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之歌》_清平

1、浮梦连篇

　　如果自己不是被淋成落汤鸡的时候遇见他就好了，李闻歌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恨那场该死的突如其来的大雨。
　　淋漓的雨水如注般砸在地上，将李闻歌穿着凉鞋的光脚丫溅满了泥水，他哭着穿梭在大雨里寻找他的父母，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只看到许多穿着夸张的表演服的人跑来跑去的在滂沱大雨中收拾东西。
　　李闻歌摘下不知是被哭成还是被淋成雾面的眼镜在胸前蹭蹭再重新戴上，一抽一抽的哽咽着站在原地，一边哭一边呆呆的看着坐在木箱子上的那个小丑。
　　那是李闻歌第一次见到小丑。
　　许多人在奔跑，许多人在叫喊，破旧的闪着霓虹的巨大花伞下，那些歪歪扭扭写着“演出道具”的木头箱子上，那个小丑在看他。
　　花花绿绿的色彩引诱着他的目光，通过镜片和眼泪的折射变成纯粹的色彩，斑斑驳驳进入他的眼睛里，花伞下那片不曾被大雨侵袭过的干燥的土地仿佛闪着金色的光。
　　他朝小丑走去。
　　李闻歌控制不住自己的视线，直勾勾的看着他面前漂亮的女孩，鲜艳的彩虹色的双马尾，涂满油彩的脸，可爱的五颜六色的裙子，笔直的穿着白袜的双腿晃来晃去，眼前的小丑满足了李闻歌所有的对于美丽女孩的幻想，所以他暂时的将妈妈教给他的“一直盯着别人看是不礼貌的”这样的行为准则抛到了脑后。
　　小丑看着他歪歪头，像是什么夸张滑稽的舞台动作，鲜艳的油彩和小丑脸上毫无生气的表情做着鲜明对比。
　　“你是谁？”
　　那小丑开口问他。
　　李闻歌愣住了。
　　“你来这做什么？”
　　李闻歌久久反应不过来。
　　他并不是不知该如何回答，事实上他靠过来之前就想到了小丑会询问他这些问题，并一早将答案在心中编排了好几遍，以最简明得体的语言来回答，以应对自己木讷的性格。但他什么都没说出来，他被小丑的声音惊讶到了，那是一个十分明显的男性的声音，已经过了变声期，轻柔却充满磁性，声音轻轻地压着，像是在耳边说话。
　　小丑见李闻歌好久不答话也便失去了兴趣，把头转向了别的方向，默许了李闻歌同在伞下避雨。
　　“今天看来是演不成了。”小丑喃喃的对着前方自语，也可能将李闻歌当成了说话的对象。
　　李闻歌还在想着，为什么这个女孩的声音这么奇怪，这是唯一一点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的地方，正在李闻歌准备接受这个突发情况，重新自我介绍挽回一点好感的时候，他眼前的小丑将自己的彩色头发掀了下来随手扔进身边的道具箱子里，漏出黑色的及耳短发，五彩的裙子也直接一脱，里面是短袖和背带短裤，小丑打了一个寒颤，弯腰去箱子里找出一件驼色的长大衣裹在身上，可那大衣也明显不是她的衣服，太肥太大将她整个人都裹了起来。
　　小丑依旧晃着腿，若无其事的几个动作让李闻歌目瞪口呆，李闻歌刚想开口说的话，生生的咽了一口唾沫又给憋了回去。
　　“你……你不是女孩？”
　　李闻歌憋了好久战战兢兢的开口，他怎么也不会预料到自己对这个五光十色的小丑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句。
　　“你会说话？”
　　小丑用一种微妙的表情看着他，略带笑意。
　　李闻歌听出其中的讽刺，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问这个的，我只是有点惊讶。”
　　“没关系，我习惯了。剧团里有别的男小丑了，我妈妈为了把我留在这让我扮女小丑，只要我不说话，没人看的出来。”
