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羲隐中录》高沧

151、樱花所歌的那一夜（3）

　　“如果数值波动还是现在这种紊乱的情况，就需要采取……”
　　“我来这里不是做这些事的。”
　　“不需要你做什么，中和血清的效用已经非常稳定了。”
　　“……试验品总不是万无一失的，人类和白鼠再怎么相似，也不是百分之百的把握。”
　　“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羲姬，任何事，任何疾病，治愈的结果都不是百分之百的。我们只能无限接近于……”
　　“不，我可以，纪舒远……你还是，还是可以和以前一样，相信我。”
　　能够毫无顾忌打断纪舒远说话，数次，的人。至少瓦莲莉娅见所未见，作为学院里少见的普通人，导师周身所萦绕的氛围，或者说类似于“气场”之类的某种恒定稳固的无形结界，没有人能够像这样轻而易举的打破，甚至从未被打破，更甚至没有人敢去预估冒犯的后果。他的神态语调、声音气味，是一条标准的正弦函数曲线，无穷尽的蔓延到无限的坐标空间中去，不受任何影响与控制，却已经是一丝不苟的严苛。
　　四周一片寂静，每个正在实验室中忙碌的教师学生都将呼吸压的又轻又缓，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虽然纪舒远不是会迁怒无辜的人，但谁知这位突然大驾光临的异世界来客是什么性子。
　　“不，这与信任无关。”即使坐标轴上闯入势如破竹的幂指曲线，正弦也沿着他亘古不变的路径，继续延伸下去，不被任何外力打扰。“我们是人类，我们有人类的解决方式，总有一天，我们能够完全独立的面对这一切。”
　　“如你所说，你不能完全的确定，这一天一定会到来，至少现在还没有到来。”
　　“嗯。你说得对。”纪舒远低下头，状似无意的抚摸穆曦微的电子记录档案。“这只是普通的一天……”实验室的强化玻璃没有来得及更换，隔着交错纵横的裂纹，女人的面容是肉眼可见的消瘦灰败。“但也一定是，更加接近我们所追求的那个目标的一天。我能够确定的是，如果不这样做，那么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精灵没有再争辩，实际上他们你来我往的对话，也算不上争辩，无论周围的人类是否因她肃穆的神情提心吊胆。她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完全的将穆曦微掌握，或者说严密的保护在身边，以各种方式。她也知道，纪舒远所说的那一天，也是自己必须要做出抉择的时刻。
　　抉择并不艰难，艰难的是所要面临的结果。
　　她毫不迟疑地站在必败的这一方，充满了对已注定了结果的恐惧。死亡无可畏，约尔曼冈德有巨细无遗的各种方案迫使她活着，活在他的身边。亦有千方百计地筹谋，令她苦不堪言，苦于挣扎无果，苦于物是人非的劫后独活，苦于天命难违。
　　“好，但我依然会一直在这里。”
　　从很久以前第一眼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区别，纪舒远就能够确定，他，他们这所有人，都再也与她脱不开干系，无所谓因她幸福或痛苦，无所谓是否牵扯到人类的旦夕祸福，只是她的立场、她的决心、她不甘于束缚不屈于命运的所有，就已将他们所要走的道路与必将遭受的苦难盖棺定论。
　　“嗯。”
　　他做好了所有的准备，他们每个人都一样。成为她的朋友而不是软肋，成为她的亲人而不是掣肘。那些年少遍历的风光，足以支撑起绵长到一生的羁绊，让他们这些泥淖中的冒险家，第一万次鼓起勇气，向新的希望挣扎。
　　在距离地面超过15米的地下，隔着厚之又厚的混凝土与密不透风的钢板，香取夏绪听不到来自外界的任何声音。审查会最后的麻醉剂冷箭效用消失后，睁开眼便是陌生的天花板，以及更加陌生的单薄病号服。
　　这是一间环境尚佳的一人居，排除电子设备的干扰，起居饮食无后顾之忧，除去正对单人床的巨大漆黑玻璃倒映出的空洞令人心惊以外，没有任何怠慢或伤害她的地方。
　　不过很快，她就习惯了这样被圈禁的日复一日的枯燥，与剥夺自由的凌#*辱。这似乎可以归功于姬临学院全面的素质教育与心理疏导，当然也可归功于这被优化塑造的身体。躯体得到重组提升，那么精神也必然因此升华坚韧，风纪委员会试图接受这个不无道理的说法，即使他们中的确有人窥见真相，也不愿意大张旗鼓将些微的温存公之于众。
　　“监视设备是不采声的，她可以通过门边的内部电话和我沟通。”
　　“这样的设计和学院里其他地方，有点不太一样。”郭启宁其实并不想听从那些“要求与建议”，毕竟现在他与学生们的关系不可谓不紧张，尤其是这位香取夏绪，在第一天见到防窥玻璃后的自己时，释放出的低温让人遍体生寒，这还是在她并不清楚玻璃后的声音究竟有何种力量，又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影响的情况下。
　　“当然，其他地方给学生们提供方便舒适的学习环境。而这里，给我们提供舒适的……工作环境。毕竟来到这里的观察目标，很可能并不配合，很可能非常的……聒噪。记录噪音对我来说，是没有意义的。”
