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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人言可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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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州刺史府。
顾戚用铁钳翻动着炭炉,火星飞溅到他衣袖,他却没有察觉,眼睛直盯着床上的顾依看。
顾依上衣尽除躺卧在床,胸前几处穴道扎了银针,给他扎针的大夫蓄着山羊胡子,他扎针的速度很慢,顾戚觉得自家二哥的动作更快。
大夫把着顾依的脉已经超过一盏茶,顾戚愈加不耐烦,以往王药给顾依施诊时都不会让顾依凉着袒露的身躯这般久。
“公子,您……”
大夫刚开口,顾戚便跑过来,“大哥,您快盖上被子,会着凉。”
“大人说话不得插嘴,出去。”顾依捏着顾戚衣袖,放开手时,顾戚的衣袖已被烧破了个小洞。
“大哥,我想陪着……”顾戚扭捏。
顾依冷着脸,“到外边扎半个时辰马步。”
“是……”
待顾戚离开房间,顾依才示意大夫接着说。
“啊是。”大夫收回手,干咳了两声,缓缓道:“公子您肺脾气虚、呕恶、便溏,还发热,您这般只靠每日服药是不足的,该多吃肉食补益正气,否则病况会加重。”
顾依紧蹙着眉,欲言又止。
大夫逐一把针拔出,一边接着说,“公子肺疾看来是淤积多年,我听闻,京城王家庄擅长医治此类顽疾,公子如若有心根治,不妨去一趟京城。”
凉意忽地加剧,顾依冷得不由自主憋住呼吸,可大夫还在小心翼翼地拔针。
“我曾研读王家庄的王药大夫撰写的医书,里头提及的肺疾治疗方法十分精辟,实让人获益不浅,这位王大夫必定费了不少心血钻研肺疾,我还听说王大夫参加了今年的科举,要是高中,不晓得还会否行医,公子若有意医治,就尽快赴京吧。”
科举?顾依惊讶,王药从未提过有这打算。
送走大夫,顾依正披上里衣,顾戚便推门进来。
“大哥,大夫留下药方了吗?我去给您抓药!”
王药开的药方先后让军医、蒋帼请的大夫,和刚刚那位龚成请的大夫看过,不仅没有更改,这三位大夫还把药方都抄下来,说要留作参考。
“没有新的药方。”顾依取下腰带,顾戚立刻上前去替他系上。
“大哥自己来。”
“唔——”顾戚在顾依身后摇头,“我学会弄这些衣服了,我要给大哥弄得像王大哥那样好看。”
“戚儿。”顾依把弟弟拉到身前,犹豫了下便问:“你知道王大哥近来在做什么吗?”
“王大哥天天给人看病。”顾戚杀紧顾依的腰带,撅撅嘴,“大哥,您好像比王大哥更瘦了。”
顾依拿一件大衣披上,“王大哥都没出门吗?”
顾戚跳上桌子,替顾依整理大衣领子,“大哥您走后,王大哥就没有出门,只有一次说会去三哥读书的地方待两天,但王大哥还没去,我就和师傅出门来找大哥啦。”
顾叁读书的地方是太学,顾依记得席墨生提起抵达环州的日子,他往回算日子,觉得王药去太学大概就是参与省试。
王药说过一辈子不想当官,那他为何考试?
难不成是皇上逼迫?
顾依越想越忧心,刚刚针灸后才稍缓的胸口闷痛又复发。
“大哥,您吃鸡蛋吗?我去给您煮……”
“大哥不是让你扎马步吗?”顾依指向墙角,“去,面着墙扎,要是再不听话,大哥就打你了。”
顾戚含着红润的唇,憋了会儿才低声应‘是’,闷闷不乐地跳下桌子走到墙角去面壁扎马。
顾依把炭炉推到弟弟脚边便离开房间,他快步走在长廊,刚经过转角就忍受不住,扶着墙猛地咳嗽。
“怎么了?”蒋帼人未到,声先到。
顾依嗑得直不起腰,只感觉眼前一人影靠近。
“别说没事,你看起来一点不像没事。”蒋帼托着顾依臂膀扶。
“我……”喉咙一股腥味上冲,顾依推开蒋帼,吐出一口血。
“啧啧。”蒋帼提起口气,把顾依横抱起来,“美人别乱动,吐地上不打紧,可别吐我一身。”
顾依无力挣脱,也不敢开口说话,免得吐出的秽物脏了他人身子。
“撑着啊,我带你去找别的大夫,刚才那个怕是庸医吧?”蒋帼说着就要跑,突地一人叫住他,是龚成。
“王爷怎么回事!”龚成神色惶急。
蒋帼颠一颠怀中人,发现没反应,“糟了,要是死在我手上可不好。”
“我会医术!快!先急救要紧!”
