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羲隐中录》高沧

107、孵化器（1）

　　回到紧急医疗点，一车的人立刻分道扬镳，医生投身新的救援任务，获救者紧锣密鼓接受其他检查，执行官则抓紧时间迅速返回营地休息。于是见希再也没能有机会和一面之缘的女孩产生交集，青春期少年隐秘的心事藏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时而因“她一定这样救过许多许多和自己一样的人”而沮丧，时而因“自己或许是唯一喝过她喂过来药液的人”而窃喜。
　　紧急处理之后的伤员被一批一批送往安全区活动板房和战地医院，再做更精密的治疗，无论情窦初开的心绪多么悱恻，伴随时间流逝如何成为执念、成为祈愿。再次见到她时，已经是半个月之后，救援任务没有再进行下去的必要，执行官们几乎每个晚上都会回来休息。女孩似乎发生了些许改变，或者是瘦了，或者是不再那么紧张了，整个人散发着如释重负的轻松气息。
　　她身边的朋友们每个都和她一样的出色，男孩们身躯健朗，面容或勇毅或俊秀，女孩们各有千秋，性格也自成一派。执行官的临时住所在整个营地的最外围，这也是考虑到突发状况降临，他们是全人类的第一道防线。故而见希没有见过获救者为英雄的欢呼，但左邻右舍无人不感念这群和死神争夺时间的战士，无人不是他们的一双手从废墟中送回人间。
　　月明星稀，他推着自己的轮椅在各个活动板房之间穿梭。父母都发现自己的儿子沉默寡言了不少，还格外的喜欢起了某种类似于巡视领地之类的活动。女人的心思更多些，自己生的儿子，自己当然有几分把握。稍加思索就知道他是对那个从废墟里把他们拖出来的小姑娘情有独钟，那么样一个聪明利索的小姑娘，又生得漂亮，自己也忍不住喜欢。让丈夫跟着转了几次，发现他总远远看着执行官们晚饭后的小聚会，不靠近也不泄气，便也随他去了。
　　“这小子，不声不响的，人家哪能知道。胆子要大，心要细，看得我都替他着急。”
　　“慢慢来吧，他们年轻人各有各的办法。你还说他呢，你那时候不也见了我几句话都说不利索，你们这是遗传。”
　　“有吗？我怎么不记得还有这回事？”
　　“爸爸你上次喝醉了，卢叔叔告诉我们的。”
　　“这个老东西，净胡说……唉，不说他，我出门去转转。”
　　“你早点回来早点睡觉，省的晚上睡不踏实。”
　　“知道了知道了，就是感觉吃的不消化，转两圈就好了。”
　　“你这么说，我也有点，我也得运动运动。”
　　男人出了门绕着自家的活动板房走了两圈，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有些血脉不通的别扭感，自言自语着多绕了几步路，往营地边缘慢慢踱过去了。只见月色如水，夏夜的萤火在郊外更愈发莹亮。远远还能看到城市的样子，由于执行官还没有结束城市里的任务，重建工程队便也没有开展工作，那里还是一片了无生机的废土，因此前的千万家灯火，显得此刻格外荒凉悲哀。
　　目光收回，轮椅上少年便在十来米开外的幸存市民居住区边缘停留着，在他和废墟之间，那是有着零星灯光的另外一个区域，十四位执行官，拯救这个城市的十四位战士，就单独居住在那里。
　　此刻，几个年轻人正三三两两围拢着坐在一起，享受他们难得的闲暇，隐隐有乐声响起，透过夜色，随风飘舞。而少年的背影，无论是他被风吹起的发丝，还是不被人察觉的叹息，都与那段欢乐的小夜曲格格不入。
　　安娜塔西亚远离了玩着手指猜鬼游戏的伙伴们，她发现维尔娜从聚会里消失已经超过了合理的时间范围，这不得不让人担心。虽然从任务完成度来说，她显然已经能够驾驭作为执行官的第一次特殊体验，可只有了解她的人才知道，在强势的外表下，那是一颗多么脆弱的心。因为她们被养在温室中，被保护得太好，好到不敢相信世界上还有比著作中更沉重的罪恶与负担，好到即使是被寄予厚望的自己，也依然会怀疑如此之大的灾祸，或许只是臆想的梦境。
　　唯有那些痛苦的□□，溅起的血水，一双又一双尘埃之中的明亮眼睛，和因为饱含巨大悲伤而呆滞的眼神，每一次都在提醒她，在提醒这里的每个人，他们跟堕妖不死不休的战争，随时随地都会令人猝不及防的降临。
　　在异种能量的帮助下，她很快就找到了独自逗留在湖边的女孩，坐在延伸到湖水里的木板路上，侧影颓靡。经历使人厚重，处处都要胜过别人，用完美精致的衣食住行包装自己的妹妹，现在也是个会席地而坐的女孩了。
　　她走过去，背对着妹妹坐下来，面朝着另一边映照星空的湖水，把手里的矿物质饮料推到对方手边。
　　“Hey.It’s so beautiful here.”
