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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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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落雪扫干净了,她转过身,故作轻松地一笑,裹紧大衣衣领,沿着来路往回走,一瘸一拐,跌跌撞撞……
刚才的老头还等在门口,她一敲门,就传来开锁声,老头缩在墙根下,憨憨地笑。
“叔,快过年了,别忘了烧元宝。”她说。
小老头抄着手,抖了抖肩膀,跺跺脚,“嗳……嗳,闺女恁放心,忘不了。”
她点点头,打开手包,取出一沓钱,“叔,这钱你留着,跟婶儿过年用。”
一见钱,小老头吓坏了,身体一缩,像看见了蛇,“嗳,闺女,这钱不能要……这钱不能要……俺们的工资,恁都是按月支的。”
她几次抬手,要硬塞给他,都没有成功,最后,只好妥协,“那行,过两天我给您多打点。”
“嗳,闺女不用,真不用……”
直到她开门,上了车,那老头仍然不依不饶,站在车旁跟她争执。
顾晚星笑笑,跟他寒暄几句,车子掉头,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穿过外环,海边,路过那个脏兮兮的糁汤馆,最后驶入一个老旧的小区。
小区上下四层,外墙斑驳不堪,楼顶还开了天井,杂草丛生。站在楼前,席珊感觉时光一下倒退了三十年,眼前老电影重演,男人清一色白衬衫,黑西裤,女人碎花连衣裙,尖头皮鞋,人人有礼貌,见面打招呼。
顾晚星没有过多解释,抬腿上楼,手握木质楼梯扶手,上面红漆剥落,用手一拂,时光碎裂的声响。
四楼,东户,门有两道,外面钢筋铁骨,镂空老式防盗,内侧还有一扇木门,鹅黄色油漆,似乎被刀刃砍过,痕迹斑驳,正中央贴一个“福”字,却毫无“福”的意思。
顾晚星打开手包,摸索了一阵钥匙,先后把两扇门打开,席珊踏足进去,发现是个三居室,两卧朝阳,客厅背阴,卫生间正对主卧,一平见方,只够放一个抽水马桶。浴室在卫生间隔壁,与主卧临墙,面积同样很小,只装了花洒,还有一个洗漱台。
进门右手边,客厅位置,摆了一组旧沙发,沙发对面是厨房,通道狭窄,光线昏暗。
这时,顾晚星开了口,“刚才看门的老人,是那条路上的清洁工,我看他扫地扫得干净,就每个月给他点钱,让他帮忙收拾一下陵园。他老伴没有工作,我再多给一份,让她帮忙收拾一下这里的卫生。”
“他们知道你的身份吗?”
“当然知道,他们都是老实人,我信得过。”
“这里……是你原来的家?”
“家?我哪还有家,我家早被我卖了,这里是陈江的家。”
席珊一吓,“你是说……”
顾晚星伸手,指了指电视柜前面的地板,“我妈当年就是在这,被我爸杀了。”
席珊脸一白,还没开口,她往后退了一步,又指了指洗手间的门口,“张新武就是在那,被陈江杀了……这个房子曾经死过三个人。”
“那你还来这,你不怕吗?”
“怕,当然怕。”顾晚星苦笑,“可除了这,我又能去哪?”
席珊叹口气,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顾晚星又说,“刚搬来的时候,这个电视柜下面全是血……我妈的血,陈江没拖干净,最后还是我们一起,把电视柜挪开,他拿一条破毛巾,跪在地上,一个人擦了很久。”
“你刚才说,你家的房子被你买了?”
“嗯,高二就卖了。”
“为什么啊?”
“因为没钱啊,不卖房子,连饭都吃不上了。”
“你家没亲戚吗,其他人一点也不管你?”
顾晚星冷笑,“靠她们……”
“你爷爷奶奶呢,刚才那个陵园里埋的老人……她也不管你?”
“你搞错了。”顾晚星摇摇头,“她不是我奶奶,是陈江的奶奶……我奶奶现在还活着呢,在荆门老家,身体一直挺好。”
席珊又是一吓,“那么大的陵园,你专门给陈江的奶奶修的?”
“嗯。”
“既然你奶奶活得好好的,她为什么不管你?”
“因为我是女孩啊,她想要孙子,我妈就是不肯,她们俩就是因为这结的怨。”
“那也不至于啊,你毕竟是她亲孙女。”
“至于,怎么不至于,”顾晚星轻蔑一笑,“重男轻女不可怕,要是生性恶毒,再加上重男轻女……”
“那你出名以后,她没找过你?”
“找,当然找,打电话,发短信……我已经把她的所有联系方式拉黑了。”
“那你妈那边的亲戚呢?”
“都一样。我妈从小练芭蕾,后来,又学了现代,本来想走专业路线,进省歌舞团,没想到,被我爸黏牢,未婚先孕,最后,把天赋全浪费了。我姥气得要死,直接跟她断绝了母女关系。
“仔细想想,其实我妈最惨,先丢了梦想,又丢了母亲,最后,把命也丢了。
“我姥姥恨我,应该比我奶奶更厉害,我出生那天,她们家一个人也没来,但是我不怪她,毕竟从小到大,也没见过几回,没感情,没记忆,就不会恨得太深。
“去年,她走了,那边的人联系我,让我去吊唁,我就去了。心里不痛,面上也不哭,临走时,一群小孩围着我,叫姑姑,我知道那边的风俗,提前准备了现金,一人两万,算是见面礼,所有人都笑嘻嘻,我也笑嘻嘻。上了车,大家都客客气气,跟我摆手,也没人骂我无情。
“可是,我奶奶不一样,因为她养过我,照顾过我,我却是最恨的……人,怪吧?
