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羲隐中录》高沧

110、孵化器（4）

　　莱希识趣的收住了话题，杰森自认天资聪颖，这么直接坦白地回答让他连二次发挥想象的余地都没有了，自然无可追问。碍着这尊大神的威压，倒没人敢轻佻的起哄，事实上在座其余数位也都不是会夸张调侃别人的性格，唯有李渺梧或许有点想法，但他可还没那个胆子对兄长做些什么上不得台面的玩笑事。
　　而表面上看着惧上的少年，却暗自留了个心眼。他说的不错，李渺颜从不对异性上心，即使情窦初开，也不该是这么一副事无巨细锁定目标的模样。与其说是在意青睐的关注，不如说是一种监测，对迎头的海啸灾难等级的监测，对行星对撞时冲击波强度的监测，是面对危机的谨慎。
　　李渺梧忍不住回忆他站在李渺颜与病床上的卡特琳娜之间时，朦胧的光附着在少年的脸上，那与他们入学前某次家族内部考核时，面对群妖万象幻境时的表情是何其的相似。面对稍不留神就要受群妖啃噬粉身碎骨的威胁，这情境他再熟悉不过，自然不是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悸动，而是如临大敌。
　　他眼神转向卡特琳娜，女孩端正的坐着，甚至有些拘谨的感觉，身边的高桥悠树她还有些距离，不过十来公分，却像隔着重峦叠嶂。不过这也正是她给人的感受，总像是雾里看花般，既不真切也不清晰，于是便有了挥之不去的危险预警。于是又好像回到了某个飘雪的阳台，他们远离喧嚣的狂欢人群，看似在花团锦簇中偷到了一方净土，实则身处暗流涌动的泥淖而不自知。之后发生的太多事，都隐隐指向某个九死一生的终局，让他有些头疼。这是必须一个人面对并解决的困境，如果无法令自己茅塞顿开，那么他就始终不得解脱，并终将被泥潭吞没。
　　“你们都是云州人吧，不知道她的家人是不是已经安全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瓦莲莉娅的话语飘进耳朵。魏沐白知道在这方面，她和卡特琳娜不相伯仲，格外的能够体察身边人的情感变化猜测他们的意图，只不过后者的确会因此照顾众人打点上下，而前者则多不做他为。能够开口，或许也是注意到自己总在那人身上停留的目光，以及一点些微的歉意而已。
　　“……”他没开口，只用眼神表达了谢意。那件影响无数人的事件发生后，他们已经太久没有过你来我往的交流，日夜的刻苦与湖边密谈，久远的好像发生在已经故去的异世。
　　“之前你在高沧宿舍那边的事被录了视频，大家都有看到。和刚入学的时候一点都不一样了……”
　　“可能是李渺颜的缘故吧，他是个一腔热血的人。”
　　“应该没有人会这么形容他，这是来自室友的独家消息么？”安娜塔西亚捂着嘴笑，手腕上考究的贝壳珍珠手环叮叮的响。
　　“你不去看看他吗？”
　　听到了另一端几人组的话题，女孩稍有些惊讶的动了动眉梢，什么时候维尔娜居然开始关注其他那些对她们生活毫无影响的普通人，而且关乎与她屡有不快的女孩。真是让人喜忧参半的改变啊，思虑千回，但她并不点破，依旧和瓦莲莉娅聊些小事，真有些一见如故的意思在。
　　“……”为了避免再次错认，莱希索性潦草点了个头，看也不看那月下的孤影。
　　“我姐姐在那边，我们还是有些不同的。”维尔娜嘟囔归嘟囔，也不像此前一样发难讽刺。对于实力强劲的人，她也乐意奉上尊重。
　　酒过几旬，聚会在欢闹声中做散。莱希撇下众人，独自往幸存居民营地边缘靠近，夜月愈发清明，照着那青涩的影子，是还未长成的少年人模样。此时正笨拙的解救自己卡在洼地中的轮椅，只是个短小低矮的缓坡而已，对于执行官们眼中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暂时失去一条腿，仿佛塌了半边天。
　　“有联系过叔叔阿姨么？”
　　这种问题，基本不会有没有眼力见的人问出来，无论是远离灾难的沧乐薄霆以及他身边的一干人，还是无恙获救已经投靠好兄弟的叶呈，即使亲密如林妙妙、高桥奈津江，也不会不顾身份不顾她脸色的问起这些。媲美树林中的诡异话题，不愧是永远在她面前手足无措的魏沐白。不过这或许意味着，仍有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横亘在他们之间，交错纵横，织成单薄的网。即使只要稍加决断就能彻底摈除，却没人能真正下定决心。
　　“我不关心他们，你应该去问医疗站的统计员。”她并不想拒绝别人的关心，如果是熟悉的其他人，基本也会得到礼貌得体地回答，即使是瓦莲莉娅。因为他们没有人知情，可他不一样，即使是好意，也不该全盘接受别人的建议，丝毫不顾及她感受的无脑转达。
　　她转了方向走进活动板房，背影绝然。碰了个钉子，魏沐白只得转身悻悻然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对于能在人群中侃侃而谈据理力争却独对卡特琳娜笨嘴拙舌这一点，足够他懊恼上好一阵了。
　　“我来帮你吧？”
　　虽是疑问句，但见希已经感觉到了来自背后扶手的推力。在这股力之下，沉重的轮椅和身体都轻盈起来，迅速脱离了刚刚的桎梏，以适宜的速度回归它原本的轨迹。
