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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阿西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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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话实说,伊什在小塔楼里的生活并不差。
苏哈·阿斯塔并没有将她当作囚犯,也大度原谅了她的冒犯,把雀斑脸小姑娘重新叫来照顾她的起居。对方来自七河南方的罗斯夫,却说得一口流利的北原话,若是身体再结实些,就是北原人也难以认出她的故乡。
伊什每天能分到一块新鲜的牛肉,烹饪方式不定,足够她饱饱吃上一顿。有时候下午会加上一顿用螺贝烹制的浓汤,她不太习惯这种有腥气的东西,但绝不浪费任何粮食的本能会让她把它们吃得精光。
若是瑞亚从厨房端来了香甜奶茶和烤得边缘酥脆的蜂蜜面包,那就是阿斯塔要到这座小塔楼来。这地方的主人每次都只是例行巡视,确认伊什没有再次逃跑,或者再搞出别的事情来。
伊什同她没有什么话能说,两个人沉默着吃完下午茶,阿斯塔就会留下一碟面包皮,毫不犹豫地离开。
这是她被关在这里的第十二天,阿斯塔每三天来一次,刚刚才从房间里离开。瑞亚收拾着桌上的残羹剩饭,正要端起盘子倒掉垃圾,伊什却按住了她的手,将面包皮从碟子里拿了起来。
“嘿,阿尔。那是阿西比大人剩下的东西,你可不能……”
“我不会什么用唾沫就能害人的邪术,”伊什冷冷越过她,“你若是不相信,可以自己来看看。”
窗外晴空万里,远处的森林顶上戴着云雾。相似的白色让伊什想起了北原的连绵雪山,在特伊拉河悬崖上,埋着她忠诚的伙伴。
阿尔是她在山谷里捡到的孤儿小狼。她依照北原一族的传统,喂它喝下自己的血,割下自己小指尖上的一点肉给它吃下,然后割去一缕头发编成绳结,戴在阿尔的耳朵上,带它回了王城下的破木屋。
狼是仆从,是卫士,是伙伴,也是神灵。
伊什站在窗口,吹响口哨,大声呼唤起鹰的咒语:“呼图哈图——”
几只白羽的鸟从天空刺下,落在她扶着的窗台边,伊什将中午剩下的一些肉和面包片裹在一起,慢慢哄它们吃掉。
鹰站在窗台上梳理羽毛,瑞亚站在她背后的阴影里注视着一切。
“今晚你得再拿一份甜奶茶和肉来,会说北原话的小姑娘。”
伊什慢慢收回手,从鹰的头开始抚摸,拍打着它们的翅膀,看它们跃下高楼飞走。
“晚餐不够吃吗?”
“不。”
伊什蹬掉靴子爬上床铺,抬手指向自己那把仍插在床柱上的刀。
“你们尊贵的阿西比大人晚上要来做客,你要是愿意用一人份的烤肉和螺贝汤招待她,我也是没有意见的。”
“阿西比大人——”
瑞亚立刻瞪直了眼睛,紧紧看着她。
“你可不能骗人。”
“你不信?可以自己去问她。”
“天——厨房可什么都没准备。阿尔,你不能离开这个房间,你是知道的,最好不要趁我出去的时候做些什么。门口有侍卫把守——等等,阿西比晚上吃什么来着?我得立刻去领取——你绝对!不可以离开这个房间!”
大门被关上,风带起一点涟漪,一根白色的鹰隼尾羽缓缓从半空之上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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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沉睡众神之源;高枕烈火,垂落深渊;神父权杖,矗立北原……”
阿斯塔推开门,将黑袍脱下,递给勾着脑袋侍立在旁的瑞亚。她脸上那张尖耳朵的银面具,是个能拆卸的精细玩意儿,这会儿正露出主人半张脸,向坐在窗边的人搭话。
“唱得不错,可惜我不太听得懂维亚古语。或许你能为我解释一下?”
她出声,伊什立刻停止了歌唱,手里的面包屑一点点从指缝洒落,喂养那些闻香而来的小鸟。
“我是个粗人,不懂涵义。阁下若想知道,还是另请高明。”
大度的阿斯塔大人并不介意她的冷淡,自己走向桌子另一侧。瑞亚像一只忙碌的工蜂,为她挂好外袍,紧接着拉开椅子,很快又到小餐桌上泡茶,端来两盘坚果,然后开始絮絮叨叨地介绍着今天的晚餐。
“今年庄园里的玛多收成很好,莱孚阁下特地嘱咐为您炖一些肉配上。用蛤贝蘑菇汤配您喜欢的面包怎么样呢?阁下……还有今天新送来的蜜瓜,您如果尝一尝,就会知道七河之国今年的气候……”
伊什喂完小鸟,拍手让它们飞走,转过头来还没说话,瑞亚悄悄在桌布底下踩住了她的脚。她下意识抬腿想要踢回去,瑞亚狠狠瞪了她一眼,她只好拍掉手上碎屑,撑脸坐着。
阿斯塔收回扫视房间的目光,勾起微笑,目光柔和地看着她:“你来安排就好,瑞亚。再做一点烤肉来吧,不要放太多香薰料。我有点饿了,让厨房快一点,可以吗?”
