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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圣宠代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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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拉出一道孤单的长影,影子颀长笔直,中端却突兀地长出分叉,似根旗杆。
铃——
一声清明的铃铛响打破静谧,铃声悦耳且悠长,祥和如温柔的母亲在夜里哼曲抚慰她怀抱里的幼儿。
顾依未有因这铃声而感到心境平和,反之,他自枯燥的喉咙挤出憋了许久的哀号,他衣衫早已被热汗浸透,自鬓发滴落的汗珠连串滑过他刀刻般的面部棱角,凝聚于微敛的下巴,再砸落于他双膝之间,结成了小水洼。
顾依在清心殿前跪了一个时辰,他左臂平举至齐肩高,五指紧握成拳,牢牢攥住一把青铜制的铃铛。铃铛手柄和铃身刻有繁复的装饰,顾依记得斋宫有一模一样的铃,配有敲击铃的杵,可他现在只有单手能用,便只提铃。
铃并不重,一斤左右,可现在顾依觉得它仿佛有千斤重,只要稍稍松开一根指节,铃就会脱手。
顾依相信自己还能提着这铃再撑一时辰,但他的惩罚不仅如此,他必须让铃不晃不响,可他的手只要轻微颤抖就会惊动铃舌。这让他没法庆幸皇上让他提的铃实际上很轻盈。
远立于廊下监刑的邹昊默默在手中本子划一竖,记录铃铛响的次数。皇上有旨,安定王受罚期间,旁人不得靠近,安定王若撑不住倒下,旁人只可上前把安定王唤醒接着跪。
惨的是皇上没说跪多久,也没说铃响的次数有何含义?
顾依觉得必定没有好意。
咕噜。肚子饿了,顾依一整天就在恬洱局吃过一串葡萄和一把花生,皇上罚他禁食,他除了饿,还得忍耐口干舌燥。
顾依有充分的信心能禁食三天不倒,他少时就被顾秦这么罚过。他也能逼自己不把铃放开,只是没法控制铃铛作响。
过去一个时辰,铃铛总共响了三次,顾依寻思会不会一次代表一下板子?那似乎太少了,也许是十板。
日头陨落,夜幕降临,两个时辰将过,顾依曾把手臂垂下两次,每次他把手放下,邹昊就会计时,直到他再把手臂平举。
“不会得跪一宿吧?”邹昊即同情,也担忧,怕安定王连左手也得废,要不是席墨生临行前警告他,忤逆圣意只会让情况更糟,他真宁愿代安定王受罚。
接待辽使的宴会应该已结束,邹昊默默祈愿皇上能来清心殿,把安定王打一顿都好过这么没尽头地罚下去。
王爷错什么了?没错啊,要不是王爷机灵,觉得那古怪的鸟鸣蹊跷,就不会在郡王府抓到企图用座山雕干扰和议谈判的耶律和辛。
席墨生和顾戚从郡王府地窖拎出鸟尸和一个驯鸟人,驯鸟人招供是受耶律和辛指使,席墨生便大举搜索郡王府,结果是郡主主动揪出躲在她闺房床底下的相公。
耶律和辛被郡主又打又骂,郡主恼她见死不救。郡王出面称是这女婿要挟他们合作让辽朝的和议条件通过。
邹昊当然只有看戏份儿,在场做主的是席墨生,席墨生命人把耶律和辛和驯鸟人抓进官府,再调一营禁军严管郡王府,按殿帅的说法是——一只鸡都不让飞出去。
送安定王回宫途中,邹昊听席墨生对安定王说,还有一个辽人没抓到,顾戚在客栈搜查的结果是少了三人,其中二人该是耶律和辛和那驯鸟人。
安定王说:“座山雕第一次扑向郡主的时候曾忽然停止袭击,却很快又恢复袭击,我猜当时还有另一个驯鸟人隐藏在某处,不同的人给了座山雕相悖的指令。”
“我会让陆远搜城,今晚宫里的宴会也会加强看守。”席墨生难得可见的严肃。
邹昊在战场初会席墨生,那会儿还不太看得起席墨生,觉得这人只是武功好,没战功,靠家族关系升官。直到亲眼目睹安定王顺从席墨生的决定,邹昊才开始对席墨生刮目相看。
——希望殿帅能帮帮王爷,让皇上早点原谅王爷。
可惜,邹昊这诚挚的愿望没有实现,至少这一宿是落空。
这一宿,皇宫平安寂静,安定王提着青铜铃从日落跪到了日出。
左肩臂酸了又麻,麻了更酸,然后就是无止尽的疼痛,像这手臂恨不得要从躯体断开而自主地往外拉扯。
顾依一边对抗痛楚,一边强撑着直挺的跪姿,他历经磨炼的强壮腰腹和臀腿让他得以坚持到天明,然而再强壮的身躯也是血肉,他感觉紧绷的肌肉已开始不受控地抽搐。
最先颤抖的自然是手臂。
青铜铃如窗前风铃般,因铃舌晃动而奏出一串串空灵的声响。
邹昊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计算,一声算一划?还是一串可以算一划?