“没养过,没费过心的,大家表面恭恭敬敬,和和气气,一旦出过力,有过感情的,反倒是恨得入骨。
“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挺冷血的,用我奶奶的话讲,白眼狼,喂不熟。
“我一直恨她,不光因为她对我不好,还因为直到我妈火化,在殡仪馆大堂,她都还在骂,骂我妈水性杨花,骂她是个骚|货,连累她儿子坐牢,吃枪子。
“我姥姥坐在地上,跟她穷吵,说辞又完全不同,她不怪我妈,怪我爸,说我爸不要脸,缠着她闺女不放,拐走了她的宝贝女儿,最后害死了她。还说女人出轨,都是男人无能,拴不住女人的心,她骂我爸是废物。
“这两个人吵来吵去,也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就吵到我身上,突然不吵了,意见高度统一。我奶奶说,如果我是男孩,能给家里延续香火,他俩的感情肯定不会破裂;我姥姥说,要是没有我,我妈肯定不会跟我爸结婚,现在也不会死。
“呵呵,当时我才十二岁,小学五年级,连刀子都拿不住,不明不白,就这么成了杀人犯——我用性别杀了我爸,用出生杀了我妈,我比德古拉还可怕。”
“你家里就没其他人了,比如叔伯,姨舅?”
“有,还有个叔叔,我叔是个好人,就是能力不够。”
“他没来找过你?”
“找过,刚出事没多久他就来了,要接我回去,跟他,还有我奶奶一起生活,开始我不同意,因为我讨厌我奶奶,后来,他又来了几次,好说歹说,我也是鬼迷心窍,放了寒假,就跟他回家了。
“他家在荆门,普通三居,我奶奶住一间,他跟我婶子住一间,他还有个儿子,比我小一岁,我只能跟他住一间。
“可能在他们眼里,我还是小孩,这么安排没问题,可我虽小,也有十二了,大人的事情已经懂一些了,天天跟一个同龄的男孩睡一张床,总觉得别扭。
“另外,虽然我叔对我不错,可我婶子不行,老是人前一套,背后一套,一家人吃饭,她儿子吃两碗饭,我只吃半碗,还嫌我吃得多。
“我强忍着,一直到了除夕,下午我叔出门,带他儿子去买鞭炮,我在厨房剁馅,帮忙包水饺,玻璃门没关,开了一半,我奶奶跟我婶子坐在客厅,说悄悄话,外面鞭炮声很响,她们说话的声音很大,开始说了什么,我没听清,后来,鞭炮声一停,有几秒的停顿,我听清了。
“我奶奶说,把钱给那小妮子有啥用,长大了,还不是别人的媳妇,那房子是小山买的,等卖了,钱你留着,以后给冲冲娶媳妇。
“冲冲是我叔的儿子,小山是我爸的小名,要卖的房子,自然是我家的房子。
“在听到这句话之前,我还有幻想,想要一份真情,一个归宿,一个不掺假,属于自己的家,我不是舍不得房子……在那样的年纪,我还不太懂房子的价值……别说是房子,如果有人能给我一个家,我其实连命都可以不要的,但是,那句话之后,我彻底醒了,眼泪流出来,用手捂都捂不住,最后全落在面粉里,我缩在厨房的角落,没有声音的哭……
“哭完,去卫生间洗了脸,回卧室收拾东西,直接下楼,去了车站。
“在候车大厅,车快开了,我叔追上来,要拉我回去。
“我没走,拖着行李,站在乘车口,回头跟他告别。我说,叔,你回去吧,你是好人,我知道,可你没能力养我。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叔全明白,他的脸红了,眼也红了,五官拧在一起,表情很痛苦,可是大人要面子,最后,他还是告诉我,傻孩子,叔养一个是养,养两个也是养。
“我沉默了,有些话不想挑得太明,可说浅了,他又装傻,装听不懂。
“我想了想,最后还是告诉他,叔,你这么说不对,我是小孩,不是牲口,不是给碗饭,能吃饱就行……我想像人一样,像人一样活着。
“我叔看着我,眼睛发直,拳头攥得很紧……
“我知道他想打人,想流泪,想找个借口让我回去,可是,他没找到。
“过了两天,我婶子打来电话,跟我道歉,说我叔发了邪火,要跟她离婚,把家里的电视都砸了。
“我没吭声。
“她又说,家里都商量好了,让我堂弟搬出去,跟我奶奶一个屋,空出来那间给我一个人住。
“我还是没吭声。
“凭心而论,我叔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这个结果,是他用家里的电视换来的。在二十年前,电视是普通家庭最贵的电器,我很感激他,知道他是想养我的,但那个家,只有他是想养我的。
“从荆门回来的路上,我已经想明白了,我已经没家了,我爸没骗我,在监狱里,在他临死之前,他是说了实话的,可我没听进去。同时,我还想到了陈江,那时我们还是同桌,他也没家,也没人要——他能一个人活,我也能。
“如果有人爱我,我就加倍爱他,如果没人爱我,我就永远孤独。这么悲哀的道理,我五年级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