　　“I don’t feel like talking now.”维尔娜早发现了姐姐的存在，屡次搜寻堕妖无果让每个人的身体都像绷紧的弦，对一切细节明察秋毫。
　　“Is this road too hard”
　　姐姐就是这么一个人，看似温温柔柔不怎么有主见，但实际上她心里比谁都清楚，往往一句话，就能准确击中自己心里有了裂痕的地方。洪水从那里破闸而出，漫过胸膛，令人窒息。
　　“Yes.I was tired of seeing the depressed faces of those people and pulling one and another bodies from the ruins.I can\'t force myself to continue aimlessly like this.I…I just can\'t stand this.”声音隐隐有了哭腔，这大约是她每个夜晚都在入睡前的必修课，忍耐崩溃的理智，并维持表象上的积极与体面。
　　安娜塔西亚靠过去搂住她，把自己的声音放得更加轻柔。在那个妹妹被雷雨声吓得缩在床底下的漆黑夜里，她也是这样柔声细语，安抚对方一切不安与惊惧。“Calm down, Vio.Everyone has to go through this.We are not the ordinary girls.The enemy we face is too strong, so we have to be stronger than them.We must be.”
　　维尔娜拉住姐姐的手臂，眼泪大颗大颗的落下来，打湿裸露的肌肤与身下的木板。“But too many people have died. I don\'t want them to die. I hate death. Especially in front of me, in my arms.And I just watch and have no choice.I can\'t do anything. I just can\'t stand myself like this.”
　　抚着妹妹的头发，夜晚的风很凉，她滴落在手臂上的泪也凉，在这样的夜里，会让人觉得天空上的星也是寂寥的。“You know what I saved a girl stuck in a subway track, to be exact, her upper body.On her schoolbag hung a rabbit doll, which was full of exercise books and papers for different subjects. And a lunch wrapped in cloth.So I had potato brisket, thick egg stew, celery chicken at noon.”她慢慢的讲着这个早上学的不幸女孩的遭遇，声音也微微的颤抖。不过眼泪已经流进了某个烈日下冷却的土豆泥中，就没有再徒增伤感。
　　“You hate celery, I know.”而维尔娜已经痛哭起来，这又是另一个同样让人伤感的结局，在这里每天都会发生无数这样的事，除了他们这些亲历者以外没有人会知道的事。一个少女的努力和匆匆落幕的友谊，一个少年的坚持和他鼓足勇气的告白。
　　“Yes.But It\'s a magic Chinese food.That\'s why we\'re here.To save.To make up for it.To keep these beautiful things.I know you can.My dear.”安娜塔西亚把妹妹的头发梳理在耳后，于是一张满是泪痕的脸露出来，更多的眼泪倾泻而下。
　　“No I can’t,Sis.”女孩抛开了所有的束缚大哭起来，趴在最亲密的人怀里抽泣着询问。“This is so me.will you be disappointed about me？”
　　“No honey.We are the closest one to each other.We are each other.”和从前无数次一样，即使称不上相依为命，但她们是彼此最信任熟悉的人，是想成为彼此的那个样子。
　　“But I\'m scare.Sis I\'m so extremely scare.And…Anna…I\'m really tired.”
　　“Ok……”姐姐的脸上没有任何的不耐烦，她首先平复了自己的情绪，接着擦干妹妹的脸。“Thinking about ours strawberry fields.Its strawberry season.At this time of every year.We……”
　　“We pick up everyone of them and make wine of…”带着哭腔的声音艰难的破泣为笑，碧绿的原野，整齐划一的莓果田，夏日的欢笑声和地窖里弥漫的甜酒香气。“Strawberry……”
　　这就是她们所说的美好，一支家酿甜酒，一朵小巧玲珑的草莓花，兔子玩偶和滋味浓郁的中国菜。她们的使命固然艰巨，可想到这些，坚硬的心就瞬间柔软下来，脸上忍不住荡开笑意。
　　渺小的人类，正因为他们精密的大脑，以最大效益的原理来看本该全无感性的大脑，挣扎出了这样的坚持。对小褐菇酱的坚持，对月色入户信步起行的坚持，对一朵晚来风中摇曳的海棠、一片火红枫林的坚持，对自由，对暖、对希望，对重获新生。他们坚持着，在这条看不到尽头的路上一去不复返，满怀着求生的决意，和满腔热烈的爱。
　　“Yes，What a summer.My little girl.Promise me to go on bravely.I\'ll be with you.And I will always be the one you can rely on.Or would you rather I gave you all the strawberries in my basket.”
　　维尔娜笑起来，此时没有一篮子草莓，也更没有莓果酒的香气，只有望不到尽头的湖水，和望不到尽头的哀戚。但这些确实给了她力量，一些难以言喻的，直达心底的力量。在过去的每个夜晚她都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到今夜，终于产生了某种阶段性的突破。
　　她拿起了安娜塔西亚放在自己怀里的东西，一只淡紫色的垂耳兔玩偶，蹭在皮肤上，毛茸茸的鼻尖轻吻她的手背。
　　“Rabbit doll……”
　　“Yes.He will bless you and take care of you.”安娜塔西亚擦掉了妹妹最后的眼泪，她们看起来又是一对坚强而优秀的双胞胎了。
　　“He？”
　　“Yes.His master assured me.”
　　“I think I have to take care of him first.”她们相视而笑，是如此的开怀，以至于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意识到，双胞胎的私密夜话，一句不落的传进另一个女孩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