　　“谢…谢谢……”还没怎么开口交流，耳尖连着颈脉已经暴露了心事，还好在深夜里，这样的变化还不至于先声夺人，抢走主角们的注意力，平添尴尬。“我……我是见希，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救了我的爸爸妈妈，和妹妹。”
　　“嗯，记得。”莱希推着轮椅，她做事从来都凭自己的喜好，称得上放浪形骸。杰森的妈妈说的一点不错，追求她的男生不少，但从没有人有底气以伴侣的身份站在她身边，哪怕他们朝夕相处或者甚至春风一度。她似乎对自己毫不在意又过分在意，再亲密的关系，都始终处在变动的危机当中。那么这个男孩，或许有点安全感迷恋的因素作祟，他所产生的某种类似于“喜欢”的情愫，又该如何处置。“我是莱希，你的腿恢复的不错。”
　　她的声音与之前稍有不同，没有了疲倦时的沙哑，变得清越动听。从头顶上方传来，好像是什么柔软细腻的羽绒，轻轻拥抱。“嗯，医生说再有两周就可以拆石膏了。”还有些什么可分享的事么，那些轻松的、能让人会心一笑的小事。大脑转了又转，书到用时方恨少，哪有那么多可临时抱得到的佛脚。“对了，另外那位……学长，他的腿还好吗？”
　　“……你可能不知道，他…已经不在了。”
　　见希心头一凛，浑身都发紧，那个夕阳余晖中的高大身型还那么清晰的映在脑海里，他本该就那样气势如虹的站在断壁残垣之中，好像一伸手就能拉下半边天空的夜幕，一步能跨过血染的江河。这样的人，似乎无坚不摧，永远不会倒下的人，笑起来像海上晴空之中的太阳一样的人，他……也会死去。
　　如果没有这场灾难，固然他不会认识这样的人，可他们也不会因为自己而死。他们能拯救千千万万的人，而自己，他们抢着时间透支体力乃至付出生命救下的自己，甚至不能熟练的操纵这辆简陋的坐骑。“对……对不起。”
　　这样的代价，太不值得。
　　女孩响亮的笑起来，她笑得那么肆意，甚至让人觉得在这宁静的月夜，不该有这样的吵闹。可却又忍不住羡慕，在太多人失去了太多东西的此刻，这彰显着纯粹快乐的声音，格外宝贵。无论是哪一种，此刻的见希都是茫然的，这种茫然大多数男孩都非常熟悉，无法理解女孩们的逻辑，无法共情女孩们的感性表达，他们的茫然如此相似。
　　“我开玩笑的，哈哈哈哈，别当真哦。”
　　“……”见希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想自己果然还是不会和女孩交流，尤其是，这样能够稀松平常的用生与死来开玩笑的女孩。
　　“不过，为什么要道歉呢？应该是道歉的意思吧，我中文还算不错。”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啊，为什么要道歉呢，生命本该是平等的，站在人道主义的角度上看，任何人，即使是乞丐与伟人，他们在天平上的重量也不该有差别。但他不是很确定，相同重量的两端，是否就意味着可以随意交换，即使那根停驻在刻度中央的指针，代表了生死的轮回。“可能…我也不知道。”
　　身后的那声音没有立刻做出回应，只有一双力度恰好的手，推着他，行走在无边的寂寥月光中。四周的人家都已闭户休息，只有零星的窗户还亮着微弱的灯光，倒不算辜负良夜。只是不知为何，他好像是第一次认真的注视打量每一扇紧闭的房门，去猜测门后的那个人失去了什么，又在为什么而哭泣。
　　还能是什么呢，只是这月色太温柔，却已经无法拥抱想拥抱的人了吧。
　　“如果你是觉得为了救你丢了小命可惜的话，还是算了吧。他那样的人，只会为错过我们学校下个月的游泳比赛可惜，因为他在校内论坛上发起投票还下了注，就等着比赛结束大捞一笔。”顿了顿，女孩推着轮椅熟练的找到了正确的方向。“知道了这个，应该好受一些？”
　　少年无意识的垂头，思考起这些看似没什么营养的闲话。并没有什么深刻的大道理，事实上以他16岁未经世事的稚嫩头脑，也着实想不出什么醒世恒言。他只想，他们应该无比的了解彼此了吧，所以才能毫不犹豫的知道对方在计划什么、期待什么。
　　“人是复杂的，并不是一次简单的接触就能全部了解的。不过这些不该由我来告诉你，我也确实指点不了什么，你以后的经历一定和我完全不同，会有自己的……人生感悟？或许吧，以后的事，谁也说不清。所以，就别拘泥于眼前了，只是个小阶段而已。”
　　在他始料未及时，女孩已经放开了她的手，轮椅端端正正停在他的家门口，而他甚至开不了口问出对方是怎么知道自己家的位置。因着害怕她就这样匆匆的离开，他迅速的控制着轮椅转身，身后并不是人走茶凉的萧索，而是一个挺拔迷人身体，在夜风里，翻涌着柑橘的香气。
　　于是见希这才意识到，在这短暂又漫长的十来分钟里，从始至终，他们都没有正视过彼此的脸。
　　“安全上垒，别再乱跑了。换做是我们队长，肯定骂哭你。”
　　他用力的点头，还想说些什么，即使没有能与她刚刚的话相同分量的应答，也至少应该真诚的再道一声谢谢。
　　“身手不错，你也许真的会是个不错的执行官。”
　　可不等他再说什么，女孩挥手倒退了几步，却一下子就让两人的距离拉开了数米，接着便迅速转身消失在转角。甚至连脚步声，都像被黑暗吞没。
　　举头望月，这样清亮而纯洁的月光，在这之中道别，都让人不忍感伤。因为命运丝线缠绕拉扯在一起人，总会在一片似水的月光中，再次重逢，以全新的面貌，满怀被救赎的希望。
　　这，无法不让人为此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