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妍》三山九塔

4、第4章 染风寒

　　“我知道画什么了。”三小姐从书上挪开眼睛，盯着裁锦上下看了一转：“纸笔备下，颜料要齐。”
　　裁锦跟三小姐一起长大，几乎形影不离，三小姐说什么做什么，她无须多问都能服侍个妥妥帖帖。
　　但方才三小姐看自己这一眼……
　　让裁锦心里有些发毛。
　　“小姐，画……人？”裁锦艰难地问出一句。
　　“嗯。”三小姐脸色严肃，不像是开玩笑：“你去，举着那支梅花站在树下给我比个样子，我要画。”
　　“奴婢不堪，哪能入小姐的画？小姐快别为奴婢折辱了自己的笔，好好画一树花多好？”裁锦一边取纸，一边劝道。
　　三小姐似乎是将她这话听进去了，想了一阵，又点头：“女子折花的确被人画过不少。”
　　裁锦大出一口长气，正以为自己逃过一劫时，三小姐一句话又将她打入地狱：“你去换套男人装扮。”
　　裁锦正站在凳子上取架子高处的颜料，一听这话，一个站立不稳，险些从凳子上跌下来，旁边几个小丫头听了，也笑得直打跌。
　　裁锦自然是八百个不愿意，但三小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当下就差人去找她四弟借衣裳穿——裁锦虽然个头不矮，但比起其他几位少爷来说，还是太矮小瘦弱了，只能借比她小一岁的四弟的衣裳。
　　四少爷今年十三岁，条已经抽起来了，但人还没横着长起来，远看就是又细又长又薄的一条，衣裳正好能让裁锦穿。
　　裁锦只好抹了脸上脂粉，梳起男人发髻，再穿上四少爷的旧衣裳，站在梅树下举着花，做出一副刚折了梅的样子。
　　三小姐一眼就瞧上了，连拍了几下掌，盛赞裁锦扮上以后确有几分浊世佳公子的模样，当下就铺上纸，亲自挑了黑墨，将人与梅勾了个大概形状来。
　　三小姐自幼体弱，坐在廊檐下作画，众人自然是不敢怠慢。又是裘衣又是斗篷，暖手炉放了四五个，脚边火盆也堆得满满当当，她花一个时辰勾完线，又用半个时辰改了点错处，手脸都还是热的。
　　倒是苦了站在树下的裁锦。
　　为着画画好看，她没穿棉衣，只一件单袍子、一条单斗篷，虽然风一吹，衣摆荡起好看极了，但禁不住冻，三小姐收拾画笔进屋时，裁锦已经开始咳嗽了。
　　很快，裁锦就起不来床了。
　　*
　　孙氏坐在拔步床上，一边让丫鬟帮着通头，一边翻看着手边账本。
　　外头突然有婆子叫门，说有急事要跟孙氏禀报。
　　“大清八早的，谁又这么着急？”孙氏口里抱怨，还是将有事要回的婆子叫了进来。
　　“二夫人，撷英园那边说，三小姐早上过来时不慎摔了，怕是不能来请安了。”婆子低眉顺眼说道。
　　“阿弥陀佛……”孙氏念了几声佛：“人如何了？摔着哪里了？”
　　“说是不打紧，只胳膊蹭破一点皮，腿上青了一块。”婆子回道。
　　“快，快去请刘大夫去瞧瞧，拿些药好好敷上，别留下瘢痕才好。”孙氏又是心疼又是叹息：“这孩子也太老实了，请安早一阵晚一阵有什么打紧？走得这样急做什么？”
　　又问：“身边人是怎么伺候的？裁锦呢？叫她来问罪。”
　　“回夫人话，裁锦病了两三天了，风寒，哪里都不敢去，怕过了病气给人。”婆子回道。
　　“她才一病，微姐儿就闹出这种事来？当真是撷英园里没个可心人伺候了！”孙氏一拍身旁的小几：“叫墨云和染香过来，我吩咐几句，打发她们过去教着这帮小丫头做事。”
　　婆子才应下，孙氏又道：“老太太那边瞒住了，不然知道了又要心疼，微姐儿一点皮外伤好得快，若是老太太心疼出个三长两短来，那才是闯了天祸下来。”
　　婆子一愣：“已经有人报了老太太了……”
　　*
　　三小姐徐近微，年十四，因走路不慎跌了一跤，院子里一夜之间便多了四个丫鬟伺候——两个是国公夫人邵老太君赏下来的人，两个是二夫人孙氏赏下来的，润儿南雀等四个小丫鬟因为服侍不力，被调离了撷英园，去府上东南角一片回廊处做洒扫。
　　裁锦在病中，只觉得撷英园这几日进进出出、人心惶惶的，全然一副要变天的模样。
　　孙氏的确是不大喜欢裁锦的。
　　裁锦是家生子，爹娘都曾经伺候过三小姐没了的亲娘，三小姐更是自小与裁锦一起长大，三小姐有个什么事，旁人难劝和时，裁锦出来调停两句，竟也能化解了。
　　更可恨是三小姐本人心眼不多，但裁锦却帮她支棱着一院子事宜，硬是将院子上下收拾得服服帖帖，旁人难以插足进去。