蒋帼面上镇定,可心里其实也惶,他和顾依的交情虽浅,但他师弟和师侄都很重视顾依,他能想象顾依要是救不活,这两人会如何难过?顾依麾下那班忠臣烈士可能也要崩溃。
于是蒋帼没有多虑,跟着龚成把顾依抱到一件空房,这房间不是卧室,龚成脱下外袍铺在地上,蒋帼便把顾依放置在地。
龚成手脚很快,一下功夫就把顾依包裹得紧紧的几层衣物尽褪。
眼下所见令蒋帼瞠目。
顾依的臂膀格外结实,肩膀宽阔,胸骨雄伟,蒋帼以为他既然贵为王爷,必定好吃好养,衣衫底下该是白皙的肌肤、肥嫩的肌肉,没成想,顾依条条肋骨鲜明,腰腹瘪得极紧,他看起来体壮胸阔,原来只是骨架天生如此。
龚成侧头帖附在顾依心口听了会儿,便撬开顾依嘴巴,嘴对着嘴给顾依过气。
不是吧?断气了?
“我去请大夫!你可千万要把人救活啊!”蒋帼冲出房间。
蒋帼走后,龚成即停止过气,他起身把门拴上,再回到顾依旁边蹲下。
顾依没有恢复意识,然而依旧正常呼吸。
龚成盯着顾依臂弯上的烙印,这次他看得仔细。
二十多年前的画面在脑海迅速闪过。
那年,先皇册封太子,太子生母张贵妃的叔父却因违反军规,遭皇后兄长景绍灼斩首于西北战争前线。
顿时,张贵妃和景皇后的内斗浮上台面。
张贵妃找上龚成,说:“皇后已怀胎九月。”
龚成震惊,当时没人知道以礼佛为由隐居在瑶华宫的景皇后怀有身孕,龚成几次奉旨给皇后送御赐布帛都未曾发现。
“她以为瞒着便能保住孩子?可太小看我了。”张贵妃把一宫里侍卫的贴身衣物扔给龚成,“你得说出去,这男人的东西,是在瑶华宫找到。”
人言可畏,何况还有证据。
景皇后和侍卫私通怀胎的事瞬间在宫中传开。
张贵妃料到先皇不会真的杀了景皇后生下的孩子,于是早就命令龚成埋伏在瑶华宫,跟踪从瑶华宫把孩子抱走的谭冲,以确保孩子必死。
龚成自知不是谭冲的对手,于是没有对谭冲下手,他见谭冲把孩子交托给一女子抚养,便监视着女子,等待下手的时机。
一日,龚成趁女子在屋外凉晒衣物,和女子同住的胞妹也外出时闯进屋中,他手拈毒针,准备扎在襁褓里的孩子身上。
孩子那时还未足月,龚成接近时,孩子不但不哭闹,还睁着明亮的眸子直盯龚成。
孩子黝黑的瞳孔映着龚成的模样,龚成忽觉自己已有大半人生不曾有人这般凝望自己。
稚子无辜,稚子瞳中映着的人又何尝需要为他人的权谋斗争而背负罪孽?
龚成最终没有下手,离开前,他见孩子手臂有包扎,好奇下就拆开来看,发现是块烙印,他认出烙印的痕迹是一部分的龙形,这龙形来自宫中皇后凤冠上的装饰。
龚成迟疑是否该毁掉烙印,可屋外女子已返回,他即迅速跳窗离去。
龚成知不管有没有除掉孩子,张贵妃都不会放过自己,于是便找上顾秦,在筵席得罪顾秦,借此遭贬职外放,万料不到,孩子竟会流落到顾家。
间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倘若顾秦也是受张贵妃所托而找出那孩子,那顾秦为何没有把孩子杀掉,反而是养大呢?