邹昊打个呵欠再伸展双臂,他站了一宿,身为宫中禁军,一天一夜的站立是常事,遑论他还是打过仗的兵,那时跟随安定王从石门寨追西夏退兵至天都山时,他就在马背上待了三日三夜。
这种苦安定王定是没少经历,邹昊留守盐州时,有幸听到顾家军津津乐道的安定王奋斗史,安定王并不是生而为王侯,他是一步一脚印地从火头军升至大将军,一支远征军需要的每一份差事他都做过,据说他曾独自一人接连几天替军马接生,还曾钻进排粪的渠道疏通阻塞。
邹昊进京后发现驻守京城的禁军里十人中有六七个认为安定王是靠萧家提拔才有今天,其余的人则是因曾当过安定王任职殿帅时的下属而相信安定王有真材实料,但仍觉得安定王是先有幸遇到萧寅才得到发挥所长的机会。
只有真正和安定王并肩作战的军士兵对安定王是打心底敬仰。
邹昊庆幸自己是这一少部分的人,纵使他实际并没追随安定王多久。也许是同理心作祟,他本身便是由火头军做起的平凡人,倒过粪、也养过马,他知道在军营这几处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做事的大多数人都是一辈子不会有机会上战场,除非是全军陷入覆灭的危机,才不得不被赶上前线,那时候若没有本事保住性命,就再没以后可言。
红颜薄命套在安定王身上很贴切,安定王要不是生得比一般人俊美,大概能减少许多冷言蜚语。
皇上或许也不是单纯赏识安定王的带兵能力,否则怎会因为安定王为国家安危而擅自出宫就龙颜大怒?
皇上到底为什么关着安定王?
邹昊想得越深,就越为安定王感到不值,铃铛又传来一连串的声响,安定王垂下了手臂,可邹昊既没有在本子划竖,也没有翻过沙漏计时。
顾依见邹昊朝自己走来,他不知何故?只知不能接着休息,他把牙关咬得不能更紧,几乎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能稍微提起手臂。
肌肉深处撕裂还伴随火烧般的剧痛令顾依忍不住哼出一声哽咽。
沉重如挂了千斤锤的手臂忽然轻松抬起,顾依侧头一看,是邹昊跪在自己身后,用肩膀撑着自己。
“回去……”顾依试图移动手臂,邹昊竟伸手抓住铃铛手柄,顾依丝毫挤不出力气夺回。
“王爷,陛下没说多近才是靠近,属下没有忤逆圣意。”
“滚……”顾依试图使劲,却只痛得像手臂正被齐肩削断,“陛下会打你,放手……”
“打便打。”邹昊挺胸,“顾家军大伙儿都挨过板子。”
“你以为他们挨打我心里能好过?”
顾依斜眼瞪视邹昊,眉宇间透出的阴冷如受伤的凶兽恨戾,把邹昊瞪得背脊发凉。
“放、手。”顾依咬牙切齿。
邹昊像被施咒,怔愣着松开手。
“明智。”席墨生无声无息落在两人身后。
邹昊慌张起身,见席墨生的脸色不比安定王多几分温。
席墨生冷冷盯着邹昊,“邹昊,你当这里还是石门寨?”
“不……没有。”邹昊扛不住席墨生这股子突如其来的冷峻。
“我要是晚来一步,你的脑袋就要和今天的日头一起降落。”
邹昊抿嘴低头,不敢顶嘴。
席墨生从邹昊怀里拿出本子,翻看的同时说:“不尊上级命令,罚杖责三十,滚下去领罚。”
邹昊‘得偿所愿’,讨到了一顿板子,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
“殿帅,您替王爷求情吧。”
席墨生头都不抬,“你再不滚,我就向影卫求证你记下的每一笔,以及你少记了多少笔?”
邹昊欲言又止,想了想,觉得自己再多话就是帮倒忙,于是便安分退下,临走前他看安定王又举起了手臂,提着的铃铛静如磐石。
邹昊离开后,席墨生就抢走铃铛,还把顾依扶起身。
顾依长跪了一宿,突然起身的后劲是预料之中,膝盖刺痛如扎进千万根针,那针还随着血流往周身蔓延。
顾依努力想站稳,但脚根本无法打直,席墨生要是忽然松开手,他就得跪趴在地,或可能会疼得在地上缩成一球。
席墨生还真放手。
顾依双膝一软,快失去平衡之际,他抓住席墨生肩膀,勉强挺住。
席墨生面上的冷漠骤然淡去,他轻声叹气,“陛下让你写景字旗,你该知道那是陛下有意还景家清白,你竟还不知轻重,擅离皇宫,你这样不把陛下的禁令看在眼里,要陛下怎么说服天下人,景家忠勇。”
顾依低头不语,他不能怪萧儒还他无法及时回宫,毕竟从他选择出宫那一刻便已铸下错误。
席墨生合上邹昊的本子,把顾依的手臂挂到自己肩上,“铃响三十八声,禁闭三十八天,铃垂落十五次,杖一百五十棍,垂落时长共九刻钟,禁食九日。”
席墨生话刚说完,便有两个影卫装束的人落在顾依前后,前面那人给顾依脖子上铐上铁索,后面那人则铐他脚踝。
“安定王,得罪了。”前面的影卫手握铁链一拉,顾依被拉得往前跌出几步,险些就要趴倒。
席墨生僵着要扶的手,见另一影卫贴近顾依身后催促,他无可奈何,只能留在原处。
顾依察觉自己被拉着离开清心殿,好奇问道,“我要在哪儿受刑?”
后边的影卫冷冷清清答:“瑶华宫。”
瑶华宫是囚禁顾夫人的冷宫。
顾依蓦地浑身发寒。
皇上这次真是狠了心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