　　小丑挠挠脖子眼神向上飘着，他的话说的平静，李闻歌听不出来其中的感情色彩。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你来这里做什么？看你打扮像有钱人的小孩，不像是新来的。”
　　“我跟爸爸妈妈来玩的，但我找不到他们了。”
　　李闻歌这才又想起了走散的父母，焦急的情绪又一次涌出，差点又要哭起来。
　　“这样啊。”
　　小丑反应淡淡的，可他瞥见那湿淋淋的小孩好像要哭了。
　　“你为什么哭？”
　　“我害怕再也找不到他们了。”
　　李闻歌揉揉眼睛想把涌出的泪花抹掉。
　　小丑在心里默默腹诽，这有什么好哭的？
　　“别哭了，这里是戏团后台，来看表演的都在前面观众席，待会雨停了我带你过去。”
　　小丑漫不经心的说着话，眼睛飘忽着看向前方，没有多看李闻歌一眼，好像他见多了这些跑丢了哭哭啼啼的小孩一样，好像毫不新鲜。
　　李闻歌听了他的话心里的焦急才褪去几分，他坐在挨着小丑的矮一点的箱子上，再次摘下眼镜在衣服上蹭蹭，之后又撸撸自己滴着水的头发。
　　就算是还在夏天，下着雨总还是比平时要冷，李闻歌淋雨的时候没怎么觉得，可一旦身体不再受冰冷的雨水击打之后就开始渴望更多的温暖，显然湿透了的衣服起到了相反的作用。他开始羡慕小丑身上那件看起来过大但温暖的外套，思及此他不由自主的抬头看向小丑，那小丑也低着头在看他。
　　两人视线交汇之后小丑好像是本能的转开了头。沉默了数秒，小丑低向另一面在道具箱里翻找着什么。
　　“只有这个了。”
　　小丑将一件缝满劣质闪片的皱巴巴的黑色礼服提在脸旁，动作夸张。
　　李闻歌发现小丑许多的动作看起来还是像在舞台表演，夸张的动作加上认真的表情看起来十分滑稽，简直像是什么新风格的喜剧演出。
　　李闻歌被逗笑了，小丑也跟着笑笑，这下李闻歌感到有些心虚了。
　　严格意义来说自己刚刚的笑是在嘲笑小丑夸张的动作，而小丑的笑显然是将自己的笑当成了善意的感谢，类似于回应自己“不用谢，这没什么。”
　　李闻歌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烧了起来，他讪讪的接过衣服，小声的道声谢谢。
　　李闻歌将湿掉的外套和马甲脱下，在脱衬衫的时候有些犹豫，他环顾一下四周，人们在雨中跑向不同的方向，此起彼伏的喊叫声不绝于耳，可没有一分视线分出来看向他，李闻歌安心了一点，利落的脱下了每一秒都在折磨着他的湿衬衫，随后将那件皱巴巴的礼服裹在身上，冰凉的面料刚刚接触到身体的时候李闻歌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等到自己的体温渐渐将衣服焐热之后就开始变得舒服起来甚至开始热了。
　　长长的礼服包裹着李闻歌，下摆拖了地，李闻歌马上小心的收起下摆同时看向小丑为自己弄脏衣服表示歉意。
　　“不用担心，前几天魔术师自杀了，不会有人在意这衣服的。”
　　李闻歌听到这话心里有点不舒服，好像对于小丑来说，自杀这件事情如此稀疏平常，但他手里还是紧紧攥着衣服。
　　“他为什么自杀？”李闻歌还是鼓起胆子问出口。
　　“谁知道呢，或许是那些追债的又来堵他了。”小丑晃荡着双腿，波澜不惊。
　　“你穿的这件是谁的衣服呢？”李闻歌有点好奇。
　　小丑双手抓起自己的两边领子，依旧是那种滑稽的舞台动作，像是在询问“这个吗？”
　　李闻歌点点头。
　　“这可是我自己的衣服。”
　　小丑挠挠头像是不解李闻歌为什么这么问。
　　“这样啊，我看着有些大。”
　　李闻歌没说那是件女士大衣。
　　“之前是我妈妈在穿。”小丑答道。“她有些胖。”小丑夸张的挑挑眉。
　　李闻歌点点头没再说话。
　　他安静地坐在小丑身边，思绪有些混乱。
　　“你知道人过生日的时候要做什么吗？”小丑轻飘飘的询问。
　　李闻歌认为这是个什么脑筋急转弯或者什么笑话，仔细思索了一下，但他实在猜不出来小丑出的这个谜题。
