尸海，埋葬蒙昧无知，却也剥夺修正歉疚的权利与机会。
　　“他的手，他的膝盖，他的肝脏，还有他的牙齿，他们最厉害的地方，我都好好保存下来了。”
　　男孩穿行在自己的藏金屋中，指点江山，向来宾展示自己壮美艳丽的稀世珍宝。
　　“还有指甲，有眼睛……就保存在我这里呀，多亏了这些，我才能遇到姐姐们。”
　　春寒料峭，冷月高悬，风吹起来了。
　　视野骤然转暗，紧接着便是一片漆黑。被剥夺了视觉的赵扬帆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其实并不需要这样做，风撕开伤口切碎枝干的声音，咆哮着降临，呼号起超度亡灵的笙歌，他听见地壳的变动，岩土重聚成脊肆意生长，刺破混沌的血膜，将逃窜的妖兽钉死在新生前的祭坛中反复折叠锻打。
　　血与陈旧的尸骸味道，春天的早樱落在雨过的潮湿泥土中，淡淡的甜与冽。
　　“会喜欢的，你们说过会喜欢的！”
　　“你们骗我，为什么骗我。”
　　“你们一开始就该杀了我……”
　　“一开始……”
　　山崩石裂的震颤，一株株岩脊炸开遍地的新芽，交错着成为灵与肉都无法逃脱的桎梏。风中的扈从们擦亮镰刀一拥而入，枝芽间的缝隙，无处不是杀戮的光影。
　　穆曦微回头，高恩星立在高度正好的岩脊顶端，俯瞰她脚下为强权俯首称臣的残余肢体，那张被飞舞的乱发迷乱的脸，看不清正交织着的是什么样的复杂情感。直到她砸在血泅湿的腥臭土地上，重瓣的樱顶破皮肤，在指尖上开出花来。
　　似乎那棵本应在她们面前怒放到极致的巨木，寄宿在这个女人的身体中，在此刻万物悄然的夜里，颂赞起春的降临。
　　视野亮暗往复，赵扬帆知道，这是某个罪魁祸首孱弱的缓慢眨眼，不仅仅是自己，或许这个刚刚诞生的孩子也想要再看一眼，那个把整个世界都装进小港湾送给他的人。而一张薄薄的包装纸飘落下来，遮蔽了最后的视线。
　　长夜来临的最后一刻，他努力地辨认着不断放大的文字与颜色，直到被黑暗吞没。
　　“姬临学院执行部……生产日期……哈密瓜味……”
　　在黑暗中睁开眼睛，依然是黑暗。
　　这让人分不清楚自己是否真正睁眼，亦分不清楚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