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羲隐中录》高沧

124、处决的破晓（8）

　　体察着主人的心情波动，无论是蛇群的骚动还是结晶的呼吸，都肉眼可见的衰弱下去。卡特琳娜静静地注视微型终端上简短的命令文件，寥寥几句就说尽了她身边数条生命的归宿，令她想起那张单薄的录取通知书，也是寥寥几句，就可以让她义无反顾的从一个牢笼，跳入另一个。
　　通讯频道里每一个人都在确认，那么他们每一个人，都成为囚牢的栅栏，只要是囚牢，那么就有斩碎它的那一天。
　　无论早晚，那一天一定会到来。
　　“卡卡…”林妙妙想要再靠近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能够让对方感觉到她不是孤身一人，也好。
　　她们已经做到了最好，再去追逐的路太艰辛，彼此扶持着走下去就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还怎么分出多余的仁慈给那些额外的累赘。
　　那么这算是践行了自己的诺言吗，我会跟你站在一起，我要跟你站在一起。即使这在别人看来根本是无关紧要的割舍，可我知道的，我知道他们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因为我有和你相同的体验，或许也将和你承受相同的痛苦。可是我们不能因为害怕失去，就不去追求不去拥有，正因为这些痛苦的存在，我们才知道美好的珍贵，才知道彼此的珍贵。
　　她记得不久前，卡特琳娜在通讯频道里确认任务安排的表情，在雨中，犹豫着不安着，又悲伤着，像一片掩映在风云中的月光，明暗变化之中，藏起所有的脆弱与无奈。而现在，这片游移的月光终于黯淡了，因为疲倦的月球不再想要去反射太阳的恩赐，因为她背过身的另一面，从未得到体谅。
　　自己曾大言不惭说过的那些话，粗陋的区分那些无数人前仆后继的事业，可到现在，她回首去想。有多少事能够明明白白的区分对错，是非曲直又哪有什么明确的界限，而更多，则是不知对错也应该去做的事，是明知与自己秉持的正义相违背也应该去做的事。有关抉择，有关放弃，有关……失约。摧毁云州的罪责尚不可推卸，又有了推动整个堕妖研究事业向前的使命，她很想再找出些细枝末节的理由，但每一个人都不约而同的，站在了制高点。
　　“……”林妙妙刚要开口，Lilith的声音适时响起。
　　“任务计划已更新，请确认。”
　　通讯频道里的确认消息似乎是来自队友们无言的劝告，没有人试图开口做无谓的解释，他们心知肚明，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即使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也并不意味着，自己能够大言不惭的指点别人的决定。她们是那么值得所有人爱的一对少女，也只有她们彼此，能成为她们最后的依靠。
　　“妙妙，别去！”李渺梧只得到了一个淡淡的回眸，他沉寂下来。那姑娘从来没有因为自己止住过脚步，这也是她吸引自己的无他理由。身上带着光的人，总会让人禁不住想去追随。
　　她踩下的每一步，蛇群避让后又重新占领原处，油彩有方向的寂静流动，在生命最后的时刻，他们显现出了超出年龄的理智，这又未尝不是卡特琳娜的写照。
　　“不用再说什么了。”卡特琳娜顺从的依着林妙妙拉起自己的手，不再和瓦莲莉娅争执，看似做好了最后的心理建设。“我接受。”
　　穆曦微叹了口气，在这方面，她也知道自己是个难说话的人，况且这件事也不是自己好说话一些，就能糊弄过去的。因为就连从不参与研究的她都知道，这个新发现的价值，更别提已经在实验室里废寝忘食联测数日的赵扬帆与纪舒远。就这么放手，是对这些扑在科学研究一线的所有斗士的不尊重，是对从前牺牲在战场上的英灵的不尊重。即使她有恻隐之心，为了惨死的薇诺尼卡，列伊索拉亦不会放手。
　　“好，清除开始。”