　　“除了蛋糕、礼物、愿望、祝福之类的，我猜不出什么别的。”李闻歌很好奇，希望小丑告诉他什么有趣的说法。
　　“有这么多事要做？”小丑瞪大双眼看向李闻歌。
　　李闻歌皱皱眉表示不解，小丑的表情就像是发现了什么新世界。
　　“这不是个什么题目吗？”
　　“是啊，我看你好像挺聪明，也许过过生日。”小丑认真的看着李闻歌。“我最近老是听到有小孩因为过生日过来这边。这世界上聪明孩子真这么多吗？”
　　小丑一脸认真的发问，李闻歌想不出来过生日和聪明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但小丑看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
　　“你该不会……没过过生日？”
　　李闻歌尽量小心着措辞但他不知除此之外还能怎么问。
　　“我可不是什么聪明人。”小丑一脸好笑的表情看着李闻歌。
　　“可是每个人都过生日，过生日的才不一定就是聪明人。”
　　小丑有些困惑。
　　“这可跟我妈妈说的不一样。”
　　“你妈妈告诉你只有聪明人会过生日吗？”
　　小丑点点头。
　　李闻歌感到很奇怪。
　　“那别人也不告诉你吗？”
　　“我没问过，他们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聪明人。”小丑低着头交叉着双手。“而且……他们不喜欢我说话。”
　　李闻歌猜到几分原因。
　　“他们更喜欢我扮成女孩，我的声音可不像女孩。”
　　听到小丑这么说李闻歌又开始回想自己对小丑说的第一句话是多么的唐突，他有些难过，小丑看起来也有些蔫蔫的，所以他觉得有必要换一个新的话题。
　　“我叫李闻歌。”他看着小丑。“你呢。”
　　“宋绮梦。”
　　李闻歌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如果在平时他认识的男孩叫这个名字他一定会问他“为什么是个女生名。”但面对小丑他已经问不出来了。
　　“别人说听起来像个女生，我分不出来。”小丑盯着面前的雨。“我妈妈喜欢女孩。”
　　“雨小了很多，过一会就会放晴了。”
　　宋绮梦转头对着李闻歌说。
　　天很快就放晴了，宋绮梦从箱子上跳下来，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抖一抖，放回了箱子里。李闻歌也感觉到有点热了，但他还是把身上的衣服拽的紧紧的，他的衬衫和外套还湿哒哒的丢在一旁，自己里面什么都没穿，只能打消脱衣服这个想法了。
　　“走吧小孩，我带你去找妈妈。”
　　被宋绮梦叫做小孩让李闻歌颇感不适，明明看起来他也没大多少。
　　“你几岁了？”李闻歌微微侧头问道。
　　“大概有十六七吧，反正比你大就是了。”
　　李闻歌真的第一次遇到这么奇怪的人，没过过生日，连自己的年龄都不知道。
　　“你真奇怪。”
　　李闻歌有些泄气的说。
　　“哪里奇怪了？”
　　“你怎么可能连自己多大都不知道？”
　　“我妈妈记不清了，我自己就更不可能记得了。”宋绮梦好像想着什么，藏在浓重的油彩之下。
　　“那你爸爸呢？”
　　宋绮梦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轻哼出声。
　　“我妈妈都不知道，我更不可能知道了。”
　　李闻歌有些难过，他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
　　“这样吧，待会找到我爸爸妈妈，让他们带我们去买蛋糕，就当今天给你过生日了。”
　　宋绮梦转过头来呆滞的看着他。
　　“怎么了？”
　　“今天的确是我生日。”
　　“那正好！”李闻歌兴奋的对他笑“不过你怎么不记得自己的年龄，生日却记得这么清楚？”
