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羲隐中录》高沧

135、魔盒（6）

　　对于尔萨来说，最喜欢的事，是在光照充沛的整洁厨室准备间，泡出一壶浓淡合宜的香茶。议长夫妇对各式花果茶情有独钟，久而久之，他与洛芙都练就了一番好手艺。
　　轻敲房门后，他打开了门锁，推门而入。盛放玫瑰红茶的陶瓷托盘悬浮在他身后的半空中，轻车熟路飞至宽大书桌边的木质茶桌落下，发出咔哒一声响。
　　“今天准备的是墨红玫瑰与武夷红茶，为了中和口味，加入了一些朗姆酒腌渍过的覆盆子。议长大人？”
　　海风挤满了这间空荡的书房，乌木镇纸端正压在几页轻薄的文档纸上，黑色的羽毛笔随意搭在镇纸的一端，笔尖犹润。看得出，房间的主人应当是刚刚离开，以至于他的残余气息还未散去，让他的仆人产生某种主人忙于公务无暇回应的错觉。
　　茶香果香糅合，在风中飘散，尔萨稍愣。
　　主人很少不告而别，身为整个弗拉斯特联合国的议长与执政官，身上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与安排确定好的各项工作计划，哪怕只是一点点与日程表的脱离，都有可能引起一连串的延误与失控。而身为特别助理与私人秘书，他的职责，就是协调好主人的一切，包括他的所有工作与私人安排，猜测体察他的习惯与喜好，将它们维持在微妙的平衡。从千百年前，便是如此。
　　曾有过这样的情况么，他闭了闭眼睛，记忆中那样的时刻已经蒙上了厚重的灰尘，他记不清了。
　　气压波动，夏风拂过，翻开的书页哗啦啦抖动，展开全新的一页。五指在风中轻轻一捏，青色的风元素压缩成半透明的翼状书签。尔萨走过去，轻轻按住抖动的纸张，缓慢的翻过一页一页，将被风吹乱的书籍复原到他进房间时就观察到的原样，并夹好书签。被服务者消失不见，那么服务者也无需鞍前马后匆匆忙忙。
　　而仅仅是整理书页的功夫，流水声响，禁锢在壶中的清香挣脱开来，声势浩荡的征服它们的新领地。
　　“今天怎么没有些小吃？”
　　妖怪举起了冒着淡淡水汽的瓷杯，站在蒙着白纱的窗边向外眺望，轻而易举就能看到庭院里的场景，有人侧倚在象牙白色的躺椅上，赤脚从头顶张开的阳伞边缘露出来，在热辣的阳光下，指尖湿润发红。金色的长发铺陈开来，顺着躺椅缝隙流淌，如熔金丝练般肆意挥洒。
　　“原本准备了菠萝巴斯克蛋糕，但夫人有些其他的吩咐，所以并没有给您送来，您如果还有需要的话，我这就去安排。”理好书本的尔萨低头，并不惊讶于主人的现身。对于主人来说，他在任何时间出现在任何地方都是合理的，对方没有开口说明，也就代表并不是自己应当了解的事。
　　“嗯，她恐怕不会有那个心情。”约尔曼冈徳稍抿茶水，面色罕见的有些沉重。“尔萨。”
　　“是。”无论两人独处，还是公众场合，他极少呼唤自己的名字。主仆之间的默契能够让他准确分辨哪些指令需要自己执行，哪些又只是一句轻飘飘的话语，如同它们被随意抛出的样子。
　　“如果她问起来，你可以如实回答。是我给了那个男人重生的机会，没什么特别的理由。”这倒不是真心话了，他是个绝对理性的妖怪，一切决定都事出有因。只不过情况发展得比他预计的要快也要更加恶劣，或许这只是巧合，或许还有其他势力暗中谋划，他都不得不稍加干预。无所谓进展速度的快慢，只保证结果不偏离既定的方向，这样更有效率，也更符合他的原则。胜利者总因满手的血腥而饱受诟病，而他，将打破这个旧则。
　　不过那个人类孤注一掷的样子似乎有几分熟悉，某个夏末秋初的会面中，自己似乎曾被相同的目光注视过。称不上冒犯，因为你不会把脚下蝼蚁的示威看做冒犯，相反的，他们的目光愈是不卑不亢，他们的神情愈是坚韧不屈，他们所做的抗争与抉择愈是自我陶醉感动，他们就愈是有趣。
　　妖怪甚至有些理解妻子对人类的偏爱，对这个世界的偏爱。当然了，因为他们从不曾抬头仰望云端之上的世界，那么也就无可获悉自己挣扎的丑态，是何等的微不可察，如蚍蜉撼树，徒增笑料。这样的角色，他们的人生自然是热闹非凡，只是旁观，就已经足够精彩了。
　　“明白。”
　　尔萨稍躬身退出房间，新的风暴已经来临。
　　能大胆到面对面来质问自己，是约尔曼冈德从未想到的。这种挑战自己孤注一掷的做法，已经许多年没有从她身上看到过了。他几乎以为对方再也不会回到从前那样，狂放、乖张、执拗、一腔热血又娇憨可爱，让自己爱之不及恨之不及的模样。
　　他喜上眉梢。
　　“你做了什么？”纵然满身的绸带风平浪静，但她身边的所有存在，都是见血封喉的武器。
　　“我让赵扬帆完成了转化。”
　　“让他成为下一个微微是吗？”
　　在满屋一触即发的光刃之中，妖怪轻轻叹了口气，揉了揉自己的睛明穴。“你从不相信我…即使我们已经这么的…亲密。”亲密到能够共享食物、居所、社交，能够共享梦境、目标、生命，当然，还享受彼此的身体，享受交融的血液与共生的心脏。
　　“从那一天开始，我们就不再亲密。”你抛下我的那一天，我决定抛下你的那一天，孤立在涌动岩浆的火山口渺万里层云的那一天，一跃而下的那一刻，我们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亲密。“是你，亲手结束了这段关系。”
　　妖怪皱眉，缓步靠近。光华幻移，几个闪动之间，割破他的脸颊与颈侧，血液很快沁出，但并不能够阻隔他的脚步。“羲儿，我很抱歉。一直很抱歉，我们应该好好谈谈。”
　　“你曾有126年的时间可以向我解释，但是现在，我不想给你这个机会。”如果他抱有这样的态度，那么她就能再挣扎到更多的机会。怒气冲冲让她有些失去判断力，对方再怎么急于求成看到人类的落败，也不至于在自己面前堂而皇之的有什么暗箱操作。那么这之中究竟出现了什么问题，她必须要做个了断。面对丈夫的示弱，她忽然有了底气。“我也不喜欢听到道歉，你应该很清楚的……”
　　她没再顾及对方身上的伤口，以及他柔软的神色。就这样留下了最后一句仿佛诀别似的话语，便闪身消失。
　　握紧了拳又松开，面颊的破口已经愈合，而手背的伤口则崩裂出新鲜的血液，但他并不做理会。
　　“你不喜欢原谅……”
　　你不需要原谅，因为时间将消弭一切，没有能够永恒的恩情与罪罚，唯有我们牢不可破的羁绊，唯有我对你的爱，唯有我们共有的时空，是凌驾于一切的铁则，是我所有决定的出发与归宿。总有一天，你会回到我身边，留在我身边。
　　我们一起，创造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