龚成想不通,也暂时没余裕多想,他拿出准备好的一枚刀刃,放到炭炉上烤了烤,便毫不犹豫地割去顾依臂上烙印。
“这是为你好。”龚成喃喃自语,“圣上容得下你,必是以为你的身份没有多余的人知晓。”
较早前,监军司地牢。
排泄物的臊臭味中还混杂着铁锈般的腥味。
席墨生把铁叉放入水里,焦烟随着滋啦声响扑鼻而来,他挥手在面前扇,走到墙边犹豫了片刻,抬手摘下一条牛皮细鞭。
“求您了大人……别……别再拷问我了……我……我都招啦……”张得项被蒙着眼,四肢大开地被绑在墙上刑架,身上几处非要害部位的衣衫已撕破,袒露的皮肤均给烙铁烫出糊烂的印子。
张得项旁边是张鍪,一样是给蒙着眼,然而已经不省人事,身上的拷问痕迹并不比张得项的多。
“张得项,你是官家出身,为官之道必然懂得不少。”席墨生用鞭子的握柄戳张得项屁股蛋子上的烙印,“你说张鍪一直和山贼勾结私运盐州青盐,被你爹查出端倪,于是绑架了你要威胁你爹,可张鍪刚刚都否认你的指控,说他只是跑腿,真正的主使人是你爹……”
“他胡说!他胡说啊……哎呀!疼死我啦!您别戳啦呀……”
“别打断我的话!”席墨生挥鞭,生生把那块干涸的烙印打得血肉模糊。
张得项嚎叫一番,席墨生等他自个儿叫累了才接着说,“我也是官,你以为我是大侠?我才不管真相,我只要交差,你俩这般对不上的口供,你说我怎么敢往上报?”
“那……那……您就……相信我呀……”
“可你的故事不及张鍪精彩呀,张鍪是什么人?商人而已,虽然和张筠有点关系,但实质上还是没有价值。”席墨生踱了几步,问道:“我兴师动众攻山,结果只抓到价贱的臭鱼,不划算呐。”
张得项没再说话,只喘着气。
席墨生比比手势,宋河把张鍪给拖出去,席墨生便解开张得项蒙眼的黑布。
“张鍪熬不住,刚刚挂了。”席墨生低头看地上血色的拖曳痕迹。
张得项牙关打颤:“大大大……大人……您……别别别……杀我……”
“现在臭鱼死了,你的价值无疑就攀升啦。”席墨生拿来魏溪抄写的供词,改了几笔后给张得项看。
“私运青盐的锅,你背了吧。”席墨生笑。
张得项痛哭流涕,连连求饶。
“你要是真不想死!”席墨生必须抬高声量才能压下张得项刺耳的哭嚷,“就给我供出更大的鱼!”
张得项好一会儿才停住哭叫,抽抽泣泣地问:“您……说话算话?”
席墨生打呵欠,“我见诚意说话。”
张得项抿唇,很慢地点了一下头,“好,我就给您说件肯定值得上报的事。”
席墨生掏耳朵。
“太后要杀安定王。”
席墨生面无表情,心境也是毫无波澜,太后对顾依的恶意明显得就差没有扮演成戏,张得项这句招供一点不是秘密,但还是有点价值。
“接着讲,仔细讲。”席墨生严肃起来。
张得项像是得到了鼓励,语句说得更清晰:“打从安定王被封为攻打西夏的主帅,我爹就收到了太后的密旨,要我爹不计任何代价设计陷害安定王,我爹、我哥,还有我,都是迫不得已,迟迟不敢动手,直到顾玖给送到石门峡,洪德川下毒一事,确实是我哥操办,可点子都是顾玖想的,也是顾玖口口声声说那是太后的意思,催促我们非做不可。”
“有证据吗?”
张得项苦着脸摇头,“我爹把密旨烧了。”
“那有别的办法得到证据吗?”
张得项想了想,说:“顾玖催我们之前,我爹说这事能拖便拖,太后若有心除掉安定王,不会只布置一路人,必定还有其他人也收到相同旨意,兴许就会抢在我们前头出手。”
“你爹那老奸巨猾,必定心里有个名单。”席墨生走近一步,“都给老子说出来。”
张得项吞口水,“泾原路监军龚成,曾经是太后手下最得宠的宦官。”
拷问张得项到此暂歇,席墨生觉得张得项恐怕真的不知道私运青盐的秘密,也或许是拼了命都要保住自家人的声誉。
顾依听过拷问结果后说:“那便等张慈亲自来和我们谈吧。”
席墨生颔首表示同意,接着问:“那龚成呢?他也许真的会刺杀你。”
“至今他都没有机会。”顾依喝口茶,“要不,试试他吧,也许他也能说出点有用的情报来自保。”
刺客若要抓现行,就必须在确定刺客做出会取人性命的动作之时逮住他。
然而,刺杀前还要烤刀子是为什么?