于是那雀斑脸的姑娘立刻挺直身子:“没问题!您稍等,厨房马上……哦,不,阁下。我现在就去厨房——您不介意的话,请先喝一点茶……阿尔,阿西比来了,你可不要耍脾气,你应该知道茶壶在哪里。哦——阁下,您稍等,烤肉是吗?好的,我立刻……”
她飞快地从房间里跑出去。伊什能听见不远处的柴火燃烧声在逐渐变大,掩盖住小姑娘欢欣雀跃的声音。
“你看起来很像这间屋子的主人了,”阿斯塔转动茶杯,“怎么样?如果你考虑在我这里当个侍卫,看看大门,我可以把这座小楼送给你。”
“您若是守诺放我出去,我就是神主伊也会羡慕的世界之主。”
她刻意在“守诺”二字上加重语气,而阿斯塔只是露出个笑容,从宽大的袖子里取出一枚胸针。银质花茎上镶嵌着鸽血宝石,永不凋零的夜莺花含苞待放,而荧绿叶片内部凝着一个闪耀的金色符文。
伊什认得它,北原通向七河之国路上,那两片广袤的荒芜之地,处处能见到这样的文字。代表着“苏哈”家族的伟大,破碎在狼的皮毛上,浮现在人的尸骨里,燃烧着旷世大战的余烟。
“这是什么意思?”
刀从床柱里飞到她的腿上,触碰到她裸露在外的肌肤时,轻轻震颤一声。
阿斯塔将胸针抛在她手边,目光盯住她:“这是我的承诺。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侍卫,陪我一起去参加忒得祭。”
伊什将手指搭上刀柄。接连不断的脚步声从走廊里响起,夹杂着瑞亚反复的叮嘱:“听好了,先为阿西比大人献上蛤贝鲜汤……”
“你会有机会离开的。”
她们的目光在适时燃起的鲸油灯里交汇,阿斯塔紧紧地盯住她。
“只要你听从神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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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戈罗的主人让人送来一套十分合身的侍卫衣裳。
它就像是有位技艺高超的裁缝,细细拂过伊什身上每一寸。忒得较为温暖的气候,让她的小臂和小腿都裸露在外,北原人白皙的肌肤在黑色布料之间显得格外显眼。她被准许戴上和此间主人相似的半张面具,只是少了一对尖耳朵。
这物品大抵还有些别的功效,阿斯塔领着她向飞羽马走过去时,送行的瑞亚都不曾认出她来。
至于阿斯塔,她今天换了一身十分贵族的衣衫,银线勾出的纹络轮廓内,都是打磨成薄片缝在绸布上的五色珠贝。至于被抛弃的彩线,只配出现在她的衣襟下摆。面具今天多挂了两个铃铛耳环,走起来叮当作响。
伊什将她扶进马车,在那绿袍青年质疑震惊的目光里跨上他坐着的位置,手掌住横栏,一言不发地侍立在车门。
她其实不愿如此乖觉,但早上起来想从窗口逃离时,阿斯塔就气定神闲地骑着黑色飞羽马,在她楼下喂鸟。于是她那双已经踩上窗台的靴子,不得不被蔓延上来的细小藤蔓推回房间里。
“我叫莱孚。”
那绿袍的青年向她搭话。
伊什借着他那张繁复漂亮的面具看清了自己的样貌——灰眼瞳变成了琥珀色,露出的半张脸平平无奇,甚至恶趣味地在下巴那里长出一颗肉瘤似的痦子。
“我之前没有在瑞特尔见过你,你是什么时候跟着阿西比阁下的?”
伊什将目光放回前方,没有回话。
隔壁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放缓之后又变得粗重,伊什甚至听到一些藏在嘴唇之后无声的抱怨声。她趁着马车拐弯抛过去个眼神余光,莱孚已经气得脖子通红,正将铁护腕贴在脸上降温。
“好吧,你是阁下的侍卫,可以不回答我的问题。但你要知道……”
他停了许久,见伊什不为所动,手指攥住裤子,留下几道凌乱的印记。
“你要知道,瑞特尔是为了阿西比阁下存在的。我们苏哈家族复兴的希望就在阿西比阁下身上。你是在守卫一位血脉尊贵的公主、一位神的使者、一位无所不知的先知、一位救世主——我说这个的意思,我是瑞特尔的侍卫长,你多少得听一些过来人的建议。”
伊什微微偏头躲开一些飞驰而来的树枝,给了他一点关注。莱孚立刻挺直身子,咳嗽一声,但他这位从未谋面的“属下”仍旧傲慢无礼,没有回应。
“你可是阿西比的侍卫!”
莱孚的语气顿时愤怒起来。
“你是我们先知的门面,怎么能如此无礼!别的不说,我同你交谈这么久,你竟然连基本的名字都不肯告诉我!阁下怎么会让你跟随去忒得祭——我有必要在这路上教你一些贵族的礼仪……”
他话音刚落,阿斯塔却敲响了车厢的门。那青年顿时低下头去,整个人都柔软而谦卑,将耳朵贴上车厢门。
“莱孚,不要为难她。她是个哑巴,又不认识文字,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忒得祭我们每年都来……我相信你,就算我身边没有万能的随从,你也不会让我受到伤害,对吗?”
莱孚几乎要跪在她的车厢门前,奈何这辆马车的驾驶位并不够宽敞,他只能将佩剑取出来,用手托着剑刃,举上头顶立誓。
伊什懒得听这位绿豆荚从嘴里不断弹出的词语,手指摩挲起已经握到发热的刀柄。那细刀在昨夜被塞进了这镶满宝石的鱼皮刀套里,沉重得超乎伊什想象。
她将刀的纹络在手中反复搓磨,到那嵌在木头里的狼牙被抚摸到第三十六次时,绿豆荚先生终于结束了他的忠诚誓言,转回身来。忒得城那飘扬起数百彩旗的城门,也终于出现在道路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