　　“我妈妈告诉我是今天，很多年前她送给我这个，说是给我的生日礼物。”
　　宋绮梦抬起手来晃了晃，他的手腕上系着一根细细的银链子。
　　李闻歌盯着那闪闪的链子，长长的发出一声哦。
　　“你的手真好看。”李闻歌是真心的。
　　宋绮梦嘿嘿的笑出声，不好意思的挠挠后脑勺。
　　“你这小鬼，油嘴滑舌。”
　　宋绮梦领着李闻歌踏着泥泞，穿过演出后台的狼藉，来到光明熠熠的台前，躲在幕布后面，伸出一点小脑袋看向观众席。
　　“趁灯还没打起来，你快找找，一会灯亮了什么都看不见了。”
　　宋绮梦倚在李闻歌的耳朵旁小声说话。
　　李闻歌努力的看着，眼光逡巡着乌泱泱的人群。
　　“他们好像……不在这里。”李闻歌的声音里挂上了一丝哭腔。
　　“你……你别又开始哭了。”宋绮梦有些慌。
　　不说还好，宋绮梦这么一说，李闻歌的眼泪有点忍不住了，十几岁的孩子，之前老是听说走丢的小孩会被拐卖，总归是害怕。
　　“他们肯定也在找你呢，我们就在这等着，他们肯定会回来。”
　　“真的吗？”李闻歌仰起头来问道。
　　“真的，不会骗你。”
　　宋绮梦心里也十分没底，眼珠左右转转，只能先这样安慰眼前这个爱哭的小鬼。
　　“要是他们没来找我呢？”李闻歌声音怯怯的，目不转睛的盯着宋绮梦好看的眼睛。
　　“那你今晚先跟我回家，好吗？”宋绮梦软下心来。
　　“真的吗？”
　　“你这小孩，怎么老是这一句话。”宋绮梦微微露出一个笑容。
　　夜幕时分，李闻歌裹着宋绮梦那件宽大的驼色大衣，和他并肩坐在道具箱上看星星，他父母没找来，他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他既害怕被拐卖，又想要跟宋绮梦回家，
　　“生日快乐，宋绮梦。”
　　“什么？”
　　“今天不是你的生日吗？”
　　“生日一定是快乐的吗？”
　　“大家都会这么说。”
　　“那好吧，我很快乐，谢谢你。”
　　“今天没帮你买到蛋糕，等我找到我爸爸妈妈，一定让他们补给你。”
　　“好呀。”宋绮梦眼睛弯弯的。
　　李闻歌跟着宋绮梦一起回了他的家，他家里离马戏团不远，走上一段，上一层楼梯，最尽头的一个小小的屋子就是，站在窗户边，还能望到马戏团闪着霓虹的场馆。
　　宋绮梦打开门，屋子里的小小空间已经被乱七八糟的东西挤压殆尽，他朝着屋子里喊了一声：“我回来了。”
　　冷冷清清没有人回应。
　　“你妈妈不在家吗？”
　　“可能是，跟我来。”
　　宋绮梦带着李闻歌钻进他的小房间，跟外面的杂乱不同，宋绮梦的小房间温温暖暖，整整齐齐，只是只有一张逼囧的小床，容纳两个人实在是吃力。
　　“你睡在这里。”宋绮梦指着他的小床。
　　“那你呢？”
　　“我去外面的沙发上。”
　　“可是……”
　　“别可是了，快睡吧。”
　　就这样，李闻歌窝在宋绮梦的床上甜甜的睡了一觉，梦里面他梦到了宋绮梦卸掉油彩的脸，干干净净，十分好看，即使睁开眼睛，梦里宋绮梦的脸还是一直浮现，他急急的打开门，去寻外面沙发上的宋绮梦，想着兴许还能看到他没有上油彩的脸。
　　李闻歌打开门出来，却没看到宋绮梦，这么一大早，难道已经出门了吗？李闻歌心里奇怪。
　　他收拾好床铺，简单洗了洗脸，便想下楼去马戏团找宋绮梦，可是当他拐过拐角，正要下楼，却被狠狠的揪起了心。
　　宋绮梦整个人瘫倒在楼梯尽头，头靠在墙壁上，沾满了血。
　　李闻歌吓坏了，撒腿跑去宋绮梦的身边。
　　“这是谁干的！”
　　李闻歌将宋绮梦从地上扶起，黏糊糊的血沾满了他的双手。
　　“我记得我昨天和你说过，我妈妈喜欢女孩。”
　　李闻歌不明就里的点点头，他现在只想赶快带宋绮梦去找个医生处理一下额头还在流血的可怖伤口。
　　“所以她不喜欢我。”
　　小丑流泪了。
　　劣质的油彩混合着鲜血弄花了整张脸。
　　李闻歌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