席墨生趴在屋顶上揭瓦偷看,踌躇着是否得立刻制止龚成。
龚成的刀子贴到顾依臂弯,若要把人放血致死,那得划手腕或喉咙更有效率吧。
席墨生等不及了,那刀子若是有毒便糟糕,他跳下屋顶,破窗而入,龚成吓得怔住,可仅仅停顿一瞬,他的刀子仍然贴着顾依手臂切入。
蓦地,顾依抓住龚成的手,睁眼瞪着龚成。
“你想做什么?”顾依问。
龚成反手挣脱,斜掌劈向顾依胸腔,顾依痛及松手,龚成旋即又抓住顾依手臂,刀刃刺入顾依皮肉。
铛!席墨生射出手中一枚暗器,打在龚成的刀刃,刀刃脱手飞出,席墨生冲到龚成跟前,他怕龚成服毒自尽,出手就要掐龚成下颚。
龚成身受不俗,三番两次躲开席墨生的攻击,席墨生见他没有服毒,就干脆拔刀来砍,龚成躲得更积极了,压根就不会有寻死的意思。
席墨生适当地停下,举刀直指龚成,“龚成,你跑不掉。”
龚成警戒地靠墙,他察觉房外已围满了人。
龚成半眯眼皮,“席墨生,你的武功真眼熟,难怪,这都说通了,你会谭冲的功夫,而你又如此袒护安定王。”
龚成看向顾依,宋河与魏溪已来到顾依身侧,替顾依披上了氅衣。
“安定王,我看错你了,我以为你是无辜,但看来你很清楚你的身份。”
“你不是要杀我。”顾依看一眼手臂上浅浅的刀伤,“你刚才到底想做什么?”
龚成眉心微动,适才坚定的语气改为不确定的试探:“你要我替你隐瞒?”
“大胆刺客!王爷堂堂正正,你莫要胡言乱语!”魏溪呼喝。
“大胆?”龚成冷笑,“安定王,大胆的人是我还是你呢?”
“谭冲是谁?”顾依抓住一个仿佛是关键疑点来发问。
龚成一愣,狐疑地看向席墨生。
“看来有误会。”席墨生垂下刀,“王爷,我提议,咱门仨闭门谈一谈。”
“黄口小儿!想灭口还怕多人围观?”龚成又瞪顾依,“安定王,你囤积兵马,聚集江湖能人,还染指盐务,我暗示你收手,你不但冥顽不灵!还企图把我灭口?好,你便动手吧!不管你给我罗织什么死罪,我的死讯一旦传回京城,圣上必会下旨讨伐你!你出生以前圣上就已是太子,你即便是皇后骨肉也没有资格篡位!”
龚成语毕,四下无人作声,他高亢嗓音激起的回音因而特别清楚。
篡位?
骨肉?
皇后?
顾依陷入呆滞,席墨生当机立断,瞄准龚成咽喉掷出袖中利刃。
龚成避开利刃,还伸指夹住,顺势一甩,利刃飞向顾依,快如闪电。
顾依眼前一黑,魏溪抢到了他身前。
“拿刺客!”魏溪捂着喉咙,一开口,嘴里便喷出鲜血。
宋河拔刀冲前,房外围着的将士也蜂拥闯入,顷刻就把龚成团团围住。
“不准杀!”席墨生喊,“全部退下!不想给安定王惹麻烦的人就全部退下!”
顾家军们仍然刀握于手,没有一人后退。
“退下。”顾依开口,他一身血红。
魏溪躺卧在血泊,喉咙像泉涌那样冒出鲜血。
顾家军们整齐地让到两旁,顾依跨步上前,顺手接过宋河手中的刀,朝龚成脖子一划。
龚成退无可退,下意识抬起手臂格档,鲜血喷溅,他的手臂飞出,顾依再刷一刀,龚成的脖子就裂开一道口子。
看着龚成背贴墙软倒在地,涌出血的嘴还哑哑作声。
顾依冷眼睥睨,“敢动我的弟兄,胆子大的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