　　Lilith只是如实解释他的疑问，但这显然引起了更大的疑惑。“只从行为举止就来判断目标的危险性，是不是有些太武断了？你怎么保证他们安静下来之后，会怀着满腹抱怨主动联系我们？”对这些学生的秉性，郭启宁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即使看起来谦和温柔，也一定有执迷不悟的一面。更何况他们自己心里也相当清楚，除了这种环境尚佳的禁闭，学院无计可施，或者说，他们并不在乎学院的绝大多数处置。
　　的确，如果不在乎人性与尊严，这里是相当优渥的养老圣地。
　　然而没有人是一座应该被囚禁的孤岛，越是强大的人，越反感在唾弃中被与世隔离，年轻好胜的人们，更甚于此。风纪委员会赌的，就是这一点。
　　“校长先生，试想您独自进入这个空间。没有任何人叨扰您的休息，当然您也无从得知外界的任何消息，日复一日面对着完全相同的每一餐。您不知道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因为这里没有钟表，您甚至不知道自己居住了多久，还将居住多久，因为您的生命只在那个窄小的送餐窗口之间，而已。”Lilith不经意间调整了语气，于是这些话听起来更加的刺耳了。“对于香取夏绪来说，您可以认为，从她进入这个房间开始，属于她的时光，已经凝固了。还要提醒您的是，她是在麻醉中被送进来的。您觉得，她能够坚持多久呢？”
　　这样的问法，不如换成“您希望这种惩罚持续多久，两个月？半年？十年？六十年？”对于执行官来说，他们漫长的生命铸就了他们必须承担的诸多记忆与责任，但这份漫长，让一切苛责，都更加漫长。
　　“她还是不愿意把事情讲清楚么？太倔强了。”
　　“与其说她拒绝提供信息，不如说她无法提供我们满意的信息。所有她口述形成的报告都已经经过您的查阅，只是，并不能呈递给联合政府，对么？”
　　郭启宁并不想和一个人工智能谈论这些表面上看来正因权力倾轧体罚学生的细节，即便这些话很难入耳，不过越难入耳，对他来说便越真实。提醒着他，这是自己无法做出改变的事实。“找到从云州逃走的堕妖了么？”
　　Lilith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将监控画面调转到了其他房间。辨认这两个房间的唯一标识是，居住着不同的囚徒。
　　“监视画面挪开了。”
　　Lilith说的没错，被整个世界遗忘的孤寂，无可控制自己命运的恐惧，常人的确难以忍受，但香取夏绪却希望这段时间可以过得缓慢一些，再缓慢一些，让她能够把这个声音、这个人，牢牢地映在脑海中。无人知晓他此刻的温柔，这让女孩既想向所有人炫耀，又忍不住独自私藏。
　　“嗯，是Lilith在帮我们么？”柔和的灯光在她的发顶投下白色光圈，是别样的纯净，越发显得这形单影只的身影瘦弱无力。
　　那声音从房屋角落的通风管道传来，有着些许空旷的回音，是个平和而清朗的少年，让人心中渐生笃定的底气。“是的，她会转移其他人的视线，会支持我和你的对话，也会……”
　　“嗯？”就着停顿，香取夏绪垂在床边的双腿晃悠着，想到了什么似的半埋着头笑起来。“她会和你开玩笑是吗？”
　　“……嗯，还好。”李渺颜靠在柔软的枕头上，洗过后烘干的发蓬松的趴在额头边，卸下眼镜，整个世界蒙上薄雾，一层温暖的，能让人安睡的雾。“现在是晚上9点50，困么？”
　　“你下次试试你早上起来的时候就喊我起床，我应该这时候就会困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是否是掩唇笑着呢。他们已经许久没有再见过，他却觉得对方好像就坐在房间书桌边的椅子上，白雪的辉光渗透漫长的夜，与窗边的风铃合唱。
　　“你先睡吧，我想再过10分钟。”
　　“……”他忽然明白，找到她的那一刻，口中念念有词的数字是什么。在独自捱过不知多久的无助里，她唯一能够计算时间的方式，是一秒一秒的默数。那么要数到几千几万，才等到朋友的问候，才等到自己的晚安。“不急。”
　　没有听出李渺颜情绪的变化，香取夏绪只觉得此刻，明明是某个不知名的时刻，她的生命却真正流动起来。多么奇妙的感受，困居方寸之间令自己成为失聪的盲人，她却因此听到了微不可察的絮语，看到了全新的风景。“嗯……老师们这么晚还在工作，大概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学生吧。”
　　“这个，可以看作是夸奖么？”
　　“你觉得呢？”
　　“是夸奖，我们当面谈谈怎么样？”并没有心跳过速的紧张，但脑顶却也忍不住热了起来。对于胜券在握的答案，依然会从心底生长出超出预期的参天大树，包裹两颗相似的心脏一同跳动，互相张望着彼此身边的世界，缓慢而坚定的，走进彼此的生命中。
　　“好呀。”
　　这是不可能的，她做好了余生面对这座囚牢，面对灰色钢板墙壁的准备，因为即使是这样，也好过消散在风雪中。卡特琳娜就在不远而未知的地方，经受与自己相同的一切，那么如果真的做出了那些人期望的答案，对于已经遭到革职封锁的陈末夏来说是雪上加霜，对于无视律法施以援手的卡特琳娜，在已经被指控“人体试验”的前提下，她不知道如果再扣上什么欲加之罪，对方要怎么支持得过去。
　　但她的答案依旧轻快明媚，好像他们真的只是各自躺在宿舍的小床上，在一个稀松平常的夏末夜晚，谈论第二天的约会，好像他们并不是深谋远虑的少年和幽禁地下的少女，好像他们只要站起来，就能将彼此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