　　她自己有些私心，这次终于找个借口，放了两个人进撷英园。
　　撷英园里，三小姐徐近微自披了斗篷，走过一排厢房，到一间耳房边，抬手敲了敲门。
　　“有鱼？进来说话。”里面是裁锦略带沙哑的声音。
　　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的却是三小姐。
　　“小姐？”裁锦惊出了一身冷汗，慌忙摸出旁边的纱幂捂住口鼻：“使不得、使不得，仔细奴婢过了病气给你！”
　　三小姐轻轻摇头：“是我对不住你，害你病了一场。”
　　裁锦赶紧摆手：“奴婢自己身子骨扛不住事，不怪小姐；能给小姐画一张好画，奴婢病一场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三小姐不嫌什么，直接坐在床边，握了裁锦的手：“你病了，院子里来了许多人伺候，可我心里总还是空空的，今日叫刘大夫给你来瞧瞧，你快些好起来。”
　　裁锦眼底马上涌上一股热泪——三小姐向来不知疼人，满心都是雪月风花的，此时竟对自己这样好，也不知是忽然开窍，还是当真与自己主仆情深的缘故。
　　但她还是连连摆手：“小姐，刘大夫是御医徒弟，不过没进宫罢了，平日里给老太太跟夫人看病，哪能轮上奴婢？”
　　三小姐摇头，显然已经是拿定了主意，不许裁锦再改了。
　　虽病着，但裁锦好歹也在院子里混了这些年，一点消息还是能探到，知道二夫人和老太太各派了两个二等丫鬟来伺候，将润儿、南雀等四人撵去回廊处做洒扫了。
　　润儿和南雀这几个都是她一手带上来的人，虽然还不堪大用，但肯吃苦，又一片忠心，不听外头人挑唆，也从不将三小姐的事拿出去到处乱讲，如今就这么被发落出去……
　　裁锦不由有些心灰意冷。
　　自己嫁人最多还能拖半年，半年……倘若没在这半年里把院子调理起来，往后她走了，二夫人再有什么心眼用在三小姐身上，她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心灰了片刻，看着三小姐优雅的侧影，裁锦觉得自己这心灰得该死，难道要就这么放手不管，要撷英园被二夫人拿捏么？
　　人没了，再找人来就是。
　　比如……
　　那个浮在她心里好几天的影子。
　　上官霭。
　　“小姐……”裁锦闭了闭眼，终于还是开了口：“奴婢想求您一件事。”
　　*
　　入了腊月，国公府上上下下都忙了不少，苏妈妈手头的十来个小丫头已经被挑走了大半——这些丫头多半模样普通，放进各位少爷的院子里做个洒扫再好不过，也免了因为丫鬟漂亮勾引主子而生出的事端。
　　上官霭有些灰心，她从刚入府那几日就打了裁锦的主意，中间起起落落几度，她也是知道自己入了裁锦眼的，只是……她怎么还不来？
　　府上的大小规矩跟她从前在自家学的大差不差，看人脸色学人说话更是信手拈来，实在不行，若能寻去哪一房太太跟前，大概也是能混下去的。
　　这么想着，上官霭的心神就略略又定了几分。
　　“苏婆子，我来问你要个人。”一个上官霭日盼夜盼的声音终于从院门外响起，是她！她来了！
　　上官霭极力压下自己面上的喜悦，继续用锥子捅着手上的鞋底。
　　“这次又是谁来挑人了？”海春和朝着院门外瞧。
　　裁锦来了这么多次，骂人都骂了不知道多少句，你竟还没记住她的声音？上官霭腹诽一句海春和，微微一撩眼皮，瞄向了院门的方向。
　　两双棉鞋并排走来，上官霭未往上看，直觉左边那一位就是裁锦。
　　“怎么是你？”苏妈妈一见裁锦就觉得头疼，当下就拉长了脸：“要谁？”
　　“十二三岁，能干好活、说好话，脸面上也要看得过去的。”裁锦看也不看苏妈妈一眼：“三小姐抬举，让我看着帮她挑一个。”
　　有鱼挽着裁锦的手，小声嘀咕：“剩的这几个长得都过得去，苏婆子靠不住，咱们得想个法子探探她们才行。”
　　“我心里有数。”裁锦低声跟有鱼说了一句，三两步就走到了上官霭和海春和面前。
　　“裁锦姐姐。”上官霭见裁锦过来，立时放下了手里东西，按着府上规矩跟裁锦打了个招呼。
　　海春和来府上第一遭当众挨骂就是拜裁锦所赐，此时只想痛快消失在裁锦视线里，奈何身边的上官霭先打了招呼，她也少不得上前吞吞吐吐叫了一句“裁锦姐姐”。
　　裁锦扫了一眼剩下的丫头，终于将目光彻底锁定在上官霭身上：“上官霭，你跟我来。”