　　隔着爆炸的冰晶霜花与焰火旋风，她看到那女孩模糊的脸，眼神却清晰，映照身边的每一处血溅三尺的土地，婴儿绵软的啼哭声响起来，夹杂着衰弱下去的嘶叫，与骨骼皮肉爆裂的劈啪声，灼烧蛋白质的气味与烟尘弥漫。那样无力的眼神，真叫人有些心灰意冷。透过这双眼睛去看，世界会不会也变成了不一样的模样。
　　似乎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固执的影子，穆曦微脚下一颤，莫名的一股寒凉从身下升起，沿着腿骨腰椎一路攀升。火光之中的人影被映照的像一个歇斯底里的妖兽，她眼前一花，时间都凝滞下来，奔腾的力量流经四肢百骸，激起惊涛骇浪。
　　她听到了呼啸的风声，高亢的刮过尸横遍地的荒野，欢歌亢进星空低垂的雪原。
　　“为了不再有‘夜莺’之死。”魏沐白拉住了高沧的小臂，平静的迎接对方抗拒的目光。
　　步伐受阻，眼眶被烟气熏得泛酸。妖怪还是妥协了，转头与少年对视，对方向来隽永纯粹的眼神里，也正逐渐染上悲喜交杂的混沌。那只操控水元素的手，用万无一失的盾，将战场中心的两人牢牢包围。
　　不知他心里又是什么感受，即使已经分开了这么久，也不会毫无感觉吧。看着曾经难分难舍的人站在整个阵营的对立面，总归是有些难以割舍的。夜莺曾说起过为人的自由，他也曾短暂的体会过为人的感受。可那就如同一闪而过的流星，在照亮夜空的最缤纷时刻，实际上正在凋亡。自由的光辉不会永远护佑他们，而他们为自由所付出的代价却是粉身碎骨。
　　高沧最终还是只释放了些许的妖力来，随魏沐白的能量而去，加固了林妙妙和卡特琳娜所处水盾的范围。
　　“妙妙……”
　　周围的嘈杂让林妙妙有些听不清卡特琳娜的低声呢喃，她转头去看，正迎上对方的眼神。这双眼睛在她面前有过太多种的情绪，现在却毫无波澜。火光在橄榄绿的虹膜上渲染出绚丽的橙红的影子，忽闪忽闪的摇曳，让她的心也跟着提起来。“嗯？”
　　“我要让他们走。”
　　她瞪大了眼睛，在折磨耳朵的千万重哀嚎中，这是只属于她们两个人的对话与秘密。充满了叛逆的痛苦的秘密，必得用荆棘的枝叉缠绕锁死，用发誓保守秘密的同盟者的血施加诅咒的封印。可即便是这样，那个最能保守秘密的人，也一定只会是永不开口的人。
　　那么，她要接受这个誓约吗。
　　“你要怎么做，拿不到结晶，学院不会就这么算了。”
　　“那就让他们一直躲下去，像现在一样。”
　　林妙妙皱起了眉头，或许对她们来说这算不了什么，可是对于生性不羁的动物们，如果余生都要在颠沛流离与逃亡中度过，不知是不是另一种残忍。但转念，她们逃不开的命运，至少能有个小小的寄托，至少能有什么替她们逃脱，哪怕是一天、一个小时、这一分钟，也足够了。
　　“……可是…”她的话语被砂石崩裂的巨响打断，碎石的暴雨落下，兽吼震慑四方天地。
　　李渺梧的呼喊声被淹没，林妙妙回头，逐渐散开的烟尘中，巨蛇从地下钻出，悲愤与暴怒交加，身躯不断膨胀，颈项充血张开，獠牙毕现。在猛然蹿升的火焰龙卷中，长尾拍碎坚冰，仰头嘶吼，扭曲着身体碾过尸骨无存的后代，吹响殊死一战的号角。
　　他终于展现出了自己的全貌，也是吞吃融合了几乎大半个城市中堕妖力量的危险目标，可他要面对的，是十数位掌握全元素力量的优秀执行官，这场必将会失败的战役，在冰与火、与风光雷电的神明面前，轻而易举。即使是生命的兴旺胜败，在他们面前，亦如浮云。
　　“确认目标，物种待命名，物种编号生成中。生成完毕，堕妖A-2082013。形态捕捉已完成，原蛇亚目闪鳞蛇科或新蛇亚目蝰蛇科变异种，潮汐级堕妖。卫星射频跟踪监测已全面……穆！首席！”
　　Lilith的通知罕见的以惊叫结尾，更罕见的以生涩的呼唤告终，生涩的几乎要在最后两个字之前，挤进什么不可磨灭的记忆。
　　言煜已经高浮半空与巨蛇的三角形头颅相对，简无寒从旁策应，具有等级差距的堕妖攻击力与智力都不仅仅是加法强化，而是幂指暴增，轻而易举就能被妖力丝线控制的粉红色眼镜蛇和这一只比起来，无异于卵石之较。
　　于是女人从高空坠落时，便仅有她的得意门生拥了上去。
　　风与火的力量在空气中撞作一团，冰晶雷电的铺陈都自乱阵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